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日欲颓,橘色阳光将两人并肩而行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再次走在宫内长长的甬道上,内心竟然有些小小的失落,果然,快乐都是短暂的。
“都说大渝公主从小都要裹脚,所以不擅骑射,你倒是例外。”许是看出身边人低落的心情,苏漾又开始插科打诨。
思嘉一愣,低头看了看自己一双天足,笑容有些苦涩,“别的公主从小就要裹脚,我娘却偏偏不让我裹。那时候,宫里的教养嬷嬷来到暮苍殿,要亲自给我裹脚,被我娘一剑刺死。那时候我大概只有4、5岁,第一次看见杀人。”
“我们草原的儿女,只做自由翱翔的雄鹰,决不能让被人剪掉我们的翅膀。”那时候的娘,坚定地让自己害怕。可等待自己渐渐明白她的苦心时,她却永远地离开了。
“也对,翱翔九天的雄鹰,怎么能被轻易地剪去翅膀呢?”明明是陌生的声音,却是那么熟悉的话语,那一刻,她突然有种想流泪的冲动。
不过,也只是想想。毕竟,眼泪,是那么无用的东西。
不知不觉,已经来到了暮苍殿。
“今日多谢了!”这句话,发自真心,不管他到底有什么目的,可今天,确实是自己最开心的一天。
“你的骑术这么好,我将这匹马送你吧!”苏漾手中一直牵着那匹骏马,说完这句,将缰绳递给思嘉,“要练成这样的骑术一定不容易,荒废了多可惜。”
不容易,她仰头看了看天边已经完全沉下的夕阳:是啊,的确不容易。
她的第一匹马,也是唯一一匹,是很多年前娘在和北梁使臣比试的时候求来的。那时候,大渝人都爱诗词乐理,鲜有人喜欢骑射。那时候,前北梁王到访,本想刁难,所以提出比试骑射。是娘主动请缨为大渝赢回颜面,也赢回那匹北梁进贡的汗血宝马。
可是,宝马虽好,却天性烈的很,为了驯服她,自己没少摔倒受伤。那时候自己多大?5岁?6岁?甚至更小。记忆里,全是疼痛。最后,好不容易驾驭了它,却没有足够的场地,只能在暮苍殿那个小院子里,一圈一圈地转着,从没有真正策马奔驰的快感。
那匹马,陪了自己整整八年,最后,凄凉地倒在宫廷之中。这辈子,都没有肆意狂奔的时刻。
今天,还是自己第一次,那么畅快淋漓地奔驰,仿佛禁锢多年的一次释放。
她侧眼打量了一下那匹马,皮毛鲜亮,马蹄有力,虽不如以前自己的那匹,却也是不可多得的好马。
她抚了抚它顺滑的皮毛,最终,摇了摇头,“身为骏马,在草原上尽情驰骋才是它们的宿命,留在我这所小院当中,是在可惜。”
既然,自己已经是身在樊笼之中,又何必,再拖累另一个生命呢?
“天色不早了,王爷留步。”盈盈一笑,点亮了降临的夜幕。少年目光一直追随的那抹窈窕身影,如在画中游走一般,直至消失在视野之中。
第二天,思嘉向皇后请完安,正准备回暮苍殿,刚踏出皇后宫殿大门,就被迎面而来的慕茗拦下,“九妹,你还好吧。昨天那个煜王有没有为难你?”
思嘉摇头道,“没有,我没事,六哥放心吧。”
慕茗略略松了口气,但立马又警惕起来,“这个煜王深不可测,你还是小心为上,不要和他有过多牵扯。”
面对他的关切,思嘉却并没有表示出多大的感激,反而低声问道,“六哥既然知道他深不可测,难道就没有查查他吗?”
慕茗不解地皱眉,“调查什么?”
