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林里面只有一个种类的树木。
这些树每天不断地抽出黄色的叶子,同时又不断地掉落黄色的叶子,在黄昏的时候,大部分的树木会把所有的叶子都掉光,只剩下光秃秃的灰色树枝。一夜过后,枝头上又会重新布满黄色的新叶。
地上的绿草长年被落叶覆盖,但仍然勉强地生长着。
漆民们称它们为秋树,因为它们像是永远生长在秋天当中。
秋林里没有野兽,没有鸟,没有虫,没有一点声音。当永夜迈着双脚踏入这片树林里,整个世界似乎就只剩下皮靴被落叶吞没的“悉索”声了。
蟓毒夫人走在他的后面,她浑身上上下下包括整个张脸都裹在了灰色的纱布之中,双眼也藏在垂纱后面。
永夜知道她不喜欢这里的日光。他也觉得这个永远处在秋天的树林里有些刺目,但让树梢轻轻晃动的微风令他觉得舒适,舒适得令人想就地起舞。
他不明白这片美丽的树林为何被所有生物遗弃了。
他想问这个问题,但蟓毒夫人勒令他不要出声,因为在这里任何一句言语都会引起回声,秋树似乎喜欢重复人类的语言。
“她说得没错,这里只有一个山丘。”永夜心想。他已经站在了山丘的腰上,这是一个线条舒缓得令人无法察觉的山丘,在平地上行走了许久,不知不觉向后一看,下面已是一个斜坡了。
这与他六岁那时看到了风光一模一样,就算当时他惊恐地说不出话来,但还是牢牢记住这片绝美的风光了。
紫红色的云霞在山丘上飘浮,如鱼在水里穿梭一样。
梭形的云朵就在眼前,但伸手过去,却只能碰到一片虚无的雾,除了色彩,什么也没有。
蟓毒夫人在等待,永夜知道自己不能在这里欣赏风景,于是赶紧低头寻找地上的鼓起来的地方。
他找到了。
拂开上面的落叶,淡绿色的草地露了起来。他轻松地掀开草皮,就看到赤红色的泥土,以及混杂在里面的东西。
他找到了一件缩成了一团的小斗篷,不知何种原因,经历了二十年的岁月,它还保持着原来的鲜蓝色;一条项链,上面有一个银色的坠饰;两块被仔细包扎在一起的灰色小石头。除此外就是一些几乎已与泥土混为了一体的破布料。
永夜把三样东西取了出来,然后把翻开了泥土仔细地恢复了原样才离开。
蟓毒夫人在山丘下面的一颗秋树下等着他,虽然没有说话,但永夜已经感觉到了她的心急如焚。
没有一个漆色贵族能在日光照射的地方安然呆着,永夜想自己会是个永远的例外。
因为在秋林里的时间不到一个毒药时,离去时他已觉得恋恋不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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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块瞳水恒冰,是瞳水潭中心的冰块凿成的。一定是执杖祭司送给你母亲的礼物,代表着漆神的护佑。”
回到蟓塔冥想厅的黑暗当中,蟓毒夫人举起永夜在秋林挖出来的那条泪滴形的坠饰,放在手心上看了又看,有些爱不释手地说。
她把坠饰挂在了永夜的脖子上,说:“这一定会令你的父亲睹物思人。”
沉思许久后,她又把坠饰从他脖子上取了下来,解释到:“这是个信物,我应该带着它去见他,亲口告诉他,你还活着。”
永夜听说执杖祭司把灵魂和肉体都交给了漆神后,就会用永生去洞悉并承担着所有漆幕城民的苦痛哀乐。他只作指示和警告,从不聆听,因为他可以洞察人的心事,无所不知。
