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镜子被砸碎了，玛利亚只能对着橱柜反光的表面整理仪容。平时她是个不怎么在乎外表的人，但今天她特意用了能让自己看上去更年轻的面部滤镜，衣服也是精心搭配的，还故意把领口拉的低低的，这身打扮都是为了今天的背水一战而准备的。
五年来她和韩平的婚外情一直断断续续地维持着，玛利亚惊讶地发现，原来在这个宣扬性是原罪的城市里没人不喜欢鱼水之欢，表面上大家都冠冕堂皇地指责沉迷低级趣味的人，私下里却抓住一切可能的机会满足自己的原始欲求，玛利亚可能是为数不多把学校教的那套禁欲准则切实贯彻到生活中的傻子。性是玛利亚用来和韩平做交易的通货，有了这层关系玛利亚一家再也没被社区里各种监管委员会找过麻烦，可她始终克服不掉这事带给她的强烈耻辱感，只有事后韩平去洗澡时的片刻独处时光能让她感到些许放松，她闭上眼睛想象自己重新变得年轻，刚才和她在一起的是她年轻时所喜欢的让，他年轻又强壮，对她温柔又贪婪，他反复纠缠着她，半是恳求半是强迫地要她为他孕育一个孩子，她在被子下面偷偷抚摸着自己，逼真的想象几乎让她魂不附体，就在她觉得伊莎贝拉失去的那个孩子似乎已经属于她的时候，洗完澡的韩平会毫不留情地打断她的幻想催她赶紧回家，他那意味深长的眼神再次加重了她的耻辱。玛利亚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一把年纪又开始幻想这些事，这都是当年她的父母不顾一切去追求、而又为她所深深不齿的，也许这就是人类本能的强大力量，人类发明出天使之城这样的终极制度对抗有性生殖的缺陷，却仍旧一不小心就败给了本能。玛利亚现在的生活方式也跟自己的母亲没什么区别了，只是母亲是个职业卖家，而她则身份模糊，她不知道这是不是生活进步的证明，不过母亲在她这个年龄早已过世，玛利亚仍然健康地活着。
管他的呢，活着就是胜利。
玛利亚把乱七八糟的思绪抛在脑后走出家门，菲比正和邻居家的珍珠在马路边玩，路边正在播放一款新式儿童滑板车的立体影像广告，菲比和珍珠假装那辆虚幻的滑板车是真的，围着它转来转去，他们这种孩子是不可能拥有这么昂贵的玩具的，但他们依旧玩的不亦乐乎。
这两个孩子都满五岁了，菲比皮肤有点儿黑，满头亮闪闪的金发十分耀眼，珍珠一头黑发，但皮肤白的发光，他们站在一起就像一对玩具娃娃一样可爱，出众的外表和贫寒出身的反差让玛利亚每每看到他们都觉得心疼。珍珠的父母完全不管他，他注定小小年纪就得去劳动营讨生活，玛利亚尽量创造条件让菲比未来能留在天使之城，她十分清楚他们这种人家不可能让菲比通过学业取得足够积分，但菲比是个漂亮苗条的孩子，有希望靠学芭蕾达到留城分数线，哪怕当个最不起眼的群舞演员都可以。为了他学芭蕾玛利亚现在每天只吃一顿饭，菲比的身体条件十分出众，培训班的老师一再鼓励他去报考皇家芭蕾舞学校，可是竞争十分激烈，考试科目包罗万象，菲比没上过专门的补习班，根本无法通过考试。今年的招考又近在眼前，玛利亚本想送菲比去上考试培训班认真拼一把，结果玛格丽特又出事了。随着菲比年龄渐长被录取的希望越来越渺茫，玛利亚决定今天带他去碰碰运气，为了菲比她什么都豁的出去。
“菲比。”玛利亚高声唤着他。
菲比听到她的声音立马高兴地跑了过来：“妈妈。”
玛利亚爱怜地抚摸着菲比的小脸：“跟妈妈出趟门吧。”
“我们去哪儿？”
“去‘第一天’，我们去看那些漂亮的高楼和商场。”
菲比兴奋地跳了起来：“我最喜欢逛街了。”