“他到底是怎么来到临安城的,来之前还去过哪里?他为什么要夜访巡防营?他还有没有试探过其他地方?没一点每一步对大渝来说都至关重要,六哥,就丝毫不为所动?”一连续的质问铿锵有力,竟是慕茗从未思考过的。
“可这些……”慕茗不安地挠挠头,“不应该由父皇过问吗?没有父皇的旨意擅自行动,父皇会不喜的。”眼前少年单纯地如同孩提一般,一脸懵懂。
见他这副模样,思嘉无奈地叹口气。这么多年来怡贵妃虽然受宠,可毕竟是宫女出身,没有什么远见。她之所以这么多年圣宠不衰,是因为她一直小心翼翼地讨着天庆帝的喜欢。她的两个儿女,也是完全按照天庆帝喜爱的模样培养。他喜欢满腹经纶,至善智孝的儿子,慕茗便是这样的儿子;他喜欢单纯可爱,精通音律的女儿,倾心便是这样的女儿。可这样的孩子,名义上的孩子,再得宠,不过也是一个惹人喜爱的玩偶。
心里升起了一股莫名的感受,同情吗?可自己,却是连那一点点宠爱都没有,又有什么资格,去同情众人艳羡的他们呢?
她张了张嘴,想要提点,却不知,该如何开口,最终,还是作罢,只是行了一礼,“六哥,要是没有其他事情,我先回去了。”
然后,也不待他开口,便径直离开。
脚下,是平整的石板,周围,是富丽堂皇的宫殿。皇城,天下之尊,天下至尊,每个人都想要挤进这最繁华的牢笼中,用自己的良善自由换取一生富贵。可是,真正身在其中的时候,千百滋味,又该怎样言说呢?
即便,看起来,拥有一切,又有谁能保证,这一切,不是水中月,镜中花,轻轻一碰,就消失不见了呢?
沐苍殿内,倾心惊讶地清点着昨日苏漾为思嘉买的东西,越清点嘴巴张的越大,“这个苏漾到底什么意思?出手这么阔绰,简直快把整个临安集市都搬进来了。”
“谁知道呢?”思嘉显然兴致并不高,托着下巴,神色恹恹。
倾心忽然一拍桌子,“我知道了,他一定是为了报复你,故意先对你这么好,然后等你喜欢上他之后,再狠狠羞辱你。这个煜王真的是太小心眼了,居然用这么卑劣的手段对付你这么一个弱女子,九姐姐,你可千万不要上当!”
思嘉应付地点点头,连吭也不曾吭一声。
“九姐姐,你可千万不要掉以轻心,万一他一招不成又使令一招,你还是得小心啊。”倾心依旧细心叮嘱。
听了这话,思嘉终于懒洋洋地开口,“再防备又有什么用,他要是真的想要我的命,给父皇说一声,父皇还能反对不成?”
说得漫不经心,却也是事实。若苏漾真的开口要自己性命,就算慕茗倾心一起求情,都不会有半点作用。反正,自己左右不过是一个可有可无的女儿,若能用性命为大渝换取一丝丝好处,天庆帝绝对眼睛都不会眨一下。
“九姐姐,”这一番话,让倾心瞬间情绪低落下来,她喃喃地想要安慰安慰她,却发现,自己根本找不到任何理由。因为她自己也清楚,一旦事情真的发生,她也……无可奈何。
忽然,屋内烛光闪了一闪,思嘉眉间一凝,先是安慰般地拍了拍倾心的手,“放心,现在看来没有那么糟,这煜王又没有受什么苦,不至于那么为难我。”
“可是……”倾心还是不放心。
“好了,太晚回去贵妃娘娘会着急的。”思嘉不动声色下了逐客令。
倾心抬眼望了望窗外漆黑的夜空,连忙起身,“确实不早了,回去晚了母妃又该唠叨了,九姐姐,那我明日再来找你。”说罢,唤来贴身丫头匆匆离开暮苍殿。
屋内总算安静下来,烛火也不再不安地扭动,思嘉却突然开口,“堂堂煜王,难道喜欢偷听姑娘家的墙角?”
清朗的笑声轻轻响起,下一刻,人影一闪,翩翩少年已经来到屋内,毫不客气地坐到思嘉身边,嘴角勾出迷人的笑容,“我只是来看你的时候刚好听见你们姐妹再说体己话,不好打扰,便等了一会儿,却没想到,你妹妹心里,竟是这么想我的。”
精致的面容浮现出一丝委屈的神色,让人看着颇为不忍。
思嘉却连眼皮也不太一下,冷漠地问道,“王爷深夜到来,所谓何事?”
