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暂的假期一晃而过,重返校园的玛利亚又被繁重的课业所淹没,玛利亚虽然成绩不好,但她很喜欢上学,因为再艰深的科目都强过生活中的难题。这次放假回家母亲又逼着她退学,她已经五十岁了,出卖肉体的生意越来越不好做,这些年的生活毁了她的健康,因为享受不到天使之城的医保,她只能在黑市上买高价药,这让生活更加窘迫。母亲认为自己的不幸都是玛利亚带来的,现在轮到她还债了,她应该赶紧退学挣钱养活她。玛利亚一心盼着满十八岁跟母亲断绝关系,但到时候母亲可能不会轻易放过她,而且母亲独自一人恐怕也活不了多久。“圣地”的人都喜欢把亲情和爱挂在嘴边,但生长于斯的玛利亚从未感受到爱,她只看到人们如何借爱之名行自私之实。她相信人的本性是自私的,只有规则和法律才能对抗人性的弱点,天使之城里繁多琐碎的规则没有错,错的是人们不去遵守。抱持着如此理解的玛利亚对这个世界没有怨恨,相反她对生活的苦难宽容到近乎冷漠,但那正是她爱这个世界的方式,爱不是万能的,而是有局限的,如果你爱人的能力不足,那么起码不要欺骗。玛利亚并非对母亲无情无义,但她相信离开是最好的选择。不过这套信念并不是永远有效,感情的复杂性依旧时时困惑着她,愤怒、仇恨、迷茫、恐惧和孤独混合在一起折磨着她,这种情绪发作时总会激起她想从别人身上得到什么的渴望,虽然她也不知道那是什么。
玛利亚把思绪收回到代数作业上,虽然那些题目对她来说很难,但它们起码是有解的。
宿舍门无声地滑开,是伊莎贝拉回来了,她进门便倒在床上,一言不发地看着天花板。
玛利亚主动跟她搭话:“你去了好久啊,你们谈什么了?”她知道伊莎贝拉是被孔女士叫到办公室去了。
“没什么,”伊莎贝拉冷淡地说道,“我的开学测评不理想,老妖婆唠叨了半天。”
“没关系,”玛利亚安慰道,“一定是因为刚开学还没进入状态。”
伊莎贝拉没搭理她,玛利亚继续埋首于代数作业,因为一直开着内置通讯器听题目讲解,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注意到那压抑的哭声,她疑惑地拔掉脑后的数据线,发现真的是伊莎贝拉正蜷缩成一团饮泣。
玛利亚慌忙来到伊莎贝拉身边,她把手搭在她肩上担心地问道:“你怎么哭了?”
“别管我,跟你没关系。”
“别难过了,不过是一次没考好而已。”
伊莎贝拉捂着脸不肯看她,单薄的肩膀无助地颤抖着。玛利亚又问道:“是老师骂你了吗?还是发生了别的事?”
伊莎贝拉什么都不肯说,只是越哭越厉害,玛利亚焦急地问道:“伊莎贝拉,到底发生了什么?你倒是说话啊。”
突然伊莎贝拉坐了起来,她抱住玛利亚放声大哭:“玛利亚,求求你救救我,我病了!我要死了!”
玛利亚被她语气里的狂乱和绝望吓坏了,她慌得一把抱住了她:“你别瞎说!现在什么病都治得好,我马上带你去医院!”
伊莎贝拉哭哭啼啼地说道:“我的病哪里都治不好,全是那个人的错,都怨他,都怨他!”
玛利亚立刻挺起胸膛:“谁欺负你了?”
“你认识他,就是你那个好兄弟让。”
玛利亚愕然地松开了她:“怎么是他?”
