旭日塔,他怎么会忘记了它?
十六年的岁月,数来数去,唯有那六年才是永恒的。
这是一个特制的浴缸,它全用皱巴巴的厚皮组成,形态极其不规则,令永夜想起了板盖挂在镰刀所厨房门槛上风干的卤猪肚。
这个猪肚形状的浴缸里蓄着一池浑浊的水,永夜浑身**躺在里面,冷得浑身颤抖。
这时候,蟓毒夫人进来了,手里托着一盘莫名其妙的东西。永夜对夜之轮廓的掌握还不到看清楚它是什么东西的地方,只知道它们像凝固的血块。
蟓毒夫人走到他的旁边,把盘子里的东西一股脑儿全倒在浴缸里。永夜惊讶地得差点要从水里跳出来,一是因为蟓毒夫人进了他的浴室,他全身光着,二是因为那东西落入水后,水即刻变得粘稠无比,像是胶水。
“不要害怕。”蟓毒夫人在他旁边坐了下来,盯着他温柔地说:“它可以把冷水变成温水,接近羊水的温度。”
“羊水?”永夜问,他希望这不是什么毒药。
黑暗中的蟓毒夫人猜到他的想法,于是她放声大笑到:“傻瓜,羊水就是胎水。你在你的母亲肚子的那九个月,就像鱼一样生活在羊水里。我到黄昏集市里找了好久,才找到了这些魁猿的胎血。”
这就是她尝试打开他被锁记忆的办法?躺在一个怪兽的血水里?
永夜有些反胃,尽量让嘴巴远离水面,但是现在缸里的水已经变温了,粘粘的,暖暖的,而那些皱皮变得柔软厚实。
他觉得舒服极了,尤如在风雨之夜被人拥入怀里,而这个人有着宽厚温暖的胸膛。
他闭上眼睛,阳光交织的图案在脑海里浮现。
他觉得这个世界有些滑稽,在颜民区,闭上眼睛是黑暗,而在冰城区,只有闭上眼睛才能在脑海里看到亮光。
“像个甜睡的婴儿。”蟓毒夫人轻声在他耳边呢喃着说,“这是魁猿的胎盘,我花了一百个铸龙币才买来的。它其实和人类的胎盘是一样的,只是大了许多。”
“一百个铸龙币!”永夜惊讶地重复着。
一只凉涔涔的手搭在他的额头上,然后开始细细理着他的头发,“是有些贵了,但是它能帮你打开旭日塔的记忆,值得。”
她肯定有自己的目的。
漆色贵族的一举一动都是买卖,每笔买卖都会索求回报,而且回报必须大于给予。永夜知道蟓毒夫人的目的一定深得无可计量。
但他只能默默地记下她给予的每一个恩惠,却不知道自己如何能把这些人情还回去。
“好了,开始呼唤你在旭日塔的记忆吧!”蟓毒夫人温柔地下达了命令,她的手在水面轻轻地划动着,让水面上泛起了阵阵涟漪。
闭上眼睛的永夜进入了暇想之中,他觉得自己变成了一片绿叶,飘啊飘啊,最终飘向了阳光明媚的旭日塔。
旭日塔原是一颗巨树。
早在被千龙帝国驱逐的漆民祖先们到达盲人沙漠大峡谷时,它就矗立在那里了。它根扎在峡谷东部的悬崖上,圆圆的树冠如巨鹿头搬探出了峡谷的上方。
漆民祖先一开始围着巨树根部扎营居住,小孩们喜欢沿着树干上的支节和疙瘩爬到树上去玩。
一天,一个孕妇被一头掩藏在草丛中的豹子所吓,一鼓作气爬到了巨树的顶部,然后她再也无法下来了。
没有人明白她是怎么上去了,也没有人能把她弄下来。孕妇在树冠处吃果肉为生,竟然好好地活了下来,最后产下了一对三胞胎。
人们想尽了办法,也想不到一个能把孕妇和婴儿安全从树上弄下来的办法。直到那位孤身深入瞳水潭的龙神祭司带着漆神赐予的漆树种子回来。
龙神祭司指引漆民祖先一边开始在峡谷周围种值漆树,一边开始研究这颗巨树。后来,他发现它并非完全是树,而是一个空塔,树干和树枝只是贴着塔墙生长的藤类植物而已。
龙刘祭司最终在树根找到了空塔的入口,并顺着里面的楼梯爬到上面,找到了那个在树上已经居住了一年的女人,并把她三个健康的孩子带了下来。
