安抚好柳汐音,钟凌命陈朔留在庄子上守着小姑娘,他赶车送方氏柳念真去周家的庄子。
天依然黑着,柳念真低头坐在窄榻上,脑海里是妹妹抱着团团趴在被窝里,扭头目送她出门的样子,水漉漉一双眼睛,不舍又彷徨,怕姐姐一去不回。
妹妹真的很乖,从小就懂事,只要把道理给她讲清楚,她就不哭了,就像那位怀王胁迫她做人质,妹妹也能笑出来,纯真无忧。
方氏抱着阿洵坐在一旁,见她眼帘低垂,瞧着楚楚可怜,便握住柳念真手保证道:“念真别担心,伯母说到做到,将汐音接到家里后,一定会好好照顾她,那孩子招人疼,我才跟她说两句话,就喜欢她了。”
柳念真点点头:“那就有劳伯母了,汐音还小,性子还没定,伯母也别娇惯她,她若做错事或是耍脾气,伯母该训斥还是要训斥。”
和声细语。
她们姐妹被人带到京城,完全是钟凌的主意,与方氏无关,如果没有方氏,妹妹就只能被钟凌禁锢在庄子上,所以哪怕方氏与钟凌同谋,柳念真怨钟凌霸道欺人,却感激方氏愿意给妹妹一个家。八岁的小姑娘,天性活泼,又不是血海深仇,只要身边有人陪着照顾着,就算不能天天见到姐姐,柳念真也相信妹妹会很快适应新的生活。
妹妹不寂寞,柳念真就安心了。
方氏刚要接话,外面传来钟凌冷冷的声音:“舅母,现在就改口吧。”
柳念真咬了咬唇。
方氏叹口气,轻声道:“念真,我知道这事太难为你,只是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咱们就真正做亲戚吧?我会把汐音当亲生女儿,也会把你当亲外甥女,你别跟我生分,别总记着咱们是装的,将来在侯府受了委屈,或是有什么姑娘家私房话,你尽管跟我说。今日咱们能凑到一起,就是老天爷安排的缘分,咱们往好了看,日子才能过下去,你说是不是?”
柳念真懂,侧头偏向方氏,轻轻喊了声舅母。
细细柔柔的。
方氏想到了自己苦命的亲外甥女,哽咽着应了声,“好,好,我又有外甥女了,那我以后就喊你菡丫头,就像我对你好,是疼惜你,不是将你当成阿洵姐姐的替代,懂了吗?”
她亲切体贴,柳念真轻轻颔首。
方氏宽慰她几句,小心翼翼将阿洵递过去,笑着道:“你还没仔细瞧过阿洵呢吧?先抱抱,这小子黏人,等会儿他醒了你就知道了,好在还算听话,最喜欢姐姐了。”
柳念真带着三分好奇将男娃接了过来。
挺沉的。
见她吃惊,方氏笑道:“去年正月生的,实岁虚岁差不多。”
怪不得。
柳念真笑了笑,慢慢展开御寒的锦被。这么冷的天,方氏特意把孩子抱过来,也费了心。
阿洵生的白白净净,两只小胖手都举了起来,蜷在肩头,粉嫩小嘴抿着,睡得正香。细密的眼睫长长,街坊里那么多小孩子,柳念真都没见过比阿洵好看的,只是看容貌,跟韩家姑娘跟她,并不相似。
“阿洵像他父亲。”方氏神色复杂地道。
韩承安那人,剑眉星眸,俊朗非凡,皇家子弟容貌够好了,到他面前也要逊色三分,在贵女中间走一圈,几乎没有不为他动心的,乃京城有名的风流美男子。怎么个风流?旁的男人顶多养几个小妾通房,他倒好,在家里准备了一院子歌伎,一次换一个收用,轮了几回腻歪了,就都打发出去,换一批新人进来。
这样的人,看上了她家容貌倾城的小姑奶奶,登门求娶。小姑奶奶是个心高气傲的,然也没能逃过韩承安的色.相,她身为嫂子,苦口婆心地劝,嘴皮子都快磨破了,小姑奶奶愣是不听,还自信能收住韩承安的心,让他从此只宠爱她一人。
