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指师傅他私人用的熔炉前面站着,背对着永夜,正着借着炉火仔细地观察手中一块浑圆的矿石。
永夜静静地凝视着这个当年他又敬又恨的男人,与自己如今修长的高个子相比,一指师傅变得矮小,他的身材仍然是圆滚滚的,那一定是长年吃板盖做的饭菜的缘故。
他心想:他看起来就像个鼓笋。
鼓笋是一种长在幕漆树根部的常见植物,光秃秃的圆锥形体,落尘节时,它会随着声动而颤抖,看起去十分地滑稽可笑。它的汁可练成一种温和的毒膏,塞在耳朵里可以令人失聪。
永夜忍住笑意,轻轻地说:“一指师傅。”
当这个又矮又胖的中年男人一转过头,那张被岁月沧桑雕刻得形容枯槁的脸进入永夜的视线时,他才才情不自禁地喃喃道:“师傅,你老了!”
一指师傅放下手中的矿石。
永夜于是再次看到了一指师傅之所以得到这个名字的原因——他的右手只有一只中指,但这只中指格外地粗,约有两只普通手指合起来那么粗。
时至今日,永夜还是为了一指师傅的右手发生了什么事情而好奇。有人说那是被苔甲卫兵削掉的,有人说那是因为中了毒烂掉的,但永夜知道那仅仅是传言。一指师傅从不提起手指的事情,谁也不敢发问。
今天永夜用自己苦修了多年的毒药知识,细细地看了他的手一眼。立刻做出了那不是中毒烂掉的判断,因为目前来说还没有一种毒药能不留疤痕,断指处的肌肤纹理和手背的纹理的连接紧密有序,似乎他的手天生就是这样的。
一指师傅的目光温和地放在永夜的脸上,问到:“孩子,你还能叫我师傅,我很宽慰。”
事实上,永夜在镰刀所十年即没有学会制造镰刀也没有学会使用镰刀,怒虫偷偷教给他的只是些触虫小技,与镰刀手的水准相比,不值一提。
他以前更像是镰刀所的苦力,而一指师傅而是像个工头。
一指师傅问:“你这次回来,是有什么任务吗?”
“不是任务!”永夜干脆利索地扯着谎,“我只是回来看看这里,我拿到了一个进入漆神附院学习的资格,明天晚上就要去了。有了一天的空闲,我就回来看看你们。”
说完后他一阵心虚,无论他的谎可以扯得多圆,总觉得自己的真实想法还是在一指师傅前面暴露了。
一定是在颜民区的缘故,这是没有黑暗的屏障,所有的事物都形态毕露,他吐出的每一字似乎都带着各自的色彩。
“永夜。”一指师傅用他完整的左手拍了拍他的手臂,温和地说:“孩子,你虽然不是颜民,但也不是个纯粹的漆色上等人。你不必像个颜民,也不必像个漆色贵族。”
他竟敢触碰贵族的身体,这个罪行可以送去练毒场了。永夜心里恨恨地盘算着,只要他此刻吹响挂在胸间的哨子,就可以叫来苔甲卫兵。每一个进入颜民区的贵族都会从通管门前领取一个尖哨,以防不测。
这样问题就变得容易解决了。
但永夜思想剧烈斗争了一会儿,吐出嘴里的话却是:“那我是什么人?”
一指师傅正视着他,意味深长地说:
“孩子,这个问题从你到镰刀所的第一天,我就在猜想了。但我找不到答案。但你看起来更接近漆色贵族,你的身高和你的肤色都在说明这一点。但是你有你的特别之处,你应该保持这种特别,让自己有区别于漆色贵族。”
在漆幕城里,永夜总是因为自己来自颜民区来遭受到排斥,只有蛇目大人和黑珍珠不把这个当回事。他不知道他如果进入了漆神附院会不会也会遭遇到同样的待遇。
“你明白了我的意思吗?”一指师傅逼问。
永夜心里一沉,他清楚一指师傅可能已洞悉了他此行的目的。虽然他也许不知道永夜具体要干什么,只是闻到了危险临近的味道。
于是永夜摇头,装作不懂。
一指师傅严肃地说:“我的意思很明白。孩子,你不必太像个漆色贵族。一样的行为并不是你可以达到目的重要途径,只会让你变得任人摆布。”
一定是熔炉里的火太旺了,永夜觉得自己的心脏的地方蓦然间暖了,无论他强烈地排斥着,它还是暖了。
他完全明白了一指师傅话里的意思。从来没有一个人的意图可以逃离一指师傅的目光,但这位老人就算知道了永夜怀着恶意,也固执地用温和的方式指导他,试图排除他的恶意,而不伤害他。
他说得对——如果他为博得别人认同就言听计从的话,那么自己就变成一个工具的。哪怕这个人是美丽的黑珍珠,他成为工具只会落得遭遇她嘲笑的结果。
他的拨烂草计划还需要再斟酌。
但一指师傅这样的温和方式仍然让永夜愤怒,他顷刻间失去了所有的自制,那折磨了他多年的心病再次暴发。
他决定豁出去,反正他现在可以随时离开这里,回到鼠堡去。
这个问题终于出口了:“师傅,你为什么不教我使用镰刀?”