除非他允许,不然任何人都没有在他前面发话的资格和必要。
而蟓毒夫人竟然可以单独见他,永夜不由得对她刮目相看。在这之前,他总是觉得她有些疯巅。
但蟓毒夫人细看了很久,也不知道这件鲜蓝色的斗篷和两块绑在一起的石头是什么东西,只是它们价值并不大的初步判断。
因为斗篷的材料与漆幕城任何一种衣料都不类似,且两块粗糙的石头像是矿洞到处可见的无用碎石。
她猜想这应该是永夜小时候的玩具,便把它们留给了永夜自己保管。
蟓毒夫人再次匆匆离开了蟓塔,永夜知道她是带着那条项链找执杖祭司去了。
永夜把斗篷和石头放在了床头,心神不宁。
他拼命地压抑自己对得到亲生父亲承认的渴望,但脑子里又无法自禁地开始幻想威严神圣的执杖祭司看到瞳水恒冰坠饰时百感交集的情形。
诱人的幻想一但开始,就很难停止下来:
他与生父重逢,他因为天资聪慧成为了漆神殿的第一个少年祭司,拥有了瞳水潭赐予的强大力量。巨蟾家族因为曾经把癞蛤蟆压在他胸口而后悔万分,不但把他欠下的债务一笔勾销,还从此对他必恭必敬。而他穿着漆神殿的长袍,半遮着脸回到了颜民区,一指师傅也为自己当初不让他成为了镰刀手而惭悔……
幻想到这里时,永夜突然又心生怪念,觉得成为赏金刺客似乎更诱人一些,刺客穿的可是阳刚血性的黑鳞铠甲,所干的事情也是执行刺激冒险的任务。相比而言,祭司们身长的随风飘忽的长袍似乎有些姑娘气了。
年幼而单纯的永夜于是又开始幻想自己成为了赏金刺客,穿着帅气逼人的黑鳞铠甲回到了颜民区令人众人仰慕的情景。
他并没有意识到,他的每一个幻想,里面总会出现颜民区,出现一指师傅、怒虫和板盖。
……
鲜蓝色的斗篷很快成为了月牙的小床,它喜欢盘成了一团,卧在上面睡觉。
在这场孤寂漫长的等待中,永夜无法入眠,他把那两块石头放在手中玩弄,并努力地在旭日塔的记忆里寻找它们。
月牙身上最大的一块伤口已经痊愈了,它心情大好,竟然活泼了起来。当永夜侧卧着玩弄手中的石头时,它突然伸出前爪来抓,并抱着永夜的手臂又蹬又啃。
永夜觉得它有趣,便开始跟它玩。他把两块石头分别握在不同的手上,忽左忽右地佯装攻击它,月牙顾得头来顾不得尾,急得在床上乱滚乱翻,低声咆哮。
这只猫的咆哮声与永夜小时候听到猫的呜咪声不太相似,那声音里面似乎掺杂了野豹的愤怒。正在永夜琢磨着真正野豹的声音该是什么样时,他走了神,左手握着的石头和右手握着的石头撞了个正着。
随着清脆无比的“啪”一声后,一阵火花出现石头之间,然后其中的一块石头上面开始燃出了一簇火苗,好像它其实是根蜡烛似的。
明亮的火苗照亮了他眼前的一切。
月牙的胡子被火烧了一下,左边的向上卷起,活像老头的胡子,但它顾不上自己的可笑,而是警惕向后退去,瞪大了眼睛死死地着火苗,然后如临大敌迅速蹿出了门,逃向了悬崖。
永夜这才发现月牙的眼睛其实是金色的,放大的瞳孔如同金币上的一个黑洞,它的皮毛是墨蓝色的,上有一层灰色的光泽,非常漂亮。
他看到了墙上刻着许多图案,这些复杂的图案横竖无端,让人目光迷失,不知道这些线条有何意义。
永夜呆呆地看着这些刻痕,猜想着它们的意义。他第一天到蟓塔时,曾经在墙上触摸了一整天都没有观察到它们,不知道要多高级的夜之轮廓,才能在黑暗中发现它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