高速悬浮电车把玛利亚母子从城市边缘带到了市中心，流光溢彩的街道让菲比目不暇接，他不时大声叫着玛利亚：“妈妈，快看那个！”
玛利亚对那些视觉奇观一点儿兴趣都没有，她紧紧攥着菲比的小手，像要上战场一样神情肃穆。很快他们来到了皇家芭蕾舞学校的门口，这就是贺兰飘就读的学校，学校的外形是一座巨大的古堡，被滤镜渲染得宛如来自童话故事般梦幻，古堡前的草地上是镜面般的清澈湖泊，真正的天鹅在里面游来游去，湖边的凉亭里坐着两个正在闲聊的男孩儿，他们不知是哪个年级的，身着做工精良的校服，举手投足像真正的王子一样高雅。一想到菲比有朝一日也能加入这些天之骄子，玛利亚不由激动起来，她攥紧菲比的小手径直向大门走去。
他们一接近大门警报器立刻响了起来，从门卫室里出来一个老头儿，他不知道多大岁数了，看上去简直像刚从棺材里爬出来的木乃伊。
“你们找谁？”老头儿一副公事公办的语气，“有预约吗？”
玛利亚尽量装出一副妩媚的样子：“先生，我是来求见舒尔茨先生的，就是教贺兰飘跳舞的那位老师。”
“有预约吗？”老头儿继续问道。
“没有，但是……”
“没有就请离开，”老头儿毫不留情地说道，“不然我就报警。”
“先生，求求你给这孩子个机会吧，”玛利亚把菲比推到前面哀求着，“你难道看不到这个孩子多适合跳芭蕾吗？”
“我看不到，”老头儿不为所动，“二十年前我的眼睛就瞎了，当时我的积分不够重塑视神经，我现在像蛇一样靠红外线感光。”
玛利亚瞬间无话可说，老头儿挥着手轰他们走，玛利亚不甘心就这么离开，她突然抓起老头儿的手一把按在自己的胸脯上，老头儿那双只能感应红外线的眼睛立刻瞳孔放大：“你你你你……你干什么！”
玛利亚恶狠狠地说道：“如果你不放我进去，我现在就大喊你非礼我，到时候你这个老怪物就等着去劳动营了此残生吧！”
老头儿气得差点儿背过气去：“你这是敲诈！”
两个人纠缠不清的时候，玛利亚注意到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头儿正从大门出来，他正是她此行的目标舒尔茨，这可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她立马丢下木乃伊，追上去用最有魅力的声音甜甜地唤着对方：“您是舒尔茨先生吧？”
舒尔茨瞥了她一眼冷淡地说道：“你想干什么？”
“是这样的，”玛利亚殷勤地说道，“我的孩子在学芭蕾，正打算报考贵校，我想向您咨询几个问题……”
“去看学校的招考简报，你想知道的那上面都有。”舒尔茨说着就要离开。
“等一等！”玛利亚急得一把抓住他的袖子，（不让写了）
玛利亚因为耻辱羞红了脸，在舒尔茨鄙夷的目光中她带着菲比落荒而逃。她失魂落魄地走在大街上，挫败感越来越重地压在心上，她豁出全部尊严不过当了一回跳梁小丑，她不信舒尔茨就比韩平更高尚，失败的根本原因也许是她又老又丑。她已经老了，怎么被羞辱都无所谓，但菲比怎么办？她想尽办法救了这个孩子，却只能给他十八岁就去劳动营当苦力的悲惨人生。
玛利亚越想越心酸，忍不住哭了起来，眼泪一流出来便一发不可收拾，她不顾街上人来人往一屁股坐在路边嚎啕大哭，她一边哭一边自暴自弃地喊着：“我没有用，菲比，你的妈妈没有用啊！”
菲比呆呆地站在原地看着她，不明白她到底怎么了，过了一会儿他才怯生生地小声说道：“妈妈，别哭了，我会永远陪着你的。”
看着菲比那双纯净无暇的绿眼睛，玛利亚心里更加难过，她抱紧菲比哭得越发伤心。过了一会儿玛利亚终于平静下来，她回过头看到身后是一家商场，橱窗里摆着一辆滑板车，正是他们出门前菲比在路边广告里看到的那款。
