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苏沐雅深呼一口气,忐忑地点了回车,改了三回的毕业论文再次发了过去。
历时两个月的论文化作一张几十兆小小的文件,几月的心血夯实在里面,来来回回退了三回,现在是第四回发,她已经焦虑了无数个日夜了,一五一十按着老师电话语音里的批注,鏖战几天才改成这版,她现在就是要等待,不单是毕业论文初稿,还有马上出来的她的考研初试成绩。
三天后,初试成绩出来了,没过院线,由于所报考的专业专业课给分低,这个分数调剂也无门,她感觉胸口一沉,一口气像鱼骨一般卡在了胸腔里。
苏沐雅甚至来不及忧伤,微信传来论文指导老师消息。
“下次你还是写成这种东西就不要来浪费我的时间了,没法批注,自己看着改。”
这一句话不是私信她的,是在论文群里艾特的,谭春被羞辱的恨不得在群里隐身,她啪地一下掐灭手机屏幕,好像这样就能躲避所有讯息。但没有,伴随着又一声振动,屏幕自动再次亮了起来。
论文群里现在在讨论成绩的事,关于考研复试的问题,有个同学请假她现在准备复试论文延后再交,苏沐雅见话题跳过了她,心中石头短暂落下,但接下来一句又回了原形,重新抬回受刑台::“苏沐雅你考上了吗,我看你复习了好久?”
这句话几乎是个残酷的判决,她像个被咄咄逼人的原告,要将苏沐雅的每一丝羞愧挖到台面上,苏沐雅几乎是下意识而颤抖地打出两个字:“没有”,发出后她后悔了,她应该装作没看见。
“她能考得上就奇怪,一整天懒懒散散,连个论文都憋不出还考研。”法官一锤定音,锤碎了她所有的自尊。
苏沐雅不爱谈论大学生活,硬要说这四年就是一个黑匣子,把她的事,她的魂魄,她的所有感情悉数装在里边,她一个人吃饭,一个人上课,一个人备战考研,她不知道这是不是想要的生活,但至少这不是她讨厌的,四年她很感谢大学生活的人来人往,别人在拼命追逐未来的自己,她得以休息在一边的角落自生自灭,没有人关心,除了偶尔父母的询问: “有跟同学玩吗?大学人脉很重要。”“奖学金有评上吗?”“大学学了什么?”她总是避重就轻,含糊其辞“同学们很好,都有结交。”“奖学金评上了。”“学了很多实际知识,找工作很有帮助。”然而事实是,她没有朋友,评不上奖学金,什么也没学到。她也想去结交新认识的人,但她开不了口,别人自然也不跟她开口。她也想赚钱,但她只敢躲在手机屏幕后投简历,而当人事的电话打来她又缩成一团等着电话铃结束,她也想拿奖学金,但她没有课外的综测,学习成绩也只能在她愚昧的学习方法中维持一个不挂科的平平常常。
她有时常看小说消遣,当然以她的经济能力只能看到免完就戛然而止,但她习惯了没有结尾的人生,就像随风波逐的她。她时而羡慕里面的女主,不是拥有男主,而是她们本身优秀,无论刁蛮不学无术的公主,还是穷苦孩子的灰姑娘,她们总有人物自身魅力所在,有一颗上进的心,或是一颗善良的心,或是有自己独一无二的闪光点,男主才会在她们的公主落难时义无反顾地冲出向前。而她不一样,她穷,且娇贵,她没有任何让王子拥抱的理由,受不了别人戏谑的目光,受不了别人议论的言语,她也曾遇到过她生命中的白马王子,但上帝一定觉得她配不上他,于是与她联手把王子送向更璀璨的人生,正如四年前这位男生评价她:“你能不能对自己负责,对别人负责,对你一地鸡毛的人生负一负责。”
那男生说的没错,评价得中肯且恰当,评价得一针见血,多年后的她回忆起来仍心有余悸,不忍卒读。她就是不负责,对自己不负责,对所有爱她的人不负责,比如现在,她论文再一次被退回来,不怪老师,因为老师说的没错,她论文确实写得烂,烂得她自己都不想着再看一遍,也不想尽快修改改完,而是选择拖着,不知道能拖到几时,但就是一字也不想写的拖着,哪怕心里担忧地紧,她就会逃避,宁愿睡着,刷着看过一遍又一遍的微博,沉溺在看过一次又一次的电视剧……
(二)
她现在坐在图书馆的角落,没有在学校的图书馆,而是到了没人认识的市中心图书馆,途中的路费她愿意再苛刻自己的三餐而弥补。这个角落由于靠近杂物间,人很少,这个桌子只有她一人,所以可以肆无忌惮地流着眼泪,她没有人可以倾诉,孤独得就像是四年前的秋天。