“你还记得有一天下午我们一起碰到过他吗?后来他来找我,问我那天到底为什么那么对他,我一定是对他有误会,他还约我出去玩儿,我不知怎么就答应了他,他带我到‘圣地’各种各样的地方,还领我去吃垃圾食品,他跟我见过的男孩子都不一样,粗野又没有礼貌,但他的胆子真大,跟他在一起特别有意思,我们的碰面越来越频繁,整个假期我几乎都跟他待在一起,但是有一天他居然说爱我,要跟我在‘圣地’一起生活。”
玛利亚听得目瞪口呆,她整整一个假期都没见过让,没想到他居然一直跟自己最好的朋友在一起。她张了张嘴努力发出了声音:“那……你同意了吗?”
“我当然不会同意,”伊莎贝拉立刻说道,“可是……他不肯放过我,最后他……他竟然……抱我,吻我,还……还抚摸我。”她说这些话的时候害怕得声音都在颤抖,但眼睛亮晶晶的,看上去前所未有的美丽。那异乎寻常的美丽深深刺痛了玛利亚,她失魂落魄地说道:“这可真是……太过分了。”
“是的,我下定决心不再见他,可是……”伊莎贝拉害怕地紧紧抱住了自己,“从那天起我无时无刻不在想他,什么都做不了,我每天晚上都会梦见他,他嘴唇和手掌的触感一直留在我的身体上,我的身体好像不是自己的了,我太难受了,我觉得自己涨得发疼,我需要什么东西来碾碎我!” 她趴到枕头上失声痛哭。
玛利亚不敢相信温柔体贴的让竟会对别的女孩如此粗鲁,到底是他的本来面目便是如此,还是一时失控?或者仅仅因为他面对的是伊莎贝拉?最后的答案可能最接近真相,但那也是她最不能接受的。玛利亚脑子里一片混乱,突然她站了起来,神使鬼差地说道:“我要去报告老师。”
“不要!”伊莎贝拉尖叫起来,“我才不要让那个老妖婆知道!”
玛利亚被“老妖婆”这个称呼激怒了,她气冲冲地说道:“你的处境非常危险,我有责任把这件事告诉老师!”
伊莎贝拉垂头丧气地说道:“玛利亚,跟你说实话吧,老妖婆刚才告诉我学校要把我保送到‘第一天’的生物工程所附属学院,只要我去了将来就很可能进入生物工程所工作,这本是我一直以来的梦想,可现在我一点儿都不想去了。刚才她跟我谈话的时候已经对我起疑,千万不能再招惹她。”
“你为什么不想去呢?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啊。”
“因为让的去向已经定了,他被列入了劳动营的定向培养名单,如果表现好,若干年后就能再回来。”
玛利亚一点儿都不知道这件事,她本以为让会直接留城,她无法相信让要离开了,而更让她伤心的是他告诉了伊莎贝拉却没有告诉她。
伊莎贝拉继续说道:“所以他才提议跟我私奔,这样我们就不用分开了,他说我们可以在‘圣地’做点儿小生意,生几个孩子……”
“绝对不行!”玛利亚突然喊了起来。
她的声音大得异乎寻常,伊莎贝拉用震惊又怀疑的目光看着她,一道无形的裂痕突然横亘在她们中间,她们都感受到了那道裂痕的存在,并且它还在迅速扩大,她们眼神里出现了敌意,内心的满足和平静从此被破坏,她们再也不是一对亲密无间的伙伴。虽然伊莎贝拉坐在原地没有动,但玛利亚能感觉到她正在远离她,她被让带走了,只剩她孤零零一个人,她不能就这么放她走,她不要被抛下。一片混乱里她记起了自己是伊莎贝拉的保护人,这个身份突然赋予了她力量,她的所有情绪都从这个身份里找到了出口。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玛利亚厉声呵斥道,“那可是私奔啊!我自己就是一对不负责任的私奔男女生下的孩子,那种生活我可清楚得很!千万别信那些浪漫的传说,什么爱情、亲情很快就会被岁月消磨掉,每一对为爱私奔的夫妻最后都在对彼此的憎恨里分手了,在‘圣地’大人虐待孩子,丈夫殴打妻子,女人背叛男人,这就是生活的真相,没有育儿福利、结婚审批和医疗保障,胡作非为的结果只有一塌糊涂的人生。你知不知道让的母亲是个妓女,他父亲找不到工作的时候就让自己的老婆去卖身,让明明知道那里的生活是什么样的,怎么还敢对你提这种事,他到底居心何在!”最后的话一出口连她自己都被震惊了,她明明知道让的家庭是多么贫困,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说出这种话。
