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之后。
漆神纪年1022年第六十八周。
紫孢时,散发出淡淡腐烂味的紫孢子从孢林飘出,弥漫了方圆几亿米的漆幕城,永夜抽了抽鼻子,立刻捕获了这股味道。
他已整整连续十七个药时没有合上眼睛了,而堆在他案前的瓶子还有八十多个。
知道自己短时类无法完成后,他索性停止了手头的工作,推开了窗户,然后倒在宽大的窗台上,向上凝望着无边无尽的黑暗,在心里描绘着隐藏在这片浓厚黑暗中的种种轮廓。
不久,他的全身都感觉到了来自瞳水潭的寒意,手指开始僵硬。
看来他还没有达到享受瞳水潭寒气的程度,还不能加入那些可以在潭边居住的漆色贵族队伍。
他赶紧坐了起来,关上了窗户。
闭上眼睛,睡眠还是无法来临。于是他又摸出胸口的怀表,他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只是想数一数自己离开颜民区多长时间了。
漆神纪年1022年第六十八周!
永夜忽地坐了起来,有些失控地对自己说:“整整十年了!”
那种他早已牢牢克制住了的情感突然间涌上心头,让他蓦然间鼻头发酸。令他突然间想歇斯底里地哭一场。
不是因为悲伤,而是因为他对板盖和怒虫那刻骨铭心的思念。
他六岁到的镰刀所,与他们相处了十年;如今离开他们也是十年了。在冰城区的十年过程无比漫长,但一旦过去后,他毫无留恋。
在颜民区的十年转瞬间即逝,但它一旦失去了,便成为了永恒,那些回忆无时无刻不在他脑海里浮浮沉沉,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愈加深刻。
“完全无效!”永夜苦笑了一声。
他在蛇目大人手下学习了十年,终于取得进入漆神殿附院的资格,即将成为了漆神附院的一名神仆。
不久之后,他如果通过了考试就可以进漆神殿成为祭司助手,令人瞩目的前程在向他招手……然而他竟然还是没有学会蛇目大人统治情绪的能力。
有好长一段时间,他还以为自己做到了。
尤其是执行暗杀任务的时候,他可以手狠手辣,心无旁骛。他可以把犯人扔进练毒场,把那些撕心裂肺的惨叫当歌声听……
但如今知道自己已离开了颜民区十年,思念就如蛇毒一样被注入了心底里,开始在心底里狂窜。
为什么就是摆脱不了这些烦人的情绪?
永夜怒气冲冲地站了起来,想溜到地窖去偷喝一瓶破碎酒,走了几步又突然意识到酒只会让他更无法自控。
怒虫那一脸横肉配一双清澈眼睛的模样浮上了脑海,板盖在端出辣味菇大饼时洋洋自得的神情挤在了怒虫的旁边,一指师傅,圆石沟,积水地,熊熊燃烧的炉火,喷头酒馆手舞足蹈的醉汉等等一切接踵而至……
他肯定是太久没有睡觉了。
那该死的百瓶毒剂的配制过程害得他无法入眠,要命的是他还不知道这是因为自己太紧张了,还是不小心吸入了某些觉察不到的毒粉。
“珍珠!珍珠!”