高三分班那天,要排座位。苏沐雅听完心就被蒙了层油纸,全班人数是单数,有一个人会没了座位,前两年也还好,学校排座位,但今年学校响应国家,大力提倡民主,于是变成尊重学生的自主选择。
苏沐雅最怕这种自由分选,高三上午传得消息,班里一阵雀跃,而她,从上午到下午都心里都如同油点打鼓。
她最终是没选到的,一开始想着就坐在原位上,一切随缘,会不会像孤独的52赫兹鲸鱼寻找到另一个样拥有52赫兹的鲸鱼,但可惜没有,他们成双成对,她孤独的像坐落在一座孤岛,而这座孤岛也被外来的人入侵。“同学,你可以起来一下坐别的座位吗吗?”是一对笑得很甜蜜的男女,他们地样子很礼貌,很真诚,很理所应当,倒显得她霸着作为不放。
苏沐雅只觉脸涨得通红,明明别人求人,倒显得她自己无处遁形,慌乱挎上书包,匆促中起了身,站定后寻望四周,就真还没了容身之处,没有再两个座位都没坐人的位置,兜兜转转半天,她瞧见了一个班上还算和蔼的男生单座,旁边座位没人,鼓足勇气向前询问,“你好,这里有人吗?”那男孩闻言惊讶,竟支支吾吾半天,手指乱画,吞吐了良久:“应该……有……吧。”苏沐雅会意,男孩只是不想跟她坐,再一起身,班上没过多久就坐满了。最后她只能搬个桌子去了角落。
班上57个人,每列七人,八列,落单一人,她就补在最后一列的最后一排,单独成排,险些挤进了杂物间,还不时散有垃圾桶的臭味。
落座完成后,全班同学会特意再环顾一圈,看看自己之前的老熟人坐哪里去了,瞧见苏沐雅的时候都会心一笑,然后悄悄低头跟朋友谈论着,再一起扭头观看。别人的眼神具有核弹般的威慑,那一眼可能只是瞟了一眼,但是余下的辐射绵延不绝,将她的衣服烧得片甲不留,她成了一尊商场里逗人发笑的小丑,被人参观,凌迟,还要装作跟雕塑一般若无其事。
高三上临近期末时,班里从竞赛班转来了一个保送生,萧垚,他已经保送到A大了,按道理来说这些保送生应该被遣返回家,毕竟不用高考,呆班里一会让高考学生分神,二是有假期的时光倒不如好好去哪里旅旅游,但他虚选择留学校,哪怕是一个差班也行,理由是学校才有看书氛围,校方拗不过同意了。
苏沐雅一看到他就暗叹不妙,这个男孩知道她一个秘密。看着这个高大帅气的男生搬着桌子走近了教室,如果说她像一只把头深深埋进土里的鸵鸟,那么眼前的男人就是骄傲的把头昂起的孔雀,所过之处,所经之地,无不引人注目,譬如此时,苏沐雅从未得到如此多羡慕的目光。
可惜,王子不是小说中的完美,一个优渥家庭出来的优秀骄子又怎么可能没有傲气,一帆风顺的人生要阳光率真的大男孩如何去感受到卑微,怯懦的灰姑娘。他走过来第一句就叫她无处遁形:“你怎么一个人坐在这里?”
明知故问也好,不经意的说错话也罢,全班笑了起来,苏沐雅也得假笑,不笑她更尴尬,她这只鸵鸟被这位萧垚的话连头拔起,逼她再重新好好审视别人的目光。
“问你呢!”萧垚见苏沐雅不说话,又补了一句,苏沐雅支支吾吾半天,话还没说出口,脸就涨的通红,红到了耳根,她不知道怎么回,全班起哄也没帮她回答。只能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苦苦哀求,别再问了,别再问了。
好在上天听到了她的祈祷,这位架着桌子来的白马王子住了嘴,苏沐雅得已在此刻喘一口气,可没收拾多久东西,旁边的白马王子似乎又闲不下来,“你就不想知道我叫什么名吗?”苏沐雅没说话,但心里又窃喜这个男生不记得她的事情了,不然定会记得那天发生在芙蓉小区的那个误会。 “我叫萧垚,三土垚yao,同逍遥同音,所以我就是快意逍遥的萧垚,你可要好好记住了。”苏沐雅点了头,还是不做声,他只想让这个帅气但又聒噪的男生住嘴,因为她真的无力招架。
(三)
“你叫什么名字啊,你怎么不说话啊?”萧垚显然领会不了苏沐雅的心中所想,苏沐雅宛如一块木头,敲一下,响一下,紧张的张开嘴巴,手指甲磕出了印子,磕绊半天才吐出三个字,:“苏沐雅。”
“大点声。”萧垚一只手作招风耳,凑了过来,鼻息猛地铺在了苏沐雅脸上。“苏,苏沐雅”这回她大声了,像是课堂上被老师点名回答问题,上唇与下唇绞杀在一起,她很久没有感受到来自同桌近在咫尺的气息,也很久没有感受到自己真真切切感受到自己大声说话的声音,一紧张还吃了字。
