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极大陆幅员辽阔,生灵无数,可分九州四域。芸芸众生凡利之所致,无不趋之若鹜,生死相争,是以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此乃定数。圣元皇室起于楚地,举贤任能,合纵连横,靠三千龙象军,历时一十五年南征北战,最终一统九州四域。后改圣为天,建立天元王朝,定豫州福源郡为圣京城,又经三次大修大阔,使其终成这天下帝都。
历经圣祖、坤、兴三代帝王的励精图治,如今的天元王朝已然出现盛世之像。现在的陛下荣帝,虽比不上三位先皇的丰功伟绩,也算勤勉,但膝下一百多个公主,皇子却只有四个。
荣帝虽已近古稀之年,可却迟迟不提立储一事,满朝文武及大内后宫无不人心浮躁,暗流涌动…
今日散朝后的紫极殿前,吏部尚书王成与右相林璞放慢步子并肩而行。
王成瞅了瞅众同僚拉帮结伙四散而去的身影,又看看了林璞那古井无波的面色,心中暗衬:这老家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为何今日里陛下提议大家议一议立储之事,如此千载难逢的良机,他却以南蛮时疫遮掩过去?
林璞斜眼瞅了瞅一直不愿离去的王成,见他眉头深锁,进退无度,出言相激道:“王大人,你这是要上老夫家中讨杯茶吃?”
王成纳礼:“林相说笑了,下官有一事不明,还望林相解惑。”
林璞停下脚步,耸耸肩,抱起双手:“王大人,你我同朝为官已二十余载,该说的老夫早已说过,怎滴,今日是想听听那些不该说的?”
王成抬眼瞄了瞄林璞似笑非笑地脸,尴尬道:“林相言重了,大人对在下的提携之恩,下官怎会忘记。只是今日殿前,陛下有意立储,这等求之不得的好事,林相为何一言以蔽之?”
“王大人,你可见那城门下的鸟巢?”林璞抬眼去望正德门的墙垣处。
王成也顺势望去,此刻正有太监侍卫,执了火把兵刃,去捅一个鸟巢,巢倾雏落蛋碎,一地狼藉。
林璞讪笑道:“看到没?这鸟就是不识趣,皇城大内,天子脚下,他人卧榻,也敢筑窝搭巢,胡鸣乱叫,扰陛下清梦,最终必是要家破人亡,尸骨无存的。”
王成岂是莽夫,眼珠一转,这才惊出一身冷汗,吓得汗毛倒立,双腿稀软。
林璞瞥一眼吓得魂飞魄散地王成,打趣道:“看把你吓得,成何体统?”
王成赶紧擦拭一下额头的汗珠,缓了缓气息:“多谢林相,恕下官唐突了。”
“自古立储之事,都是皇家大忌。太后在时尚不能有定论,何况今日?架着天下之名也想掣肘当今陛下?你们几个有多少颗脑袋?”林璞一边笑,一边摆弄着手里的玉圭,看着王成满眼都是轻蔑。
王成就差给他跪下,一张脸早已吓得惨白:“林相,那现下我等又该如何?”
林璞收了玉圭,反手从袖口中掏出几道奏折,扔在地上:“以后莫要再沽名钓誉,揣测圣意,妄议立储一事?这国本之争,若凭这几本酸腐奏章而有定论,岂不可笑?”
王成望着林璞的背影,蹒跚地挪到奏折前,一本本拾起,小心收入怀中。
……
刑部尚书张旭光一散朝就急乎乎赶往左相郑之瀚府上。
“老师,今日陛下殿前问话,提议立储一事。”张旭光是郑之瀚的学生,言语间虽然恭敬,却不会修饰。
郑之瀚乃两朝宰辅,其女又贵为当朝贵妃,虽年事已高,但精神矍铄,鹤发童颜,看不出岁月在他面上走过的痕迹。
摆摆手示意张旭光不用再说,端起茶杯:“南蛮时疫肆虐,受灾之众多达四十余万,过了蛮域,便是象州与湖州,届时只怕神仙降世,也难挽危局。林相说的对,现下最要紧的不是立储,而是治疫。”
张旭光放下茶杯:“老师所言我等皆知,但是储君一日不立,国本一日不安。万民也无所仰盼。”
“嘿嘿。”郑之瀚怪异地笑笑,捻起白须道:“无所仰盼?是万民没有仰盼,还是你张旭光张大人无所仰盼?”