“菲比，”玛利亚柔声问道，“你想要那个滑板车吗？”
菲比犹豫了一下摇了摇头：“我不要，那个很贵。”
“没关系，妈妈有钱，只要你想要，妈妈就给你买。”
菲比的小脸一下子亮了：“真的可以买吗？”
玛利亚微笑着点了点头，菲比扑上去紧紧抱住了她：“我想要，妈妈你真好，我好爱你！”
玛利亚用力亲了亲菲比的小脸站了起来：“走，我们去买玩具。”
约瑟知道玛利亚今天请了假，以为她去找法律顾问解决玛格列特的事情了，他急着知道结果，早早告假回家，但左等右等都不见玛利亚回来，直到夕阳西下玛利亚才带着菲比回来，菲比兴高采烈地骑着一辆滑板车，离得老远就高声喊道：“爸爸，我们回来了！”
约瑟迎上去焦急地问道：“你们上哪儿去了？”
“带菲比逛街去了。”玛利亚说道。
“妈妈给我买了滑板车，我们还去了游乐场和动物园，”菲比兴奋地接口道，“我看见了会飞的狮子和独角兽，然后我们去了旋转餐厅。”
约瑟惊讶地问道：“你哪儿来的钱？”
玛利亚没回答，菲比已经等不及要向珍珠展示自己的新玩具了，他用力敲着邻居的门大声喊道：“珍珠，快出来，看我妈妈给我买了什么！”
玛利亚回到家关掉面部滤镜，解开勒得自己快喘不上气的内衣，她拉出一把椅子坐下来，呆呆地看着桌子的一角。追在她身后的约瑟急切地问道：“我问你话呢，你哪儿来的钱？”
“户头里的余额。”玛利亚面无表情地说道。
约瑟的声音颤抖起来：“你……全都花了？”
玛利亚点了点头，约瑟摊了摊手简直不知道说什么好，他捶胸顿足地说道：“玛利亚啊玛利亚，这下我们要怎么办啊，玛格丽特的事情现在还没着落呢！”
他抱着脑袋蹲在了地上，求救般看向玛利亚，他自己应付不来这种事，玛利亚一直是他生活的主心骨，如果她自我放弃了，他们一家就真的完了。
玛利亚一言不发，但她看上去非常镇定，突然她抬起眼帘直勾勾地看着约瑟的眼睛：“约瑟，现在只有一个办法了，你去卖吧。”
约瑟莫名其妙地问道：“卖什么？”
“你还不到六十岁，长得还算清秀，这座城市里到处都是孤独寂寞的老太太，只要你愿意陪哪个睡一晚上……”
“天呐！”约瑟跳了起来，“玛利亚你是不是疯了，你居然让我去卖身！”
“现在还有别的办法吗！”玛利亚激动地吼了起来，“如果有人愿意买我，我早就去卖了，那样我就有钱送菲比去上培训班了！可是我卖给谁？在这里我跟男人睡觉还得倒贴钱！约瑟，现在只剩你还能派上点儿用场了！”
玛利亚偏执疯狂的眼神让约瑟害怕起来，他不敢跟她争吵，低声哀求道：“玛利亚，我求求你放过我吧，你让我干什么都行，但陪女人我真的不行啊！我跟你实话说了吧，我对女人没办法，我是……”
“那不是问题，”玛利亚打断了他，“有很多药可以用，只要你吃了就没有不行的时候，约瑟，我会想办法给你联系个客户，马上就开始赚钱吧，我们没时间了。”
约瑟依旧犹豫不决，玛利亚厉声说道：“你想想看，玛格丽特走上邪路难道跟你的基因没关系吗？现在全部希望都在你身上了，如果你不干，那我就去告发你，干脆我们一家人一起下地狱吧！”
玛利亚看上去说到做到，走投无路的约瑟只得闭上眼睛点了点头。
寻找客户非常顺利，原来有这个需求的人不少，而且他们赶上好时候了，最近士师在严查跑去“圣地”寻欢作乐的市民，这使得市内的地下姓胶易网络十分繁荣。约瑟的第一个客户住在天使广场附近，那边的房子贵的吓人，对方一定是个富婆。玛利亚把约瑟送到客户家附近，接下来只能他自己去应付了，她坐在天使广场的长凳上等他。夜色中九名守护天使的影像在广场上空唱着美妙的万福圣歌，但玛利亚无心欣赏祂们的歌声，天气很冷，她冻得流出了鼻涕，只能不断跺脚以便产生一些微不足道的热量，她在心里暗暗祈祷约瑟那边一切顺利。