结果呢,小姑奶奶不了解韩承安的脾气,自信满满嫁了过去,韩承安也只见过小姑奶奶两次,喜欢容貌而已,娶回去发现妻子管东管西,醋劲儿极大,两人就拧上了。婚后没出一个月,韩承安把一个通房抬成了姨娘,次年小姑奶奶生下外甥女不久,那个夏姨娘也给韩承安生了庶子,没过几年又生了一个庶女。
小姑奶奶倔强了十来年,终于软了下来,跟韩承安过了一阵,生儿子时却难产……
外甥女一直养在母亲身边,先是目睹父亲冷落母亲多年,再眼睁睁看着母亲死了,越发怨恨父亲,担心弟弟也被人害死,坚持要留在自己身边养着。韩承安最受不得别人给他冷脸,索性撒手不管他们姐弟,白日里当差办事,晚上与歌伎快活,得空就与一对儿庶出子女享受天伦之乐。
这些方氏都说与柳念真听,让她清楚来龙去脉。
柳念真也早早丧母,但她是被父亲宠着长大的,身为局外人,她对韩承安谈不上什么怨恨,只替阿洵姐弟心酸,特别是周菡。她有父亲帮忙,照顾妹妹时偶尔还会觉得吃力,周菡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姑娘,侯府又不太平,这两年她是怎么过来的?
她再次打量怀里酣睡的男娃,忍不住摸了摸他小脸。
小家伙抿抿嘴,扭了扭,往她胸口靠。
柳念真不自觉地抱紧他。
方氏欣慰地笑了。
这姑娘一看就心善,又照顾幼妹多年,或许比外甥女都懂如何教养阿洵更好。外甥女那孩子,可怜归可怜,性子却因为父亲的冷落偏执了。别的不说,阿洵才两岁,她就要逼他背诗写字,牟着劲儿要把弟弟教的比庶兄更有文采,岂不是拔苗助长?
东想西想的,马车停了下来。
方氏先下车,想接阿洵,钟凌低声道:“我抱他吧。”
方氏没有多想,让开地方,她帮忙挑着车帘。
钟凌去接柳念真手里的阿洵,挨得近,他不可避免地看她。她垂着眼将阿洵递过来,没有曾经两人独处时的害怕或紧张,也没有不喜或怨恨,就好像他只是一个普通的外男,她没有必要看他。
可是那双手,曾经紧紧抱着他的脖子。
还是恨他了吧?
再温柔似水,也是有脾气的。
钟凌面无表情接过阿洵,退到一旁。
他抱孩子,方氏就体贴地扶柳念真下车。
三人悄悄去了上房。方氏请柳念真到西屋坐,屋里备了热茶,她倒给柳念真喝。夜里太静,柳念真听到钟凌从对面屋子走了出来,跟着又有些轻微动静,好像有人在收拾房间。她偷偷看向方氏,就见容貌依然娇艳的女人对着窗子发呆。
柳念真收回视线,没有多问。
方氏的陪房钱嬷嬷往东屋炕上铺了新的炕席锦被,被子铺在炕头,铺完了,钱嬷嬷瞅瞅之前表姑娘睡着的另一头,在心里默默念了声佛。幸好柳家姑娘过来后“表姑娘”就可以清醒了,应付半日,再以这屋病气重为由搬到前院养病,不怕晦气。
此事方氏没有瞒柳念真,“别怕啊,我跟阿洵都会陪着你。”
柳念真怕蛇虫怕雷雨,却不信鬼神,“我没事,伯……还请舅母节哀。”
方氏扭头抹泪,为了阿洵,他们只能委屈外甥女了,连个正经的牌位都没有。
唏嘘一阵,那边被子捂热乎了,娘俩就抱着阿洵移了过去。
柳念真要躺到炕上装病,方氏帮她换衣服时闻到清幽的女儿香,这个钟凌跟她提过了,方氏就轻声叮嘱柳念真:“若叫旁人闻到,你只说是新配的香料,千万别让人知道你身上带香。”这么美的人,再有香,传出去绝非好事,旁人不敢觊觎韩承安的女儿,万一宫里那位惦记上怎么办?