“老师,莫再戏耍学生了,学生这不也是替贵妃娘娘和三皇子做打算嘛。”
郑之瀚眯起眼,拱手沉声道:“张大人,你这官是越做越糊涂了吧。当今贵妃乃是皇帝的贵妃,三皇子乃是皇帝的皇子。这天元是姓吴,不是姓张,更不是姓郑!你张家要管吴家的事,先掂量掂量自己阖家老小有多少斤两,够不够份量。陛下立谁不立谁,自有陛下圣断,做臣子的忠,忠的就是皇家,不是什么贵妃皇子,更不是我郑某。我劝你迷途知返,切莫深陷其中,否则,你就算赔上张氏全族,也未必能抵其罪。”
张旭光被这一顿贬斥,心中五味杂陈,惴惴不安道:“老师,难道学生又错了?”
郑之瀚懒洋洋半睁着眼,点了点头:“这诸子争位之事,想当初我们的陛下也经历过,他也曾坐了四十年的皇子之位,前朝后宫这些个脏事破事,他哪一桩哪一件没经历过?问你们?用得着问吗?要不是林相今日里暗藏了私心,单是后宫与前朝勾结一事,定你几个谋逆又有何错?”
张旭光这才醍醐灌顶,幡然大悟,急忙起身行了大礼:“多谢老师解惑,否则学生尚被蒙在鼓里。”
郑之瀚摆摆手:“这南海的珍珠与北地的雪莲,均是难得,你道谁好?”
张旭光被这突转的话锋问得一愣:“学生驽钝,这如何比较?”
郑之瀚怪笑道:“若你砸了那珠子,该是谁好?或是烧了那雪莲呢?”
“这……这岂不暴殄天物?”张旭光依然不明就里。
见他不开窍,郑之瀚叹道:“小孩子都会选,你这堂堂恩科解元,当朝三品大员,却也为难?”言罢,端起茶杯喝茶,也不再多言。
良久,张旭光方才明白老师所言:“老师真把学生我难住了。若是物,那自然不用选,都要了又如何。可若是人,却也就不难了。”
郑之瀚这才满意点头,笑道:“老夫身体抱恙,不便上朝。你来探病,足见你一番心意,回吧。”
送走张旭光,郑之瀚瞅了瞅天色,自叹道:“这风雨欲来,怕是任谁也逃不过。”
……
承宁宫是当朝皇后刘氏寝宫,刘氏并非荣帝结发妻子,先皇后林氏产子时血崩,诞下二皇子,便撒手人寰。后刘氏得宠,一路从嫔位晋到贵妃,直到诞下皇子,方才晋位皇后,她所生两女一子,分别是十四公主辉月,十八公主胧月与这四皇子吴宸。吴宸刚过束发之年,却也生得文儒雅致,相貌堂堂,颇有圣祖年轻时画像中的几分眉角英气。
听得前朝册立一事,皇后只是略微迟疑皱眉,但也没有多话,赏了传话太监几两碎银,告声乏了,便散退宫女,躺在凤榻上沉思。
吴宸学了一上午的治国策论,又练足了半个时辰的剑术,这才赶往承宁宫用膳。
见吴宸满头是汗,皇后侧身而卧,深怕他瞧见自己哭红的眼,强忍着泪说道:“宸儿,你先洗漱一下,娘有些乏了,一会儿你自己吃,吃完就一个人玩会儿,也别成天就知道读书练剑,偶尔也让侍卫陪你外出走走,长长见识。”
吴宸应了声晓得,便欢欢喜喜先去洗漱了。
此时,宫人突传:“陛下驾到!”
皇后望一眼儿子,倒吸一口凉气,心中只想如何护住吴宸…
见过陛下,一家三口坐在桌前,满桌的山珍海味。吴宸看着惶惶不安的母后,又看了看不苟言笑的父皇,始终不敢下筷。
荣帝看一眼局促不安地吴宸:“怎么,为父在这你不自在?”
