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微白。
朱灿倒揣着双手,慢条斯理的沿着官道一晃一晃向前溜达,一路上东张西望,摇头晃脑,脸上轻松写意得紧,若非衣着褴褛,颇显狼狈,更少了三尺折扇,孔孟衣冠,在不知道的人看来,这小子就是一个标准的不看天时外出踏青的小腐儒。
早间天尚未亮的时候,老天爷没来由的轻轻扬扬的洒却了几毫微雨,柱香不到的时候便停了下来。不过有了这么几毫水汽相润,这盛夏的晨间便有如一副开了色的水墨山水,活了起来。这个时节正是花红柳绿的时候,晨间的成都平原,一眼望去满眼翠色,分外妖娆,当真是远离战火的世外桃源。
虽然没有经意的加快步伐,但毕竟经过这一世多年习武后的苦练,身子步伐远非普通人可比。自玄奘结庐处至成都城外,估计着约莫四十多里距离,似乎也没什么感觉便快要到了。此时日头尚未升起,天气尚有几分清凉,一路走来,城外四下散落的田庄农家已是炊烟寥寥,人气相传,官道上下却也有赶早的车马骡队,行脚商旅零星而过,径直向成都而去。
此时前方已远远的能隐约瞧见城廓的影子,朱灿略微琢磨了下路程,心头诧异昨夜竟然随波飘了这么远的同时,也不禁暗念了几句“阿弥陀佛”、“无量天尊”,大呼侥幸。看看天色,这会尚未到卯时,蜀中自隋末天下大乱以来,控制成都城的几大势力便有明文约定,成都城的几道城门由几大势力组织联军轮流控制,除非有几大势力承认的牙令牌符,每日晨间非至卯时一刻不得开启城门,这个规矩一直沿用到如今归唐之后,只不过将原用的牙令牌符换成了大唐制式而已。此时天色尚早,尚不到城门开启的时候,就连匆匆而来的商旅行人都放缓了脚步,甚至有的干脆停了下来略作休整。朱灿也不再急着赶路,便停下脚步,四下张望了一番,瞧见前面道旁便是个几人高的土丘,一时间忽的童心大起,先是毫无形象的伸伸臂甩甩腿,然后附手屈膝,学着青蛙的模样一蹦一蹦的跳了上去,跳到土丘顶上,再回过头来瞧瞧路旁行人类似看白痴一般的呆滞眼光,不由哈哈一笑,大是开心!
思及昨夜种种,就算有着如朱灿般令人匪夷所思经历之人,也不禁啧啧称奇。此时放眼四望,忽有想起夜间两人闲聊之时,那玄奘淡淡笑着说的那句话,心头又不禁颇有些不安。
“阿灿,你我今日一见如故,小僧也不想问你昨日为何重伤落水,虽然仅仅是凭借小僧的直觉,但我相信你绝非什么恶人。只是小僧给你推功活血过脉时,发觉伤你的那股真气虽然至寒至阴,然而冰寒中却偏偏蕴含我佛家中正平和的生机。若和尚我料想不错,这股伤你的真气绝非来自邪魔外道,反而应是我佛家的一门至高心法,加上你本身所习的乃是道家的纯阳类功法,阴阳相生相克,你才能于决然处蕴藏了一线生机。且小僧感觉那伤你之人虽然下手极重,但最后关头似乎并未尽全力,否则即使小僧用佛门心法给你疗伤,你的伤势也不会好得这么快。阿灿,小僧虽然不动武功,但也能看出这伤你之人功力远在你之上,你要切切小心了!”
话别时尚是皎皎银河,星汉灿烂。最后分手时候,玄焋又半开玩笑的说了句:“和尚我准备还在这儿呆上这么些日子。今日一别,若阿灿你改变主意,为师随时恭候,切记切记!”
想着想着,朱灿也不禁头疼起来,这次一时间贪图了些手足之欲,得罪高脆儿这丫头太狠了一点,要是这丫头没完没了下去,打又打不过,还真够自己头疼的了……不过若真的是如玄奘所说,那日高丫头最后伤了自己的那股冰寒真气出自佛门,那就真奇怪了,记得当年自己最爱各类武侠传奇类的小说故事了,里面不都是说佛门神功都威力浩大、至阳至刚又蕴含慈悲,而类似霸道冰寒的真气不应该属于什么魔教之类邪异门派的功夫么?