永夜迈着摇晃不定的脚步,虽然冷空气中像是含着簿冰丝,他还是像热得无法容忍那样用力地扯开长袍的衣襟,大声地叫喊着。
走下了几道楼梯,飞快地跑过一个通管,弯腰转进了那个他已经进出了无数次的拱门洞里。
这是蛇目大人的城堡,外面的门牌上刻着“鼠堡”,但其实里面大得像是牛头人的迷宫,里面由无数个曲里拐弯的通道和各种暗室组成,唯一让人可以轻松找到的地方就是厨房,大概是因为这个迷宫里,吃饭是最不重要的事情。
永夜刚来时可是为了找对房间而吃尽了苦头,有相当长一段时间,他每天花上四三四个毒药时才能回到自己的卧室。
但是现在他已经可以在这个永远没有灯火的黑暗地宫里疾步如飞了,迅速到达目的。
而启蒙他开始掌握这个本事的老师就是他自己急着要见的女孩。
他知道这个时候她一定还在呆在她的试毒室里。
永夜有些吃力地弯下他的腰,在矮矮的门洞通道里走了几十步,才进到了试验厅。尽管他对这地方那么熟悉,但脑袋还是被通道尽头上面的门板狠狠地撞了一下。
于是他摸着痛处,心里暗暗诅咒着:“那些喜欢鼠堡的人,应该把他们丢到真正的鼠洞里去,让他们被啃得只剩下白骨最好了。”
骂完,他又突然意识鼠堡的设计者小手早已只剩下了一副白骨,啃光他尸体上的肉并不是老鼠,而是盲人沙漠上的秃鹫。
而且无论设计者怀着什么心思,鼠堡的每一处设计都令蛇目大人痴迷不已,这说明永夜现在诅咒的其实是蛇目大人本人。想到这里,他那被温情回忆吓出来的恐惧不由得被放大了。
蛇目大人如果知道他竟然被试验厅的门板撞了脑袋,他一定会用目光静静从他身上穿透过去,令他如同裸体被丢在黄昏集市中。
永夜脑海浮出蛇目大人那双能在沉沉的黑暗中划出蛇吐信子状轮廓的目光,手不由得哆嗦了一下。
蛇目大人是他永远的导师,哪怕他很快就可以离开鼠堡到漆神附院去了,但他清楚蛇目的目光会一直跟随着他。
“又撞到了?”黑珍珠的声音在试毒室的深处冷冷响起。
随着她的声音,永夜立刻闻到了她丝袍上飘散出来的甜泪花根的淡淡味道,伴着她肌肤的特殊香味,幽幽地在他鼻尖上如烟般萦绕,却又拒绝渗入他的味觉之中。
这像是一种包含着残忍的诱惑。他熟悉这种诱惑,也爱这种带劲的诱惑。
永夜闭上了眼睛,开始以嗅觉为眼睛,以黑珍珠的香味为目标,以五味杂陈为变轴,昏暗的试验室里立刻变得清晰可辩。
他穿过数以千记的零乱的瓶瓶罐罐,径直走到女孩的身后,把脑袋凑在她的脖子后,深深地呼了一口空气。
随即他立刻闻到了这股香气中掺杂了一丝血腥味。
这种血腥味只有颜民的血液才有,那些被漆色贵族视为污秽不堪的红色体液……
毫无疑问,黑珍珠今天又拿颜民囚犯来当试验品了。
永夜脸部痉挛了一下,时至今日,他还是没有办法做到对这种事情无动于衷。
尤其是今天,刚才他还挣扎在对颜民区的回忆当中。
但他已花了十年的日夜花在压制内心异动的种种技能修练上,掩盖情绪已是家常便饭了。
所以永夜轻松忘记了血腥味带来的不适,嬉皮笑脸地说:“那是我的心脏在撞,罪魁祸手就是你。”
黑珍珠转过头来看着他。
而她自己却永远睁着一双大眼睛来看周围的一切。因为她的“夜之轮廓”技能比谁都高超,她能在黑如子夜的鼠堡里明察秋毫,听说在瞳水潭的汲水时也是如此。
至于那个生人勿近的漆幕城圣地瞳水潭,他获得涉水的资格那一天还遥遥无期呢,这一直是他的头等心事,因为只有在瞳水潭涉过水的人才有资格进入漆神殿。
在漆幕城这个世界里,能进入漆神殿则意味着一切。
黑珍珠爱听一切证明她魅力的话,她轻轻地笑了。
于是永夜闻到了花朵绽放的味道,淡得离奇,但确实存在。
