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醒醒。”
一个雪鬓霜鬟的老婆婆用着一种十分苍老空虚的声音,轻唤着地上的人儿。
瘦弱的少女身穿一件白色的麻衣,滑腻的鸦发杂乱地压在脑后,她紧闭着双眼,嘴里不停地呢喃着什么,却怎么都不愿醒来。于是老婆婆又拍着她的肩头,试图将她从噩梦当中唤醒过来,“小姑娘,天亮了。”
话语一落,那躺在稻草堆上的人儿忽的惊醒过来。几乎只是一瞬间,她便眼疾手快的将身旁的老人钳制在了地。被压在地的人呼吸一滞,发出哆嗦的**声来。
一张慈眉善目的皱脸因为惊恐而变得僵硬无比的画面入眼,周青槐迅速收起眼里蕴藏的杀意,无措的松开了手,一脸担心的看着她, “我不是有意的,没伤到你吧?”
老婆婆大口喘息着摆摆手,朝周青槐说道:“没事。”刚一说完,老人便突然捶着胸口剧烈咳嗽起来。周青槐见状,立马从背后拿起水囊,揭开塞,抬起手来就朝老人嘴里灌去。
清水穿喉,似乎有所缓解,但那水才吞两口,老婆婆便呛了水,一边大口呼吸一边咳得眼泪直流。
老婆婆咳嗽的动静太过喧燥,以至于吵醒了许多还躺在破庙里的呼呼大睡的人。
“老不死的,死了都没人收尸。”一个声音突然响起,周青槐顺着“尸体”望去,却不知是谁。
又一阵咳嗽声横空起,周青槐回了头,只得继续抚着老婆婆的背,小声说道:“这该如何是好。”
“老毛病了,咳吭……”
老婆婆覆上周青槐的手,有气无力地安慰道:“过会儿就好了。”
闻言,周青槐这才放下心来,收起了水囊。
过了许久,天亮了,远处的山峦之上露出了半个红日。老婆婆咳嗽的声音也渐渐少了,有人在庙里点起了篝火,还架起了锅,不断窜动的烈火烧得木头啪啪作响。
周青槐背靠墙壁垂着乌色的眸,遥望朱漆门外的山脉。整整一晚上被梦魇缠绕,她吃痛得单手捂住头,眼神黯然;第五日了,离开覆朝到了这里,已经第五日了,对于进入大覃的漠阳城还是毫无头绪。
忽然,一个东西从下伸了过来,周青槐低下头一看,居然是一个蓝色布包。正当她满脑疑惑的时候。老婆婆笑盈盈的摊开粗糙的绢布,一个金灿灿的烧饼就这样袒露出来,散发出一股诱人的香味。
“孩子,饿了吧。”婆婆皱巴巴的手又朝周青槐伸了伸,被蓝粗布包裹的手臂还在颤抖。
一个完整的烧饼,对于流民来说显得那么珍贵,老婆婆的慷慨推食,让她有些吃惊。
见周青槐还不接,老婆婆又疑惑地说道:“拿着啊。”
周青槐略显木纳的双手接过饼,却迟迟没有动嘴,作为一个细作,她从不敢轻易吃一个陌生人给的东西。
“吃吧。”老婆婆心疼的看着周青槐,催促道。
也许是婆婆的眼神太过良善,周青槐终究还是掰了一点边缘放进了嘴,她慢慢咀嚼着,那滋味居然意外的香甜。
老婆婆满意一笑,双手揣进了袖朝周青槐说道:“好吃吧。”
周青槐定定的看着老婆婆,点点头,像只乖顺的兔子。
“你是从覆朝来的吧。”老婆婆突然说。
周青槐诧异地盯着她的脸迟疑的应了一声,然后又低下头略显恍惚的咬了一口烧饼。
老婆婆又说道:“你那壶上的花纹和两年前覆朝墨狼骑盔甲上的一模一样。”
她继续解释道:“我是奚国人,两年前你们那的墨狼骑破了我们的奚山关,我的孙子就死在了那场战乱里。”
周青槐瞳孔一缩,心里仿佛被什么东西压住,说不出话来,嘴里柔软的烧饼也顿时味同嚼蜡。
两年前,墨狼骑凯旋而归,覆朝上下无一不在赞扬骑兵的勇猛,周青槐回忆那时的情景,只觉覆朝的强大,便再无其它。
半晌,周青槐才用着十分生涩的口吻朝老婆婆小心翼翼地说道:“你一定很恨我们吧。”
老婆婆慢慢摇着头,淡淡的回答道:“强者为王,百年来亦是如此。”她叹了口气,眼角毫无生息的淌下一行泪。那平和的神色露出了布满悔意的落寞表情,无边的悲伤回忆如泉涌般漫过眼前。
“我只恨自己,为了逃命连自己孙子的死活都不管。”
周青槐面色微微一缓,见老婆婆潸然泪下的模样,心里泛起一股酸涩,便禁不住安慰道:“小孩子不喜欢颠沛流离的生活。”
