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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子

一声惊雷,把原本就在床上翻来覆去的丁马给炸了起来。他一翻身从简陋的行军床上坐起来,紧张的看着那一方狭小的窗户,外面狂风大作,暴雨倾盆。

“还是躲不掉吗。”丁马双目无神的喃喃道。

十二级大风卷起的海浪凶猛的打在防波堤上,灯塔射出的光柱仿佛都摇摇欲坠,在连成串的雨滴中,有一股肉眼难见的黑线,乘着狂风一飘一摇的卷向在风雨中苦苦坚持的灯塔。

十年飘摇,东躲西藏,像条丧家之犬一般的苦苦挣扎,咬碎钢牙只为活下去。自从那必死的十年大运被换到自己身上,他没有一天轻松过。但当索命的舞鲁都在四周游荡之时,他反而觉得这是一种解脱。其实只要熬过了子时,便是立春。从此后,便是转天换新颜,可惜,功亏一篑,逃不掉了,这就是命。

丁马长叹一声,以手支膝,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一脸凄然的站了起来。他的头低垂着,一滴泪水从鼻尖滑落到地上,他缓缓的抬头看向了面前的铁门。灯塔的铁门逐渐发生了变化,漆皮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剥落,原本还崭新如初的铁门迅速的变黄,锈蚀,直至化为齑粉,狂风顺着洞开的缺口袭向站在角落中的丁马。

丁马的头发被大风吹得高高扬起,他狂笑着对着虚空说道:“黔驴技穷了?上次的鬼动都没杀了我,这次故技重施,你有把握吗!”

他话音刚落,一道难以言明的声线,盖过了海浪,压过了狂风,如一根尖锐的铁刺钻透了丁马的耳膜:“苟活十年,毫无精进,技法凋零,东躲西藏。如今只能隐身在这海中孤岛,丧家之犬竟还敢狂吠!时间到了,你可以死了。”

丁马的双耳瞬间喷出了两股极细的血柱,剧烈的疼痛让他惨叫一声捂着头跪坐在了地上,天旋地转中,仿佛看到海面上隐约漂浮着一个黑影,它张开双臂迎着天空,雨滴从他的身体穿透而过,它就似没有实体一般。黑影嘴角微动,对着乌云翻滚的天空轻轻念道——

“岁月。”

丁马原本漆黑的头发瞬间变成了白色,又在狂风之下离开了头皮,就像一捧被吹散的蒲公英,随风飘荡着。同时,皮肤迅速枯萎了下去,眨眼变得苍老。原本水润的眼珠,也变得干涩,晦暗,逐渐塌陷下去,唯有眼神依然清澈。

他长舒一口气,躺倒在粗糙的地面上,目光直直的射向灯塔的顶端,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他笑了。笑的是那样坦然,不再有紧张,不再有愤恨,不再有对未知的恐惧。恍惚间,他感觉自己躺在一片广袤无垠的草原上,远处的雪山下有马群跑过,细嫩的草尖穿过薄薄的衣衫搔着他的脊背,有两头牛慢慢走到他的身边,用鼻子轻蹭他的脸。他就这样幸福的笑着,感受阳光的温暖,感受清风拂面,青草的气息携着些许凉意钻进鼻孔,洗涤着他的灵魂。心中默念:“再见,我的天堂。”

海面上的狂风逐渐停歇,乌云慢慢散去,大雨也在瞬间停了下来,仿佛有只手摁下了开关,台风就这样消散了。只有轻柔的海浪轻拍着防波堤,一阵微风吹进灯塔,丁马早已没了生息的身躯,就如沙子堆就,随风而散,飞出了灯塔,飘摇在半空中,逐渐消隐无踪,就好像从来没有存在过。

三公里外的悬崖上,一个女人呆呆的看着远方,她站的艰难,仿佛全身的气力都耗尽了。她抬头看着突然散去乌云,露出漫天星斗的天空,手一松,一截红线飘落下来,在空中竟断成两截,飘下悬崖,被海水吞没。

十年的布局,最后还是少了那一丝气数,这些年机关算尽,仍然没能脱出这最坏的结局。丁马的话此时又在脑海中响起:“逆天改命终不可行,那最后一线生机就指望你了。”

