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猎
初秋的清晨,忠州秦家军镇附近的大娄山脚下,老秦家的四个英雄儿女,带着十几名秦家军,正在这里打猎。
秦良玉身材颇为修长,一脸英武之气。她身着日本戎装,骑着倭寇的高头大马,自言是为炫耀师尊平倭之功。
在秦良玉的身后,有一僧一道,也骑着日本战马,身上还胡乱背着倭刀,时不时抽刀断枝,不知道是逢林开路,还是比划身手,抑或是为了折磨那所谓的宝刀。
老僧身躯肥大,面黑如铁,眉毛倒竖,黑髯飘飘,看上去年近六旬。老道身材奇瘦,颧骨高突,须发尽白,一脸愤世嫉俗的傲气,年龄与老僧相仿。
老道曾经是胡宗宪大帅的军师,谈笑间多少倭寇巨酋灰飞烟灭。可惜胡大帅被朝廷以依附严嵩论罪,被砍了脑袋。军师眼看要祸及己身,在抑郁惊惧中发狂,自杀时失手刺死妻子。
九年前,秦葵游历京师,曾携小女前往迎接出狱的胡帅军师——名闻天下的大才子徐渭。
酒楼之上,穷困潦倒的徐渭,向店家借来纸笔,书写狂草一副相赠。几个赶考的士子惊羡不已,纷纷重金求购,徐渭不屑一顾。
秦葵送白银五十两,作为徐军师返乡路费。徐渭长歌当哭:“十五从军征,八十始得归......
七岁的秦良玉对父亲说:“爹爹,我要拜先生为师!”
秦葵故意问道:“拜师何为?”
秦良玉稚声稚地说:“写字作画,卖作银子!”
秦葵叹息说:“小小孩儿,你要银子何用?”
“购买军粮,重建秦家军,保家卫国!”秦良玉高声说。
在她幼小的记忆里,镇上的老幼妇孺,日日夜夜,都为征战在外的将士们筹集军粮。饥荒的时候,就连川东大娄山上的奇花异石、药材、小兔子、小鸟、蟋蟀、毒蛇,都拿去卖了银子,变换军粮。至于种麻织布,养蚕抽丝,耕地种粮,那更是常业。
徐渭一脸惊愕:“小丫头,你告诉爷爷,刚才那句话,是谁教你的?”
“是我娘,她临走前对父亲和哥哥们说的。后来,娘就被埋在大娄山里了!”小良玉的眼中含着泪花。
稚女一句话,秦葵满脸羞愧,徐渭老泪纵横:“好!好!冲你这句话,老朽还不死了!”
那几个士子纷纷起身,恭恭敬敬地,向名满天下的徐渭鞠躬,又向人小志大的秦良玉行礼,转身离去。
徐渭隐居忠州盐泽谷浮云观。秦家镇为他雕琢石窟,在石山内开琢出数十间大屋,犹如官宦之居。后又帮他招收大量门徒,在谷中开辟沃土,得钱粮无数,开琢石屋数百间,犹如王侯府邸。
徐渭流落他乡的子孙故旧,被千户小姐秦良玉派得力之人寻来,拨付先前的数十间大屋居住,俨然成为名门望族。
而徐渭的书画,也经秦家镇,远售京师与东南富庶之地。
至于老僧,乃是与倭寇百战百胜的总兵爷。
当年,总兵爷世袭武职,与老秦家相似。
总兵爷组建新军,歼灭倭寇,戚家军闻名天下。
随后戚大帅镇守蓟州,又组建七万新军,打败蒙古强虏,功高盖世。
再后来张居正倒台,被从坟墓里挖出来鞭尸。其家人或杀头,或流放。万历皇帝“大仇”得报,依然恨意未消。戚帅作为“同党”,也受到无尽牵连,流落穷乡僻壤,当了乞丐。
那一日,千总秦葵带着小女秦良玉,寻访南下援助抗倭时的老长官戚大帅。却看见里正带着数名民夫,用独轮车拉着奄奄一息的老乞丐,说是拉到义庄,就该断气了。
秦葵一脸惊愕,气得抽出腰间倭刀,想要剁人泄愤。
秦良玉取下父亲包袱里几块腊肉,又摸出几两碎银子,塞给给颤颤惊惊的乡村野夫,然后和父亲推着独轮车,去找了郎中,又联络上四川盐漕总督府在登州的船只。
秦葵看着捡回一条命的戚老头,笑着对秦良玉说:“丫头,戚大帅是武官,可不会作字画卖钱!”
秦良玉得意地说:“总爷大人说了,他那几间破草屋里,还有兵书数千册,我已请了船上的秦家水军来搬!”
蓬头垢面的戚老头,抱着小酒坛,用细竹管吸了一口重庆咂酒,满脸沮丧地说:“我心已死,何必救我?”