吴宸吓得放下碗筷:“回禀父皇,儿臣没有,只是好吃得太多,一时有些失态。”
“失态?”荣帝眉毛一扬:“也是,你娘这些菜,总是会吃腻,连我也要失态了。”
“陛下,是臣妾的错,臣妾这就让人换。”皇后心中已感不妙。
荣帝一挥手:“换?一桌菜可以换,那要是哪天看我坐龙椅腻了呢?也把我换了?既然吃不惯这皇家的山珍海味,老四,你去象州做个庶民,尝尝寻常百姓家饭菜吧。”
皇后吓得六神无主,急忙跪在荣帝身前,一把抱住他的腿,眼泪决了堤嚎啕道:“陛下不可,臣妾错了,臣妾知错了,此事与宸儿无关呐,求陛下宽恕宸儿,要罚就罚我吧!”
吴宸全然不知所措,但天威所致,也跪在地上大哭:“父皇,儿臣错了,儿臣再也不挑食了。”
荣帝面无表情,从龙袖中取出密信扔在吴宸膝下:“你不挑食,但是你的母后会为你挑,既然挑了,要换,那你就得认着。这天下是朕的天下,朕不给,你们谁也不能抢!”
言罢,龙袖一翻,大手一挥,决绝而去。
一时间天地变色,电闪雷鸣,风雨交加。
紧接着一道圣旨降下:
皇后刘氏里通外臣,妄议朝政,图谋不轨,有失懿德,难堪表率,黜其封号,降为常在,禁足承宁宫,非宣不得出。四皇子宸,德行有亏,有负圣恩,削其宗姓,黜其封号,贬为庶民,流徙象州,即日离京。
此旨一下,帝都哗然,荣帝果然对觊觎储位之争的人动手了。
青龙大街上,家家闭户,空无一人。雷雨中,吴宸失魂落魄,跌跌撞撞,这惊天巨变只在一瞬之间,他这等年纪何时经历过这般事情。皇家?多么可笑的骨肉亲情,莫说自己从未觊觎,就算真的觊觎,那又何错之有?就因为他出生在皇家,就因为他生来姓吴,既然不让自己争,那为何要生下自己?吴宸手里紧紧捏着那密信,里面写什么都不重要,但就是这一封密信,断了他与皇家十六年的生养之情,断了他一生之运。什么天命?什么天理?什么公道人心?今日的吴宸算是真的人间清醒:别人给的,送的,都不是自己的,只有靠自己得来的,方是别人抢不走也夺不去的!
浑身湿透,心已冰封的他,缓缓转身,望着监视徒步离京的羽林军与太监,纵声狂笑道:“哈哈哈,好,好父皇,您记着,上穷碧落下黄泉,你我父子死生不相见!苍天,你听好了,既然你要我一生认命,我偏不!好男儿,提三尺剑,立不世功,从此世上再无吴宸,只有无尘!对于皇家,我问心无愧。即便此生如尘,我也定要逆天改命,老天爷,我命由我不由天!娘亲,您一定要好好活着,孩儿一定会救您出来。”
一群太监听得这话,均是吓得两腿发软,这等狂悖之言,与作死何异?
看着众人手足无措的样子,无尘一转身,大笑着,朝着他认定命运,无比坚定的踏出第一步。
而此时,圣京南城的箭楼上,三皇子吴浩正与他的老师左牧将这一幕尽收眼底。
把玩着手中的白玉酒杯,三皇子翘起嘴角,望着无尘的身影轻蔑地冷笑道:“老师,如今这老四已经废了,接下来该到谁了?”
左牧苍老的面上,眉梢轻轻挑了挑:“殿下切莫着急,斩草不除根,来日不定生出何等枝节。”
“那我这就传信,暗中安排?”吴浩听得明白左牧的话,无尘必须死,只有死人才不会再与自己争。
左牧举起酒杯,隔空敬了三皇子吴浩一杯,笑道:“陛下何须再安排?这一路出了这玄武门,要他死的,可不止一人。虽说黜了封号,又贬了庶人,甚至夺了宗姓,但终究没杀他母子二人,这弑杀皇家血脉的勾当,以殿下仁德的美名怎能做的出来?”
吴浩笑道:“老师果然高明,学生佩服。”
……
“报,殿下,那庶人宸口出狂言,当街指天而骂,还改了名姓,叫做无尘,还说与陛下死生不见。此刻眼看要出玄武门,那边人问,是否动手?”