她抹去脸上的泪水,转身走去。在黑夜中,身形变得挺拔,她知道,这一切才刚刚开始。

……………………………………

正月初八,立春,巳时。

白鹤寺山门旁的卦摊边上,站着一个名叫李洵仪的青年,咬着下唇,正在纠结要不要让面前这个看起来脏兮兮的老道算上一卦。

没错,一个老道在佛教寺院门前摆了个卦摊。

李洵仪是个孝子,去年春节的时候,他为了重病缠身的母亲来白鹤寺上过香。谁承想祈愿后不出半月,瘫痪三年有余的母亲竟然有了好转,能自己坐起来了。医生都对此啧啧称奇,感叹这简直是个奇迹。虽然下肢依然毫无知觉,但这个变化还是让李家上下激动不已。

原本从不信神佛的李洵仪,心里也犯了嘀咕,不过是跑到寺里烧了烧香,往功德箱里投了一百块钱,就有这么大作用?可顶不住家人的唠叨,趁着今天初八的吉利,又来白鹤寺,准备还愿。

白鹤寺坐落在青龙山脉的群山之中,在本地并没有什么名气,香火自然不旺,而毛病就出在这地理位置上。想来白鹤寺,除去来青龙山的时间,进山后就算紧赶慢赶,开车就要费去两三个小时。而且山路修的敷衍,七拐八绕的很是难走。

李洵仪刚把车停好,就远远的看见白鹤寺门口坐着个身穿蓝色长袍的人。那人面前放了一个小桌子,上面铺着一块白布,背后倚着白鹤寺的院墙,旁边靠墙支着一根道幡,上面用黑墨大开大合地涂抹出了一幅类似符咒样的东西。

这幅画面令人啼笑皆非,庄严的佛教寺院门口竟然坐着一个老道算卦,简直是抢生意。李洵仪边走边用玩味的眼神瞟老道,这老道看起来约莫六十上下,脸上皱纹堆垒,身上的道袍脏兮兮的,领口斑斑点点,不知多久没洗过了。花白的头发生的老长,乱糟糟的用一根簪子在头顶挽了个发髻。那簪子通体发黄,簪头被雕刻过,不过许是用得年头长了,已经分辨不出雕的是个什么东西。

自打李洵仪下了车,那老道的眼睛就死死的看着他,看到他脸上玩味的笑容,老道也淡淡一笑,右手捻着下巴上稀稀拉拉的胡子,对着李洵仪说道:“先生来还愿吗?”

看着老道拿腔拿调的样子,李洵仪忍不住想笑,但还是礼貌的向老道点头以示回应。这种打扮的老头在他们的城市遍地都是,道观门口,医院周边,涵洞下面,总是扎堆坐着一群老头。人手一个马扎,面前铺上一张脏兮兮的彩印宣传单,上面放着些签筒、铜钱之类的占卜道具。一个个装出一副仙风道骨的模样,张口闭口都是非吉便凶的断语,其实都是些看碟下菜的骗子罢了。不过像今天这种装扮的确实少见,而敢跑到佛寺门口摆摊的,今天还真是头一遭。

李洵仪对此从来都是报以蔑视的态度,车船店脚牙,无罪也可杀,但今天毕竟是为了母亲还愿,所以还是以笑容对应,脚步不停,走上台阶,直奔山门而去。

“李先生,家中令堂可好?”身背后又传来了老道的声音。

李洵仪如遭雷击,猛回头看着老道,心说他怎么知道我姓李?又为什么问我母亲?

好像知道李洵仪停步,老道也不回头,对着面前的空气呵呵笑道:“李先生,时辰尚早,何不与我小叙片刻?”

李洵仪慢慢的走到老道面前,斜着眼睛看着老道,咬着下嘴唇犹豫起来。

老道看他满脸狐疑,手指一点桌面娓娓说道:“李洵仪,生于辛未年,乙未月,戊申日,辛酉时。现年25岁。”

李洵仪走近了些,沉吟着说道:“你说的这些我听不懂。但我的名字和年龄应该不难查,你既然能张口便说,说明你调查过我,为了点卦钱,也真是难为你了。”

老道脸上的笑容一滞,但很快调整了过来,摆摆手继续说道:“李先生,之所以能报的出你的生辰,只因贫道精通些秘法。我不仅算的出你的名字,生辰,我还知道在你大学毕业之时,令堂因一场意外瘫痪在床,前几日刚刚有了转机。我断的可对?”