她高兴就好。
永夜在她的对面坐下来,把手臂伸给她,然后说出了此行的目的:
“珍珠,不知怎么的,我的情绪又开始波动了。我已经有……有四五年不这样了。你帮我检查一下,我是不是小心吸入了毒?如头颅茎粉之类的,那些没有味道的鬼玩意。”
黑珍珠有些惊讶地问:“蛇目不是让你配百瓶毒吗?那些毒药都是有味道的。”
“可无味就是配完第一层的效果!”永夜忧心冲冲说完后,心里数着:第二层是甜味,第三层是辛辣味,最后一层又是无味。他必须在明天利刃苋时令药水达到第四层,然后带着结果去漆神附院。
“百瓶毒第一层的无味毒气是下沉的,不可能飘进入你的鼻子里。除非你笨到仰着鼻子去吸它。”黑珍珠不耐烦地说。
所有与愚蠢沾边的行为都会令她愤怒。
永夜赶紧澄清:“怎么可能,就算你光着坐在我旁边,我也不会犯这种傻。”但他确实不知道百瓶毒的第一层毒味是下沉的,黑珍珠很有可能在鄙夷他的无知。
每一次黑珍珠的鄙夷都会令他如芒在刺,让他急躁,幻想着证明自己是智慧的、无所不知和令人折服的,可惜接触她多年了,他似乎永远也无法证明这一点。
黑珍珠拉过他的手臂,目光在腕上一扫,即刻便放下了他的手,漠然地说:“你没有中毒!肯定是你的思——乡病又犯了。”
她把思乡两个字的音拉得长长的,以表示她强烈的鄙夷。
永夜心想:对,我需要就是这个。
黑珍珠的鄙视对于藏在他心深处的软弱感情来说,是一剂猛药。
板盖和怒虫烙在他心里的印记似乎又再次被铲平了。
于是他高兴地说:“现在好了。”
永夜发现一旦他的情绪得到控制的时候,他的眼神就会变得活跃。如今,他已经看到了黑珍珠身体那些优美的弧度,随即也看到了案桌上那已些被冰结了的泪血块,以及从天花上垂下来的冰刺……
很快,他的目光就捕捉到了黑珍珠脸庞上的光泽以及她带着嘲讽笑意的双眼。
这是他第三次在鼠堡里面看清楚了黑珍珠的脸,每一次都是在他成功地控制了自己的情绪后。这无疑再次给了他信心,让他有动力再去提高夜之轮廓的技能,争取有一天超越黑珍珠。
永夜心情大为好转,于是伸出手指碰了碰黑珍珠的脸,赞美到:“真美。”
黑珍珠一笑,推开他的手,纤长的手指轻抚着胸口的坠饰,严肃地说:“你明天要去漆神附院去了,如果你在那里出现情绪异动,得到的惩罚可会悔及一辈子。
我提醒你,拨烂草的时候到了,你难道要等它长成难对付的大树?
如果你的心里总是烂草扎根,当你离开鼠堡后,我怎么和你一起使用触引石?”
触引石!那是一种极具好用又极具危险的东西。
一块触引石分成两块,两个人各执一块,就可以共享心境,用冥想交流。用得久了,遥远的两个人会感觉尤在身边……。
触引石非常稀缺,普通的一块在黄昏集市的拍卖行里会甩到天价。而黑珍珠却拥有一块,长年就挂在她的胸间,此刻她正用手指轻抚着它。
听说只有漆幕城最大的家族——巨蟾家族的血亲之间才会使用触引石,还有就是漆神殿祭司与出远门担当重任的助手偶然也会使用触引石。
总而言之,分享触引石代表着一种至高无上的亲密关系。
永夜做梦也想不到黑珍珠会有与他一起使用触引石这个打算。
他明白她的这个打算意味得太多,太多了……
勿须多言,永夜毅然拉过黑珍珠的手,温柔地放在自己的脸上轻抚了一会儿,然后站了起来,对着她一弯腰,模仿祭祀漆神仪式时高阶祭司举起仪杖对漆神的誓言:
“听您的差遣,永生永世!”
说完永夜转身快步离去,黑珍珠的飘散出来的幽香,一直在他的鼻尖处盈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