大皇子停下笔,抬起桌上的字,仔细端详,如今而立之年他,却生得满头白发,面容憔悴。
半响他才放下那副“杀”字,淡漠道:“他要作死,就成全他又何妨?一个庶民,还敢口出狂言,这不杀,何以显我天元君威?做的干净点,莫要让人查出来,毕竟父皇没杀他。”
侍卫正要走,大皇子又问了一句:“老二和老三此刻在哪?”
侍卫回身启禀道:“二皇子一直在御书房陪陛下下棋,三皇子此刻正与其师左牧在玄武门箭楼内饮酒,身边有暗哨,不知其谈话内容。”
“呵呵。”大皇子淡漠道:“他俩倒是聪明,都想借我的刀,杀他们想杀的人。也罢,毕竟我是做大哥的,这点气量我还有,去吧。让人紧盯着他俩。”
侍卫领命而去,大皇子摇了摇头:“这字不好,凶气太甚,还得再写。”言罢,一把将刚才的字帖揉碎,反手扔至一旁。
……
此时的御书房,二皇子正与荣帝对弈。
荣帝一子落定,忽有传令太监来报,随后荣帝身边的安公公俯身在荣帝耳边耳语起来。
二皇子生得面白如玉,棱角分明,英气逼人,现下只顾观着棋盘,无心其他。
“老二啊,老四口出狂言,当街骂朕,你以为如何?”
“啊?”二皇子一惊:“四弟疯了吧。”
荣帝龙目生威:“你管他叫四弟?那是要将朕至于何地?”
二皇子轻笑:“父皇又何须考校儿臣,您若真要与他计较,又怎会说与儿臣?”言罢,便在棋盘落了一子。
荣帝看了看棋盘,对安公公挥了挥手,待一子落定,方才言道:“老二,这储君之位,与你可好?”
二皇子一惊,若不是他定力极佳,指尖棋子险些落下,可他指尖这细微的一抖,还是落在了荣帝与安公公眼中。
深舒一口气,二皇子投了子,起身拜倒在地上:“父皇棋艺精湛,这局还是儿臣输了。”
荣帝也收了棋子,端坐起来,审视着这位跪在自己脚下的皇子:“既然输了,你可知罪?”
二皇子并未起身:“儿臣已知罪。儿臣不该擅作主张。”
“哼!”荣帝冷哼一声:“你倒老实,说说吧,让朕听听你是如何主张的?”
二皇子这才立直腰身,跪在地上说道:“那承宁宫私通朝臣确实是儿臣最先发现。但此事事关国本之争,儿臣若直接奏与父皇,父皇定会亲查;若偏袒放任下去,一旦事成,我天元必将生灵涂炭,父皇也恐有损龙体。于是儿臣便将密信往来渠道告知刑部,毕竟刑部执天下律法,由他们去查,自是合适不过。”
“呵呵。”荣帝俯身阴笑道:“你倒是滑溜,你就不怕刑部有刘氏耳目?”
二皇子振振有词道:“儿臣不怕,为父皇分忧何惧之有。”
荣帝闭上眼,仰头长叹:“唉,你倒是用心了。行了,退下吧,朕乏了。”
待二皇子告退,荣帝的眼眶终于布起血丝,眼泪决了堤似的夺眶而出。
“安公公,你觉得老二如何?”
安公公弓着身道:“陛下,还请陛下恕了下臣的罪,老奴方敢直言。”
荣帝挥挥手,示意他继续说。
安公公跪倒在地,叩头道:“陛下,二殿下若是密奏,兴许还能转圜。这刑部查探,岂不等于昭告天下?这哪是分忧,分明是胁迫,此等用心,实在是令人发指啊。”
荣帝痛心:“朕又何尝不知?可这一局终是他赢了。”
良久荣帝拭去泪滴:“朕让你偷偷去办的事,可曾办好?”
安公公也拭了拭眼角,这才回复道:“老奴不敢怠慢,均是安排好了,为防消息走喽,一律用了死士,事成之后不会留有活口。”
荣帝苦笑道:“想我泱泱大国,朕乃九五至尊,君临天下,却保不了自己的孩子,这简直就是天下最大的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