伊莎贝拉更是目瞪口呆:“他不是那样的人……”
玛利亚无法再收回那些话,干脆一不做二不休,义正言辞地继续说道:“你根本不了解他,他在‘圣地’尔虞我诈的人际关系里长大,从小就明白绝不能相信任何人,跟他比你太单纯了,男人都是无耻又野蛮的,欺骗女人是他们的天性,他们被性欲驱动什么事都做得出来,让也是个男人,而且别忘了他已经是个成年男人!”她惊异于自己刻薄的口才,并从中得到了一种变态的快感,她从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会这么诋毁中伤从小保护她的让,但她清楚自己已经成功在伊莎贝拉和让之间制造了裂痕,这让她由衷地感到高兴。
伊莎贝拉先是震惊、怀疑,继而伤心难过,很快又怒火中烧,她气愤地说道:“玛利亚你说得对,我根本不了解男人,差点就被他骗了,要不是你告诉我,我根本不知道他母亲竟然是……居然有男人让自己的妻子去卖身,这是奴役!他在一个把女人当奴隶的家庭里长大,说不定他也想把我骗去卖身,那个混蛋,人渣,畜生!”
伊莎贝拉越骂越凶,让在她心中变得面目可憎,对他的憎恨让玛利亚和伊莎贝拉重归于好,一瞬间她们的关系甚至更加牢固了,玛利亚趁热打铁道:“那你现在就去见他,把刚才那些话告诉他,跟他断绝关系!”
一想到要面对让,伊莎贝拉又动摇了:“我不能去见他,一旦见到他,我又会被他迷惑,说不定会答应跟他私奔……”
“既然如此还是把这件事报告孔老师吧,你这样下去不行的。”
“不行,”伊莎贝拉立马说道,“我才不要被那个老妖婆知道,这太丢人了。”
玛利亚耐心地把孔女士跟她说过的话向伊莎贝拉复述了一遍,伊莎贝拉始终将信将疑,玛利亚向她保证:“你不需要把所有细节都告诉孔老师,你只要说你很烦恼,她就会理解的,毕竟她已经118岁了,什么事没见识过呢?”
“可我在她面前没法儿开口……”
玛利亚自告奋勇道:“如果你无法下定决心,我可以替你去,你想好你要说什么,我向你保证会原封不动地转告给她。我们的一生那么漫长,千万不能现在就自我放弃,你一定要去学院,想想你过去的生活多么美好,再想想我从小过的是什么日子,你真的要跟让去过那种生活吗?”
伊莎贝拉犹豫了半天最终还是被玛利亚说服了,她们像两个串供的犯人一样讨论该把哪些事上报,伊莎贝拉害怕承担责任,也害怕被人指责,尽管她并非完全故意,但在反复讨论中罪恶的天平不知不觉完全倾斜到了让那一边,事情发展成这样全都是他的错。
不过玛利亚在上报的时候又把砝码往伊莎贝拉那边移动了一点,她担心过分的指控会给让带去麻烦,同时她略去了自己和让的关系,她也害怕承担责任,最终这件事被玛利亚描述成了普通的成长烦恼。可孔女士听完后的兴奋程度远超她的预期,她不断喃喃着“我就知道”,玛利亚不明白她到底知道了什么。
孔女士激动地说道:“让和伊莎贝拉一直都是我最担心的学生,事情果然不出我所料,现在他们两个搞到一起倒是省了不少事。玛利亚,你做得非常好,挽救了两个非常有前途的学生,将来他们都会感谢你的!接下来的事你就不用管了,我会尽快安排让到劳动营去,这两个人绝不会再见面了。”
她的话坐实了让要离开的消息,但玛利亚却从她的话里感受到了一种异样的兴奋,只要他们两个不再见面,她宁愿自己也见不到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