说话间,这老道眼中不停闪过狡黠的光芒,再加上他的断语,李洵仪心中的疑惑和不信任更甚,“少拿这种江湖骗术蒙我,尤其不要讲我的母亲。”说罢他掏出手机,作势要报警。

老道哈哈笑了起来,“看来李先生把我当成那些市面上的鸡鸣狗盗之徒了。好,既然你不信,也不用急着报警。”

李洵仪似笑非笑的把手机放下来,调侃道:“怕了?”

老道摆手:“倒也不是怕了。”也不等李洵仪接话,老道舒服的倚在白鹤寺的院墙上,说道:“既然你想冲着那些没有丝毫灵气的泥胎还愿,随你去吧。不过稍后可要小心——”

老道突然身体前倾,半个身子趴在卦桌上,翻着眼睛看着李洵仪,一字一句的说道:“里面有尊泥胎,手里净瓶掉下来的时候,小心别被砸了脑袋!”

说罢大袖一挥,一个小香包莫名的出现在了李洵仪的手中,还没等他反应过来,老道又坐了回去,把眼一闭,撇着嘴道:“不送!”

李洵仪被老道的那副做派气的七窍生烟,心说今天这是踩了谁家猫尾巴了,来还愿还碰上这么个疯子。看着老道那副欠抽的脸,他也懒得多话,转身就向白鹤寺内走去。

爬了几层台阶,才想起手上还攥着那老道不知用什么障眼法塞到手里的香包,那香包脏的和那老道的道袍不相上下,正想随手扔掉,背后传来老道的声音:“待净瓶落地,再扔不迟!”

李洵仪没搭腔,但鬼使神差的,还是把香包揣进了裤兜,快步进了山门。

白鹤寺不愧是千年古刹,寺内古树参天,游人甚少,不时有一些僧人静静的从旁走过,隐约能听见不知从哪个角落传来的诵经声,让原本心情不佳的李洵仪平静了下来,急躁的脚步也渐渐平稳。

李洵仪从不信什么宗教,更不喜欢那些玄之又玄的东西。所以在正殿对着主佛叩首焚香后,便想回家。可刚才老道的一番话就像一缕头发,撩拨着他的心绪。

净瓶?据他所知,佛教中,惯常以手持净瓶姿态示人的便是观世音菩萨,他在正殿外犹豫了片刻,便向身边路过的一位僧人打听观音堂的所在。

在那年轻僧人的指引下,李洵仪站在观音殿外,端详着里面的观音坐像。时值正月,中原的白天阴天居多,今天也不例外。阴郁的天色让殿内光线很是昏暗,观音坐像的面前是一个供桌,上面燃着两支长明烛,在殿内穿堂风的吹拂下,忽明忽灭。随着烛火的抖动,观音的表情仿佛也起了变化,捉摸不定。

氛围,真是个奇妙的东西,殿内的光影变化,加上之前老道的话,让本不信神佛的李洵仪也小心了起来。他轻手轻脚的走近殿内,恭敬的对着观音坐像叩首焚香,双手合十在胸前,默默的为母亲祷告。

可就在他闭目凝思之时,一丝明悟涌上心头。

“那泥胎手中净瓶掉落之时,小心别砸了脑袋!”

老道的话炸响在耳边,他猛地睁眼,竟发现观音的泥塑手指“啪”的一声断裂开来,手中所托的白瓷净瓶应声而落!

大惊之下,李洵仪身体本能的向后仰,但脚下一滑,一屁股坐在了大殿的高门槛上,同时净瓶落地,四分五裂,瓷片乱飞!

李洵仪被门槛硌的龇牙咧嘴,连滚带爬的出了观音殿,捂着腰回头看着依然在昏暗烛光中静坐着的观音,那随光变化的表情竟像是对他的嘲讽。

惊魂未定的李洵仪坐在一棵古树的围栏上,虽然他仍不愿相信外面那疯老道的话,但事实摆在眼前,观音手中的净瓶确实掉下来了。要说自己的生辰和母亲的病可以调查,那刚才观音殿里的一切又如何解释?

难道说老道胆大包天,偷偷进去用自己看不懂的手法把净瓶弄下来的?这解释李洵仪自己都不信。自己一个平头百姓,凭什么让他大费周折搞这么一出?

刚才摔了一跤,屁股到现在还隐隐作痛,腰好像也扭伤了。他揉着摔疼的地方,手心碰到了一个软软的东西,这才想起,老道给了他一个香包。

“待净瓶落地,再扔不迟!”

李洵仪看着手中脏兮兮的香包,再也不敢轻视,轻轻的打开,发现里面有一个纸团,上面用行书写就一行小字——

腰还疼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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