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一个多月,两人都不紧不慢地赶路。从大渝到北梁,这段路程比想象中遥远了许多,却也比想象中荒凉许多。
沿途而来,一路向北,每一座城镇,都拥着无数乞丐。他们衣衫破烂,端着破碗,祈求某位好心人的恩赐,却极少换来回应。还有不少人,在自己儿女或自己身上挂上木牌,明码标价。即便不是乞丐,来来往往的人也几乎很少有笑容,大家的脸上都刻着沧桑、疲惫和无奈。
想象中,出了临安,是繁华和自由。现实中,出了临安,是萧条和破败
大大小小的城镇,都有身着军装的士兵巡逻,可面对满城饿殍,他们都无动于衷。甚至于,拳脚相加。这些官兵,每遇到一处商贩,都有人顺手从他们那里拿些东西,从不给钱。而那些商贩,似乎早已习以为常,只会咧着嘴陪着笑脸,从不反抗。
除了官兵,一路上也遇到不少载满木头的马车,听苏漾说,丞相李京正在大修府邸,这些都是从大兴运来的上好红松木。大兴隶属北梁,盛产红松木。
真是讽刺,古有玄宗为了妃子一笑,不远万里从岭南运来荔枝;仅有丞相大兴土木,从大兴运来红松。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自古以来,皆是如此。
初出牢笼,她以为一切都是新奇的。她会从江南烟雨到北国苍茫,一路都有不同景色风俗。可现实中,民不聊生,满目荒唐。以前,她总以为自己在皇宫备受欺凌,已经很可怜了,可和这些百姓一比,她才知道自己有多幸福。
苏漾对这些似乎都见惯不怪了,兴致倒比思嘉好得多。无论何地,他都会主动找理由停留那么一两天,带她感受感受当地风俗,尝尝地方特色,任凭思嘉板着个脸,自己却忙得不亦乐乎。
“别难受了,你救不了他们。”苏漾漫不经心的为她夹了一块鱼肉。
是啊,她连自己都还救不了,怎么去救别人。
“但是,你可以。”
你是北梁翊王,你拥有那么勇猛的军队,你一定有能力,解救所有受苦百姓。
“是啊,我可以。”苏漾双眼微眯,歪着头看着她,“所以,你要嫁给我吗?嫁给解救万民与水火的大英雄。”
整个人,是不是永远没个正形。
思嘉白了他一眼,转过身,不再搭理他。
她没有看到,此时,少年明亮的眼中闪着一股凌厉的杀气,颇有些毁天灭地的味道。
可转眼,又换上那副玩世不恭的笑容,看着思嘉,眼神晶亮。
这时,又一队官兵走进客栈。
思嘉一时心虚,连忙低下头。她也不知道这里面有没有天庆帝派来抓捕她的。
好在,这些官兵似乎没有找人的想法,领头人骂骂咧咧呼来店小二,让他们上好酒好菜。
而他身后的士兵,还抬着几个沉甸甸的箱子,进客栈后,小心翼翼将箱子放在地上,一群人围坐在箱子边上,看起来里面是相当重要的东西。
“看到没有,”苏漾用手肘碰了碰思嘉,暗暗指着那堆箱子,“这里面的东西,够整个临安百姓吃上三月。”
这么贵重,思嘉好奇地打量着箱子,发现外表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低声向苏漾问道,“你又没打开看过,你怎么知道?”
“你不知道,下个月就是李相生辰。”苏漾一副懂行的样子。
李相?李京。
自从见识了李家人的无法无天,又看到李家大兴土木,她就对这个丞相没有任何好感。
“前年李相生辰,建康知府送了一块紫玉砚台给他。上等紫玉,五十名能工巧匠花了三月精雕细琢出来,摆在案台上,那叫一个风雅。”苏漾一边说着,一边“啧啧”赞叹,“这块砚台,怎么也得值个几千金。这东西才能配得上李相的独绝书法。”
“那有什么用,”思嘉一脸鄙夷,“用了这方砚台是不留墨汁不用清洗还是用它练字可以写得更好。”
“这叫品味,”苏漾解释道,“好看的东西往那一放,就会觉得赏心悦目。你知道一件赏心悦目的东西有多难得吗?比如你,看着就很赏心悦目。”
果然……思嘉白眼一翻,身体未动,脚却狠狠踩在他脚背上。
苏漾立马疼的龇牙咧嘴,口中话依旧不停,“因为这一方砚台,建康知府如今已经荣升户部侍郎,户部,那可掌管着天下钱财。有个这个先例,你觉得今年李相府里,会收到多少珍品。”
“卖官鬻爵,丧尽天良。”思嘉咬牙切齿,低声骂道。
她终于理解娘为什么老叫父皇“窝囊废”。自己一个人在临安贪图享乐,任由奸臣敛财,百姓民不聊生却不管不顾,这种人也配为一国之君。
官兵们似乎忙着赶路,匆匆拔了几口饭,塞了几块肉,几碗酒,便又抬起箱子,摔碗离去,全然没有付账的打算。
待他们都走远了,店小二才慌忙跑到桌前,一边收拾着残羹剩菜,一边摇头哀叹。
到达扬州,刚好是立冬。越发接近北梁境内,反而没有那么破败。这里,虽然不似临安繁华,可街上来来往往,难见乞人。似乎人人都安居乐业,安康幸福。这一切,让思嘉这一路愁绪,也稍稍得到缓解。或许也有被苏漾传染的缘故,她竟也生出一丝游玩之意。古人皆云“烟花三月下扬州”,错过了三月的春日繁花,却赶上初冬的料峭雾霭,倒也别有一番风味。
进入城内,已是傍晚,天色也渐渐暗了下来。两人定好客栈,吃过晚饭,听说扬州夜景是一绝,便饶有兴致地出来走走。
尽管已是冬日,偶有寒风袭来,却丝毫也没有打乱扬州夜市的繁华。这里离北梁境内不远,自古以来交通便捷,也造就了这里的繁华。街上各路小贩叫卖,各种饰品琳琅满目,离夜市不远便是瘦西湖,其中游船来往不绝,传出阵阵美妙歌声,让人陶醉。
不过思嘉最喜欢的,还是这家家户户门口悬挂的花灯。
它们颜色各异,式样也不尽相同,可不管简单也好,复杂也罢,一盏花灯,便象征一户人家,家中亲人团圆,阖家幸福,想来,没有比这更美好的吧。
“你喜欢花灯啊!”苏漾倒是眼尖。
“喜欢!”思嘉看着这满目灯火,诚实地点点头。
“这简单,等我们成婚的时候,我把整个皇城都挂满花灯,什么样式的都有,你想什么时候看,就什么时候看,想看多久,就看多久,好不好!”