空塔约有一百多层,每一层都有十几个房间,有了藤的保护,所以保存得非常完整,无数的藤形成了它的外衣,为它遮挡烈日。
幕漆树在一年的时间里不断地疯长,迅速地形成了如今漆幕城的天然屏障。漆民祖先们已离开巨树,相继进入了深渊,开始围绕着瞳水潭居住。
后来人们发现在深渊出生的婴儿都弱不禁风,似乎永远也长不大。想起爬到巨树上的女人生下的孩子都非常健康,所有的女人便带着婴儿回到巨树上面去生活,直到婴儿成长成健康的男孩后才回到深渊。
漆神殿修建完毕后,漆神的第一任执杖祭司于是开始重视这颗巨树,虽然没有漆神的明显指示,但为了繁衍健康的子孙后代,他号召祭司们重修了巨树里的空塔,并把它命名为旭日塔。只允许孕妇和婴儿在这里居住,所以旭日塔又称之为育婴塔。
当漆神殿建立的时候,祭司都是从流亡者中精挑细选出来的健康男人。为了种族的繁衍,漆民祖先成达成了一个默契:一个祭司可以娶多个女人。
这些成为了祭司妻子的女人全都居住在旭日塔里,旭日塔从此婴儿的啼哭不断,每个女人每年都会产下一个健康的婴儿,一个接一个,直到老死……
百年后,漆幕城从一万多名难民变成了一个拥有上百万人口的繁华大城市。毒药学则成为了漆幕城最兴旺的贵族文化,刚出世的婴儿也因对毒能的有效利用和瞳水潭的滋养,可以在漆幕城内健康地成长了。
旭日塔从此便从流亡者的育婴塔渐渐变成了漆神殿祭司的后宫,除了祭司、卫兵和仆人,就连漆色贵族也不得进入旭日塔。
而祭司们的妻子被称之为植姬,终身居住在旭日塔,唯一的使命就是帮祭司们传宗接代。千年来,让自家女儿成为植姬,一直是所有漆色贵族家庭的荣耀。
……
永夜的母亲,就是当今执杖祭司的植姬之一。她叫沐霜,出身漆色贵族世家,十六岁通过了漆神殿的严格挑选,被送入了旭日塔。
永夜对母亲的名字和家族一无所知。
当旭日塔的记忆被召唤回来时,他最开始的记忆停留在母亲的脸庞上。
母亲的脸是红润的,在阳光的折射下,可以看见一层淡金色的绒毛,她低下头进,那些绒毛就会消失。
他喜欢伸着手在母亲的脸上抚摸。
母亲喜欢用牙齿轻轻地咬他的手,或是哼着让人昏昏欲睡的小曲。
窗台外金色的阳光,变幻不定的云彩,蓝色的天空。
阳台墙壁上爬满了青藤,藤上挂着无数红色的果子。那是甜粥果,咬开后,里面是像粥一样稠的果液,甜津津的。他记得母亲剥开甜粥果的那双手上的每一个泛着浅浅皱纹的肉涡。
母亲那绣着金丝的长裙,在地上拖得长长的。她的头发垂至腰间,上面缀满了星光。
摇篮上空那些白色的幔纱,随着摇篮的晃动而飘忽。
他记得自己第一次发出“妈”音,母亲脸上那如花般绽放的笑脸,以及温柔瞳孔里的光彩……
当他学会走路后,母亲把他带到一个大厅里,这里有几十个和他一样大小的孩子,他们一起学习文字,学习识图,阅读,说话,朗读。
他不记得那些小孩的模样,也不记得老师的模样,只记得当时大厅窗外光线的交织,墙上那些色彩丰富的壁画,以及等待母亲出现在身边的那种急迫的焦虑感。
他喜欢壁画,所以母亲经常带着他去看画。
旭日塔有一层没有房间,天花特别高,天花和四面墙壁上是一幅连续的画,画里面有高大的建筑,湖水,街道,人来人往,露天宴席上的滑稽表演,一个抱着小狗的流**孩。
这幅画令他着迷,他几乎每天都要去看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