“因为你不适合!”一指师傅的回答也干脆。
“什么人适合?”永夜暴躁地问。
“心地单纯的人,善良淳朴的人,没有杀戮之心的人,忠诚的人,粗人。”一指师傅仔细而严谨地说道:“例如我的儿子。”
这真的就是答案吗?永夜怀疑,他又问:“那我是什么样的人?”
老人低下头,看着桌子那块被熔火映得通红的矿石,说:“你是个一个在正邪之间徘徊和工以心计的聪明人,你的手上不应该握着镰刀,而是书卷,你心里想的应该是图谋,而不是打杀。”
“我是喜欢看书,但是我喜欢武器,我总要有一技之长防身啊!”永夜还是固执地否认着一指师傅的回答,他现在已经不情愿地相信一指师傅此举并不是为了偏心自己的儿子。
一指师傅的眼睛如潭水般平静,他缓缓地说:“镰刀在这个世界里有特别的意义,一旦你的手握上了它,它会与你的灵魂结合……孩子,虽然我养育了你十年,但我仍然摸不清你的秉性。所以我不敢让你冒这样的险。对于防身,你完全可以选择别的武器,如匕首或弩弓。”
永夜不屑地想:灵魂与武器结合?这只是一种虚妄的想象。武器与毒药的结合才威力无穷。
他摸了摸怀里的吞噬者,因为没有杀机,它正静静地沉睡着。
一指师傅的镰刀似乎永远是个令他无法释怀的问题,所以他今天决定不谈它了。
他挖起了另一个让他挣扎了多年的问题:“如果那天,我不是喝醉了靠近了禁桥,被蛇目大人发现,你是不是会让我在这里磨一辈子镰刀?”
一指师傅摇了摇头,轻声说:“不会的,在你在禁桥被看中的前几天,有个苔甲总兵过来通知我,镰刀所满十六岁的学徒全部去参加落尘节。我预料到你在落尘节那天会被挑走的。那个日子只不过往后挪了六七个周而已。”
那是事实!蛇目每年都会参加落尘节,也会亲自去监视颜民来的苦役。他被那样挑中的概率则比禁桥上的匆匆一睹大得多。
永夜别过脸去,仍然不甘心地问:“那你为什么让我磨镰刀?不让我去练匕首?你知道冰城区有多危险,我刚去的时候有好几次差点被人暗算了。”
“可是你的聪明都让你躲过去了,对不对?”一指师傅的脸上毫无愧色,“在积水地里磨十年镰刀足以你的耐心变得又厚又韧,你难道还没有意识到耐心的好处?再说了,颜民区禁止使用匕首。”
感觉到了永夜的恍然大悟,一指师傅抓起矿石,转过身体,对着熔炉继续仔细地观察矿石上的裂纹,然后永夜听到他轻轻地说了一句:“孩子,别以为我不疼你。我当然最疼我的儿子,但你和板盖也是我的心头肉。”
永夜的心脏即刻如被撞击,暖意如潮水般涌来,二十年雪藏的厚冰顿时开始分裂,无比疼痛和酸楚。他拼命地抗拒着这种巅覆天地的感觉,但眼睛还是湿润了。
在十八年前,当那个胎毛未退的他蹲在积水地边,用力地在硬石上磨着未成型的铁块时,看到怒虫扛着镰刀和其他镰刀手一起快步走向孢林,那时候的委屈和妒忌也令他眼眶湿润了。
这是多么截然不同的感觉啊!
他在鼠堡用了十年时间去抵抗颜民区留在他身上的温情烙印,难道今天就要前功尽弃吗?
他快步离开了一指师傅的私人熔炉室。
一个问题在不断地逼迫着他——这个样子,怎么拨除烂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