小秦良玉慢斯条理地说:“四川忠州盐泽谷中,有大帅一位故交,临行叮嘱晚辈,说是您老若看破红尘,不妨前往一会,在方外之地,再较高下!”
戚继光眼睛一亮:“这条老狗,他还没死?当年跟倭寇打仗时,嘴上他不服我,我不服他,暗地里倒是惺惺相惜!”
秦良玉递上一封信,戚继光撕开一看,里面竟然写着:“老东西,我今居浮云观,有石屋数百间,徒子徒孙三千,皆为忠勇之辈,比尔戚家军若何?盐泽谷中,尚有南柯寺一座,背靠百里石山,有房屋数百间,僧众无数,老狗才可敢前来统之?”
戚继光躺在独轮车上,气得像老顽童似得直哼哼:“老狗欺我!老狗欺我呀!”
秦良玉说:“南柯寺现无主持,爹爹还在四处寻觅呢!”秦葵乘机说:“大帅!末将带路,杀往忠州?”
戚继光挥舞着吸咂酒的细竹管,就像挥动当年的令旗:“秦千户听令,发兵忠州!”
“得令!”秦家父女同时喊道。
数年之间,秦良玉得两位名师倾囊相授,再加上家学渊博,迅速成长为一位奇女子。
十六岁的秦良玉,比她的兄弟们想法更多,她把打猎看着是打仗,硬是要所有人都骑着马,带着秦家军新制造的兵械,到大娄山里的猎场上去实战一番。当然,带回一些值钱的猎物,变卖成银子,打造更多的军械,是更重要的事情。
如今的秦家军,处于最孱弱的时候。
秦良玉曾经问过父兄,秦家镇的前身,原本是一座军州,下辖酆都、垫江、武隆三县及忠州大半之地,为何如今降级为千户所,属地也缩减到只剩忠州十八乡,在籍兵员也不过五百?
秦良玉隐约记得,母亲娄山夫人,在宁夏之战殒没。秦家军损失过半。但在千户所较场集合的时候,仿佛人数比现在还要多一些。
父亲秦葵尴尬地笑着说:“军州最强盛的时候,养着三万精兵。后来,朝廷没有银子了,兵饷就时常克扣,军州知州的位置就被土司老爷替代;朝廷的兵马裁撤了,土司的人马壮大了。土知州、土知县们都是土生土长的豪强,他们世有其土,世管其民,世有其兵,世袭其位,向朝廷称臣纳贡,倒是让朝廷省下了很多银子!”
父亲说的,都是军州萎缩成千户所之前的事情。他只回答了一半。
秦良玉问:那为啥朝廷还是越来越穷?
二哥秦翰说,天下大乱,年年都在打仗,银子就像河水一样从战场上流走了。
小弟秦明说,皇帝正在不停地修宫殿,大官们都在修府邸。千年大木和真金白银,正从各地运往京城。就连忠州境内大娄山里,也有强盗占据了山岭,到处架桥修路。他们是不是也要偷偷砍了大木,去孝敬皇帝老爷?
秦邦想了一下说,如果能让龙颜大悦,他们不光不是盗贼,还是功臣!
秦良玉总结说,有人的地方,就有大大小小的老爷,有的是朝廷的官老爷,有的是占据地方的土司老爷,还有的是有钱有势有人马的各种老爷。要是把这些老爷们的钱财,均一半出来,分成两份,一份养兵,一份安民。兵强民安之后,就不会年年打仗了。
那时候,大娄山一带有人烟的地方,大都是四川大土司杨应龙暗中控制的地盘;而人迹罕至的深山老林,则是山大王啸聚的地方,也是毒蛇猛兽的巢穴。
忠州现任土司老爷陈文山,乃是文人出身。他入赘女土司家,才从她手中接替大位,向来重文废武。忠州境内的大娄山,多年来被悍匪与猛兽占据,也只有秦家镇的人敢来捅马蜂窝。
大娄山不太高,只不过是深林茂密而已。在一处树林中,大哥秦邦跳下马来,张弓引箭,准备射杀躲在枝叶间鸣叫的雉鸡。秦良玉将手中的野蜜桃,嗖地一下打向茂密的枝叶。肥厚的绿叶嗖嗖飘落,几只野鸡扑棱扑棱飞跑。
那一僧一道,笑而不语,微微颔首。
两个哥哥,一个弟弟,还有前呼后拥的军卒,都为之扼腕。
“堂堂七尺男儿,不去降服吃人的豺狼虎豹,倒去偷袭在这儿安居乐业的鸟儿。”身材高挑的秦良玉,坐在枣红马上,一边文文静静地说话,一边摸出小铜镜,整理自己乌黑的长发。
她的身材太过修长,骑在高大的东瀛战马上,双脚竟然快要挨着地,一双马镫被她空置了起来。
兄长的脸一红,就收起弓箭,带着众人,跟随秦良玉,骑着从东南沿海买来的东瀛马,往大娄山更深处走去。
远处传来野猪凄厉嚎叫的声音。
老僧拔出倭刀说:“树怪道人,敢不敢斗一斗虎狼?”