“这不是有好东西,连忙带给你尝尝吗。”苏漾手一扬,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掏出两个酒坛,“这大渝的酒好是好,不过酒味太淡,口味偏甜。不像我们北梁的酒,够烈够辣。我可是一路从北梁珍藏到这里的,今天特地带给你。”说完,献宝一般打开酒坛,浓郁的香味立刻飘满整个房间。
“好烈的酒啊。”刚刚闻到从坛中飘出的酒香,思嘉立马眼前一亮。大渝无论皇子还是公主都从小喝酒,可大渝的酒都是偏甜偏淡,喝起来总是缺少那么点痛快。娘在世的时候,常常自己酿酒,然后带着自己一起痛饮。可自从娘去世之后,她就再也没有喝过烈酒了。毕竟,在这宫墙之内,她孤身一人,又怎么敢,喝醉呢。
见她如此兴奋,苏漾不动声色满意一笑,顺手打开昨天在临安集市上买来的点心小食,摆在桌前,将其中一坛酒递到她跟前,“放心,有我在,你今晚可以敞开了喝,什么都不用怕。”
很奇怪,眼前那张看似玩世不恭的脸,似乎总是能够看透自己。一直以来,自己都是把所有想法深深埋藏心底,可是,他的眼睛,就好像一道光一般,总能照射到自己内心深处。自己并不是一个依赖别人的人,可是今晚,却有这样一个危险的念头,在心里呐喊着:相信他,就这一次!
真的,可以,相信吗?她拿起桌上的酒,却迟迟不敢送入口中。
“嘉儿,你放心,我绝对,不会伤害你!”少年的声音是前所未有的真诚。明明,言语是最容易骗人的手段,可这短短两句话,却有着一种莫名的魔力,吸引着人却相信
罢了,今朝有酒今朝醉,纵然真的有阴谋,也等明日再来解决。
“叮!”酒坛相碰,没有把酒言欢,只有觥筹交错。房间里,时不时响起杯盏相碰的声音,却没有任何交谈。仿佛,一切,都融化在酒中,不用,言谈。
半个时辰过去了,两壶酒都见了底。
少女原本白皙的肌肤,也染上红晕。许是太久没有喝过这么烈的酒,少女无力地摊到在桌上,看来,是醉了。
“小小年纪,心事为什么藏得这么深呢?”少年此刻倒是清醒,他试探地伸手,理了理少女额前的发丝,见她没有反抗,终究,满足一笑。
小心翼翼将眼前人轻轻抱起,放入床榻之上,细心为她盖好被子。少女的睡颜有一种沉静的美丽,好像开得最艳丽的桃花,那样娇美俏丽,惹人怜惜。
忍不住伸出手指,轻轻滑过她绝美的脸颊。肌肤传来的滚烫温度让指尖微微颤抖,却难以收回。
“娘……”少女轻声呢喃,“天冷了,记得多加衣服,别着凉了……”说着,一行清泪顺着脸颊,倏然滑下。
指尖轻拂,拭去少女眼角的泪痕。忽而,整个房间内的烛火全都熄灭,屋内仅留袅袅酒香,别的,似乎什么也不曾存在过。深夜里,少女安心地进入了梦乡,她自己也不知道,有多长时间,自己没有睡的那么香了?
清晨,秋日的暖阳温柔地唤醒梦中的少女,庆幸的是,这酒虽烈,却不上头,所以,丝毫没有想象中的头痛。不过,看着空空荡荡的房间,一切痕迹都不复存在,不知为何,竟有一丝失落,缠上心间。
接下来的几天,苏漾没有出现,不过,听说为了迎接他,天庆帝举办了各种各样的宴席,他也几乎从不拒绝。不过,也好,一双太过犀利眼睛总是这样盯着自己,总是麻烦一件。再者说,他们,也算是,两个世界的人。彼此相遇,不过是一阵清风拂过湖面,很快便会消散。
宫中的日子,似乎无法用时间来衡量,千篇一律地请安、回宫,日复一日,再无波澜,也不知,究竟过了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