“苏漾!”思嘉挥舞着拳头向他打去,这一路上她发现,这位同伴什么都好,细心也体贴,就是嘴上老是每个正形,时不时冒出点惊人之句。
“诶诶,谋杀亲夫啦!”
花灯璀璨,印着打打闹闹的两人,也印着街上来来往往的的万千路人。许是天色确实暗了,连少女自己也没有注意到,脸上浮现的红晕。
又赶了一两日,终于,到了淮南。
大渝北梁以淮水为界,大渝占淮南,北梁在淮北。这里,便是大渝和北梁的分界线,过了淮水,就是大梁的土地,到时候,即便天庆帝知道自己在那儿,也无计可施了。生活了十几年的大渝,终于要和这里说再见了。而眼前这个人呢?是不是也要说再见了。
想到这儿,思嘉心里居然涌出一丝难过。
“就快到北梁了。”她试探性地开了口。
“是啊,”苏漾难得没有油嘴滑舌,反而眯缝着眼,不知是期待还是担忧,对思嘉叮嘱道,“酉时你去码头,会有人保护你安全到达北梁。”
“那你呢?”思嘉脱口问道。
“我?”苏漾头一歪,又是那副没正经的样子,“我怕你分别的时候哭得太厉害,就不去送你了。”
“我才不会哭呢。”思嘉嘴上逞强着,心里的酸涩却一阵比一阵浓烈,鼻尖也跟着酸了起来。
“嘉儿,”苏漾突然伸出双手,将她带入怀中,“一路平安!如果可以,我们北梁再见!”
没来得及害羞或发怒,听起来,怎么有点不对劲?
心里莫名觉得很不安,想要询问,却发现自己挣脱不了这个怀抱。
“嘉儿,我是真的,喜欢你。很喜欢,很喜欢……”
这句话轻飘飘的,好像浮在天空的云彩一般,飘入耳中,让人不由身体一颤,心也跟着柔软起来。
那一刻,她有一种冲动,什么都不顾,什么都不管,跟他走。
就在她失神的那一刻,他突然松开了她,离开温暖的怀抱,让她止不住一颤,下一刻,少年已经走入茫茫人海,似乎,毫不留恋。
“苏漾!”她有些慌了,无助地喊着他的名字,却没有任何回应。就好像,他原本就是这么狠心。
酸涩的心脏开始撕心裂肺地疼痛,其实,她料到了分别的时候,她会难过,却没有想到,会这么的痛。
她呆呆地站在路旁,固执地想要等到那个人重新从某个地方冒出来,想往常一样嬉皮笑脸,“我骗你的,吓坏了吧。”
可是,直到傍晚,少年依旧没有出现,好像真的下定决心,要把她丢下了。
思嘉无法,只得失魂落魄地来到码头。果然见到一艘小船停靠在岸边,似乎等待多时了。
将信将疑地走过去,刚一到船边,船上两人便立刻迎了下来,冲思嘉行礼道,“王妃!”
思嘉脸一红,有些羞赧,随即,又觉得心上一片苦涩,摇头道,“我不是王妃。”
两人面面相觑,迟疑了一会儿,其中一人道,“我们奉煜王之命,护送公主去北梁,公主快上船吧。”说着,便想引着思嘉往里走。
思嘉却并未迈开脚步,反问道,“那苏漾呢?”
两人均是一愣,随即一同摇头道,“属下也不知。”
思嘉更觉奇怪,心里升起一种不好的预感,逼问道,“他为什么不和我们一起回北梁?”
两人互看一眼,均沉默不语。
思嘉顿时有些恼怒,带着质问口气道,“到底怎么回事?”
两人又是互看一眼,迟疑了一下,一人终于开口,“回公主,太后派了人,想在半途截杀王爷。”
短短一句,那人说得平静,思嘉却听得冷汗淋淋。她曾经听慕茗说过,北梁叶家,是天下第一大家族,比起大渝李京过犹不及。叶家自前北梁帝起,便是朝廷重臣,军功卓越。当今皇后的父亲,更是北梁第一大将,甚至有些功高震主。五年前苏漾从军,就是在这位叶将军手下。只是谁也没想到,苏漾刚入军营,还未等老将军提点扶持一二,他便突然中风,瘫痪在床,撒手人寰。而两年内,苏漾快速崛起,立下不少军功,在军中威名也越来越大,甚至有了和这位老将当年争锋的气势。当然,叶家也不甘任由他做大,老将军的幼子从小跟在父亲身边,也有一定威望,原本可以和苏漾分庭抗礼。可谁知在一次剿匪中,他贪功冒进,死在匪徒设下的陷阱中。从此,叶家在军中势力一落千丈,军权渐渐都收拢在苏漾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