跟着又道:“实在瞒不住,也推在这次病上,你磕了脑袋,都记不大清以前的人和事了,再多个香也不稀奇。”
这是为她好,柳念真谨记在心。
躺到被窝,方氏帮柳念真往额头上缠纱布,刚缠好,大概是早上折腾了一回,阿洵突然醒了。小家伙一动不动躺着,睁眼就看见舅母熟悉的脸庞,他眨眨眼睛,咧嘴笑了。孩子小,刚醒,暂且忘了姐姐还昏迷着。
方氏摸摸小外甥脑袋,温柔道:“阿洵快看,姐姐醒了。”
阿洵立即看向一旁,见姐姐真的醒了,阿洵紧紧地抱了过去,“姐姐醒了!”
柳念真有些拘谨。
方氏忙道:“你们姐俩先亲热,我去厨房一趟。”
她不在,柳念真才放的开,一会儿熟悉了,她再来她也习惯了。
出了屋,方氏低声嘱咐钱嬷嬷几句,她又退回东屋门口,侧耳听新姐弟俩是如何相处的。
屋里头,柳念真替阿洵掩好被角,试探着哄他:“阿洵不哭啊,哭了眼睛会肿起来,阿洵变丑了姐姐就不喜欢了。”这么大的孩子,这样哄比讲道理更管用。
阿洵果然不哭了,揉揉眼睛,生怕姐姐嫌自己丑似的,摸着眼角问:“肿了吗?”
又傻又可爱。
柳念真本就喜欢小孩子,不禁亲了亲他,笑道:“没肿,阿洵最好看了。”
被姐姐夸了,阿洵害羞般钻回姐姐怀里,这一钻不打紧,碰到软软的,比记忆里的鼓。阿洵新奇极了,小手按上去,奇怪道:“长大了……”
柳念真顿时闹了个大红脸,攥住男娃小手,不知该怎么劝,急着转移话题,“阿洵,姐姐昏睡这两天,阿洵想姐姐没?”
“想了!”
阿洵大声道,胳膊紧紧抱住姐姐,小短腿也搭在姐姐身上,恨不得黏在姐姐身上不下来了。
他如此依赖自己,柳念真也搂住了他。
阿洵仰头看姐姐,伸出小手虚点姐姐额头,“姐姐疼吗?”又好奇又担心。
柳念真摇摇头,“阿洵听话姐姐就不疼了。”
阿洵马上道:“嗯,我听话,我会背诗,”转着大眼睛想了想,脆脆道:“鹅鹅鹅,曲,蛐蛐……”
柳念真扑哧笑了,外面方氏也赶紧捂住嘴,又笑又哭。谁说小孩子不懂事?小孩子也会心疼人,知道姐姐希望他好好读书,平时不愿意,这会儿姐姐病了,就主动讨好姐姐。
“姐姐香!”阿洵在姐姐怀里扭了会儿,终于闻到了那香,小鼻子凑到姐姐脖颈里使劲儿闻,“姐姐香,真好闻。”
虽然他只是一个孩子,柳念真还是有点担心的,小声问他:“阿洵,有没有觉得姐姐哪里不一样了?”男娃或许察觉不出身段差别,但她声音不一样了啊,对外人可以推在病上,阿洵会不会因为姐姐变化太多而抗拒?
阿洵疑惑地看姐姐。
柳念真又轻声问了一遍。
阿洵终于明白姐姐的意思了,趴在姐姐怀里道:“姐姐香。”
“还有呢?”柳念真耐心地诱他说。
阿洵眨着眼睛想,忽的嘿嘿一笑,小手又乱摸,“大了!”
柳念真粉面通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