正思忖间,忽闻前面官道处隐隐传来沸沸人语马嘶之声。转头看去,却见前方远远的过来一支车骑混杂的队伍。约莫四五辆厢车成列在官道上徐徐而来,左右各有健骑,衣着皂色,不佩标示,蹄声粼粼,车轮滚滚,速度不快,径直而来。
这一行仅骑士就足有近三十人,前方四骑开道,从面前驶过时,这一侧的数名骑士侧目望来,朱灿心头略凛,此时近看,行来的不是蜀地常见的川马,这些坐骑骏马高大矫健,马上骑士身形挺拔,长刀斜跨,皆是目光炯炯,神光外漏,体形彪悍,一望可知就绝非易与之辈。骑士呈左右雁行牢牢护住中间厢车。这厢车共计四辆,一主三辅,当前的主车车厢尤大,檀木车身,四轮双轴,双马并驱,车厢上帘幕低垂,难以窥见内里。而车队当先一人,年纪不大,仅仅三旬上下,长眉入鬓,勾鼻深目,面容削瘦有如刀刻,双眸微蓝,目光冷冽,顾目四盼之间,眼神锐利如刀,有一种说不出的气势。衣着虽然华贵,但长袍齐膝,翻领窄袖,郭洛带腰束,不类中原人物,却是塞外健儿常作的打扮。
好神骏的人物!
朱灿心头微凛,这些年来由于老爹朱炜的生意往来,朱灿也算是见识过不少的塞外胡人,甚至天竺大食来客也见得多了,却无一人有这骑士的风采。正琢磨间,这领头的三旬骑士远远的便把目光凝在全身上下狼狈不堪的朱灿身上,露出惑色,身形微紧,左手有意无意的放在身侧长刀刀柄处,顿时一股逼人的气势扑面直逼而来,显然他这一身上下奇怪的打扮引起了人家的警觉。
目光如刀啊!
几乎瞬间,朱灿感觉身上的汗毛似乎都立了起来,这种感觉……对了,就如常常听人形容被剧毒的毒蛇盯住了一般……这家伙绝对是个罕见的高手!不过此时的朱灿可及没兴趣也没那功夫再去惹事,赶紧将从小练得滚熟的那副略带呆滞的脸相摆了上来,一连退后了好几步,似乎颇有点惊骇的样子,再咧嘴傻乎乎的一笑,看着这队骑士,眼神中满是看稀奇不解的神色。
这领头骑士眉头微微一皱,又很快舒展开来,嘴角略略翘起,露出一个勉强算是笑容的表情,对朱灿略略点头,似乎是表达歉意。而放在身侧长刀刀柄处的左手,却依然纹丝不动,显然并没有因朱灿刻意的动作放松警惕。
车马声中,这不长的车队很快便从朱灿面前过去,那领头的骑士这才有微微放松下来,驱马上前靠近第一辆厢车,远远的似乎贴着帘幕低语了两句,又转身大声吆喝了一声,于是众骑士策马挥鞭,车队加速而去。
朱灿不禁好奇心起,这一队车马烟尘扑扑,显然远道而来,而这当头骑士,若看得不差,应该是塞外一流人物。由于出身关系,这些年来在成都城内也见过不少蜀中顶尖的好手,但就刚刚那骑士举手投足间露出的气势,能及者几乎屈指可数,给自己的感觉还在昨日那高家丫头和杨姓少年之上。而看他的动作,似乎极为紧张那车厢内的人物,显然那车厢内的人物有着极其不凡的身份。
一个胡人……这车队是个什么来头?
朱灿喃喃自语,其实经东晋、十六国和南北朝长期分裂以后,民族大融合的基础和契机已经出现,刚刚覆灭的大隋立国者文帝杨坚本是北周鲜卑皇室旧臣,而接下来注定鼎定天下的李唐皇室,先辈长期在鲜卑王朝为臣,世代与鲜卑联姻,李氏家族更几乎可以算得标准的胡汉混血。由于自大隋立国以来采用的民族政策均比较开明,中原尤其是北方中国可以说胡汉交融,难分彼此,中原大地上,几乎处处可见胡人踪影。蜀中虽然偏僻,但自天下大乱来较中原远为安定繁荣,胡商入川者比比皆是,也不足以大惊小怪,和他老爹做过生意的胡商更不在少数。但今天看见这个胡人骑士,给朱灿的感觉却决然不同,仅仅身上不经意间泄露的气势,也足以令人惊诧莫名,更不要说那车厢内的人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