“不是吧,你念自己的名字都能结巴,真笨。”萧垚笑了下,托着腮,仔细观摩着苏沐雅,像一个收到礼物的孩子,观察着新奇的大礼,苏沐雅很怕这种打量的目光,这种目光让她浑身难受,她会心惊胆战地重新观察自己,是不是自己的牙齿上粘了红色辣椒,或是一片馒头屑的残留,再又是就想逗她,让她尴尬不自在。
“其实我知道你名字。”萧垚前半句还是正常音量,后半句压低了声音:“我们见过。”
苏沐雅顿时感到一阵眩晕,嘴巴翕动几下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果真他知道,那他刚刚话全是故意让她难堪吗?那是她高中一段极为屈辱,不愿回忆的经历。
她以为来了县城就能躲过去的羞辱。高一的时候,她去给一位老师上小学的小孩当家教,这位老师是这个学校的名师,她当时能上这所重点高中的普通班除了她贫困优等生的身份以外,也多亏了自己父亲与这位老师是老乡,因此暗中帮助,可惜县城题目有多简单,高中的数学和物理就有多难,她高中常年游荡倒数的名字让这个将她弄进学校的老师极度无光,借以假期父亲就把她送到了老师这里当他孩子的免费家教,来还老师人情。然而,家教没当几天,趁着小孩写题,这位德高望重的老师竟然把她拉到了另一个房间,屋子的灯开始转暗,老师的双手摩挲着她的后背,“我心疼你……”等苏沐雅反应过来时,里层衣服竟险些被脱下。
慌乱中她站起身,颤抖着,糯糯地质问:“你干什么?”“我以为你懂。”老教授喃喃着这话,面容在昏黄的灯光中竟有暮色新春的荣光。苏沐雅受不得这般羞辱,扬手打了这老师一巴掌。留下一眼诧异的教授“你母亲当年不也就是一个三,你有什么资本这么傲。”这位老师的话回荡在她的耳畔。苏沐雅夺门而出,眼泪在眼眶打转,她直接逃了出来,迎面就撞上了萧垚。
萧垚一直是学校有名的学霸,即使不在一个班,但苏沐雅在校演讲大会有幸见过几次,他的阳光,高傲与她是云泥之别,她怕阳光,阳光是驱散黑暗,不是融合黑暗,那是一颗璀璨到耀眼的明星,现在这颗明星正用他耀眼的光芒衬托着她的不堪,慌乱,狼狈……苏沐雅看了一眼,又听见老教授奔来的步伐,飞快的跑走了。“苏沐雅,苏沐雅,你干什么,我知道你家里贫困,但你何苦用自己的年轻来做这样的傻事……”老教师的话传来,这句话状似对着苏沐雅说,实际真正是对着萧垚的掩饰。
苏沐雅张嘴很想辩驳,但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她就这么背对着跑着。以一种默认的姿态逃走了,如一场精心设计的骗局,清纯女学生勾引老教师未遂,被老教师赶出家门。
她最后拐出门时回头瞄了一眼,发现萧垚正跟着老教授愉快的交谈,还望着她仓促的身影。……直到这之后的无数个夜晚,她都梦回这个场景,可就像是诅咒一般,话到嘴边却又反反复复醒来。
这些话讲不出来的,再给她一次选择,她也不会讲。她也恨自己为什么如此软弱,无力,是旧时代女性的封建,她也想不顾一切地冲破,但……她没有勇气,每当想站起不顾一切时,一双无形的手拉着她。讲出来她相信萧垚会信任她被老师揩油,但她不能保证他会不会跟她站到一边,而是屈服于老教师的淫威下,其次,如果这位老教师把她母亲是小三的事情捅了出来,那她就会成为全校名人,而她一个只想深深将头埋入地底的鸵鸟,会被挖出来千夫所指。
老教授依然在中学教书,地位仍然德高望重,是众人公认的和蔼领导,当然他快退休了,为了避免事情扩大,也没来刻意找苏沐雅麻烦。萧垚是优秀学生,跟他关系自然不差,苏沐雅心想既然他选择跟老师一伙,那为何不来揭发她。她开始偷偷观察这个天子骄子萧垚,她有时真挺恨,为什么小说里这种学霸往往高冷沉默,而这位萧垚却热衷于大呼小叫,像一片洒落每个角落,见不得阴暗的阳光,这种爽朗的笑声让苏沐雅一度想拿瓶药毒哑,好让她心里的石头放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