老人用力点了头,抬起手用袖子抹眼泪,“但愿吧。”
“婆婆刚才听见你在梦里一直说对不起,孩子,别学我这个老太婆,人呐……不能一直活在愧疚当中,该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
带着哭腔的声音断断续续钻入耳,周青槐用力咬了唇,目不转睛的看着眼前的老婆婆轻点一下头说了声好。
朝晖和煦,新日伊始,一墙之隔的寺外,马蹄声渐起,在秋风萧瑟的黄土之上,惊起了鸟雀。命运有时候就像一把利刃,不管经历多少腥风血雨的厮杀,它始终都是要回到剑鞘里面的。
“吁。”一道铿锵有力的声音在门外戛然而止,有人好奇着朝门外望去。
不一会儿,一个高大的男子便走了进来,他身穿紫色绸布衣袍,身板直挺的踏过低低的门槛,然后站在那神态自若的环顾四周。那华贵的面容上一双深邃的眼睛却一如深潭池水,凉薄冷冽。正当无数的流民挪不开眼的时候,这位贵公子身后又跟来了一个护卫。人们瞧那护卫,也都看直了眼,只见一袭黑衣的少年郎面庞俊逸,两手握着长剑,眼睛清澈无比。
“姑娘,怎么了?”老婆婆苍老的声音传来,周青槐却仿佛跟什么都没听见一样,两只娇媚的眼眸直愣愣地盯着那不远处站着的两人,墨色的瞳孔里惊讶与怅然若失的神色交织在一起。
白瘦的人儿矗立在交杂的人堆里,一样的蓬头垢面,就在湿润的薄唇颤栗的同时,那紫袍男子视线扫了过来,蓦然间,就与她痴愣的眼神交在一块儿。
有那么一瞬间,周青槐不可置信的攥紧了肮脏的衣角,垂下头来。
到底是人是鬼?那个人明明……两年前就死了啊……
瀚元十一年冬,北风呼啸至眠夜,大梦初醒时,已是新雪覆残雪,远远望去,那苍茫的长空接连雪线绵延无尽。
当时,人们并不知道,那是覆朝冬日里的最后一场雪。
一月初七,周玄为将,率五万墨狼骑班师回朝。即日,城门大开,百姓结群观望,欢呼雷动。
齐旻帝大喜,故赏黄金万两,良田千顷。
是夜,皇城郊外密林。
十几个穿着蓝衣的护卫正朝一棵大树逼近,这时,为首的寒刃忽然抬起手,护卫一看,皆停止了脚步。
不一会儿,一道气势汹汹的声音响起,“谁派你来刺杀褚王的?”寒刃紧盯眼前瘫在古树下的黑衣杀手,眼里压抑着清晰的怒火。
就在不久前,这个黑衣人潜入褚王府,意欲杀害褚王,此人健步如飞闯进书房竟毫无一丝声响。如果不是褚王身手敏捷,恐怕不只是砍伤一只右臂那么简单了,想到这里,寒刃不禁胆颤心惊。
周青槐隐约听到寒刃的质问,艰难眯开一丝细缝,望着不远处一排模糊的身影,像是一只射穿了腿的鸟雀,扑通落在地上等待着它将死的命运一样,一言不发。
“不出所料,越是武力高强的人就越是嘴硬。”寒刃冷哼一笑,低下头用手摩痧着手中的弓箭说道:“我的箭法一向很准,一直以来被我的箭射中的人都是一箭穿心,当场毙命。”他朝周青槐拉起弓,眼神犀利,“你虽然未能完全躲开,但已超越这世上许多人。”那握着箭矢的手一松,一支箭便如光影般穿过了漆黑夜,噗嗤一声,扎在了周青槐的右肩膀。
顿时,剧烈的疼痛让周青槐身体猛得向前一倾,她用力捂着肩的瞬间,嘴里也吐出一口鲜血来,那湿黏的血透过黑色面罩一点点从下巴淌到了脖子,寒凉无比。
寒刃面无表情的紧盯着眼前的人儿,眉头紧皱,眼神阴翳,“你应该察觉到了箭上有毒吧。”他厉声道:“还不快如实招来!”
好吵……
为什么,连刀都拿不起来呢,什么都看不见了。
没想到啊,第一次任务失败就要丢了命……
人们常说,死之前脑子里会回忆起从前的事,果然是真的吗……
“阿槐,这次也要平安回来啊。”那男子站在槐花树下,湿润的薄唇一张一合,用着一种不舍的眼神,看她。
“兄长……”一声细软的声音轻描淡写的从眼角滑落下来,悠长的睫毛闪动着晃动的星子。
那细小的声音犹如小猫的呜咽声,充满了害怕。
“居然是个女人……”寒刃诧异道。
“兄长。”那靠在树边的人儿浑身发着抖,又一次呢喃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