就在玛利亚浑身都快冻僵的时候，约瑟终于回来了，他衣着整齐神情镇定，看来应该没出什么意外。他挨着玛利亚坐下，她用疑问的眼神看着他，他警惕地四下环视了一圈，确定没人注意他们，这才从口袋里哆哆嗦嗦地掏出一卷钞票飞快塞进了玛利亚手里。
玛利亚紧紧攥住那卷钞票，他们像做贼一样低着头不敢说话，只有吸溜鼻涕的声音此起彼伏，过了一会儿玛利亚终于鼓起勇气展开了那卷钞票，她仔细数了数后惊讶地说道：“这么多啊。”
约瑟点了点头：“她挺有钱的，我们相处的还不错，走的时候她还给了我小费。”
玛利亚不知道说什么好，她注意到约瑟的手抖得很厉害，事实上他整个人都在发抖，她担心地问道：“你没事儿吧？”
约瑟张了张嘴好不容易发出声音：“……心跳的太快了，可能是那个药吃多了。”
玛利亚赶紧打开手提包掏出一支香烟叼在嘴里点燃，然后塞进了约瑟嘴里：“来，约瑟，用力吸。”
“你疯啦，”约瑟的声音带着哭腔，“居然在这儿抽烟？这可是犯法的。”
“管不了那么多了，抽一口就好了。”
约瑟听她的话用力吸了一口，他第一次抽烟，吸得太猛一下子呛到了自己，他立刻像只虾米一样蜷起身子剧烈地咳嗽起来，他倒在玛利亚的大腿上咳得喘不上气，等他终于镇定下来，脸上已是鼻涕眼泪一塌糊涂，但他居然真的不抖了。
“好点儿了吗？”玛利亚问道。
约瑟点了点头，他抹了一把脸：“再给我抽一口。”
玛利亚把烟递给他，约瑟低下头鬼鬼祟祟地抽起来，他小声问道：“你从哪儿找来的这个老太婆？”
“韩平介绍的，”玛利亚也压低了声音，“他对这个行当可是轻车熟路。”
“天呐。”约瑟难以置信，他万万没想到社区家庭道德委员会的志愿者私下竟是干这个的。一支香烟很快就抽光了，约瑟把烟头扔在地上用脚尖仔细碾灭，他慢斯条理地说道：“现在士师队在去‘圣地’的路上设了卡，我应该趁机多接几单，这样玛格丽特那边的事马上就能搞定了，这事其实也没想的那么可怕，跟面对办公室里那些王八蛋差不多，一闭眼就结束了，而且收入还不错，我偶尔做做，咱们家就宽裕了。”
玛利亚突然想到：“那咱们是不是就能送菲比去上培训班啦？”
“对，”约瑟点点头，“说不定他以后会成大明星呢。”
他们看着彼此笑了起来，笑容虽然寒酸却也发自内心，约瑟把头靠在玛利亚肩膀上缩成了一团，那样子像个小孩儿一样，玛利亚搂住他轻轻摩挲着他的肩膀。他们在一起生活了快二十年，玛利亚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自己对他的感情，他从来不是她的理想型，但现在她不得不承认他就是她这辈子唯一的男人。
气温越来越低，天使之城燃烧了不知多少能量点燃的繁华却无法给人温暖，对方的体温是约瑟和玛利亚现在唯一的安慰。“第一天”的街道流光溢彩，这里的美丽近乎永恒，仿佛在向玛利亚保证无论遇到什么困难生活都会继续下去，就像这座几乎要战胜死亡的永恒之城。她抬起头仰望着广场中央玻璃罩下的巨型天使雕像，依稀又忆起了雕像落成那天的盛况，现在雕像用翅膀遮着脸孔，玛利亚已经记不起她的长相了，但这尊天使雕像总给她一种亲切感，她不像广场上空那些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的轻盈绝尘的天使影像，她毫无疑问跟玛利亚属于同一个世界，那略带哀伤的隐忍身姿抚慰了玛利亚的心灵，她和约瑟头靠着头，跟着广场上空那些天使一起哼起了万福歌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