老道不为所动:“山鬼老僧,你还不服老?吾宁斗智,不斗勇!”
秦良玉一个手势,众人骑马悄悄包抄过去。
秦良玉一马当先,她迅速拉满硬弓,嗖地一箭射去,一只狼哀叫着,在原地打转。它伸长脖子,去咬扎进身体的长箭,却老是够不着。
其它八九匹雄壮的公狼,竟然在头狼的带领下,从灌木丛里迎面冲过来,要跟侵犯它们领地的猎手拼命。在地广人稀的大西南,食肉的野兽都是极其凶悍的。
“用火铳!”秦良玉在连射三箭之后,发现很难射穿灌木丛,而那些野狼更是有持无恐,正向他们扑过来。
老秦家从洪武年间,就随沐国公征战西南,精通制作各种兵器。如今秦家镇打制的三眼神铳,不过是二百年前明军火器的改良版。
猛兽与猎手的差距,主要在于智商与武器。很快,尖牙利爪败给了威力巨大的火铳;凶悍的狼群败给了多年的猎手。
秦家镇是一座西南重镇,老秦家祖上立下累累战功。秦良玉的父亲秦葵,字载阳,自号鸣玉逸老,执掌千户所正堂。秦葵满腹文韬武略,新近中了进士,却羞于与那些夸夸其谈的士大夫为伍,总是自称贡员秦葵。
秦良玉从七岁时,就跟随父兄读书习武;九岁时,就跟着耕种狩猎、采摘捕鱼,还学得一手织蜀锦的手艺。当然,她最擅长的,倒不是女工和琴棋书画,反而是使用兵器。
那神态安详的一僧一道,还有两个经验丰富的军卒,站在秦良玉身边,不断地将安装好弹药的三眼神铳递给她。
火铳的射程只有四五十步,但是威力巨大,在射穿灌木丛之后,依然能够击透野狼的身体。秦良玉和同伴们,常年在深山里采药、打猎,她可以根据灌木丛摇动的样子,迅速判断处野狼脑袋和前胸的位置。
秦良玉打猎的时候,用的就是三眼神铳。打造神铳和购买火药、铅弹的银子,都是她自己卖草药积攒的。她还拿出自己三十两银子的私房钱,用来赞助军营打造兵器。
老僧熟练地装填弹药,不慌不忙地说:“良玉,百发百中的枪手,都是用弹药慢慢喂出来的。今天你就莽起打,弹药管够!”
随着一声声爆响,靠近过来的野狼,大多被秦良玉打中,有的一声不响地倒下,有的拼命地尖叫着,比起其他人的枪弹乱射,中弹率竟然高出很多。
大伙打死了三头公狼,其余的大多受伤,落荒而逃。
一只受伤的野母猪,躺在地上哼叫着。它身边有一只小野猪,身上长着好看的花纹,边用嘴巴促碰它干瘪的奶头,边惊惶地呼叫着。
“肯定还有几个小野猪,要么被狼咬死了;要么躲进了灌木丛。”秦良玉惋惜地说。
大娄山里遍地药材,秦良玉随手采摘了几味。父亲文武全才,又精通医术。秦良玉颇得真传。她将那些药材在石坑里捣烂了,涂在野猪的伤口上。
那头母野猪无力地瘫软在地上,它定是为了保护幼崽,在跟野狼的缠斗中耗尽了力气。
秦良玉取下背着的水葫芦,向母野猪的嘴巴里倾倒了一些山泉水。小弟秦明往它嘴边丢了几个煮玉米,母野猪伸长嘴巴,大口大口地嚼着,还不忘呼唤小野猪过来分食。
哥哥邦屏和邦翰,则去摘来一些野果子,堆放在母野猪嘴边,又在它的伤口上涂了几道药。
忙乎良久,继续向前,越往大娄山里走,凶险越多。半年之前,大娄山里来了一大伙土匪,竟然在险要之处修建了大石垒,里面可住数百人。外围还有好几处碉堡,互为犄角之势。这山匪啸聚深山,倒也不出来打家劫舍,而是逢山开路遇河架桥,似乎要积善行德。不过,若是遇到进山的药农、猎户,他们则一边追赶,一边抛出厚重的砍柴刀,滴溜溜旋转着飞过来,能斩断胳膊粗的树枝。
猎杀了三只狼,秦良玉并不就此罢休,坚持要往深山里进发。
大哥说,山里有土匪窝,若中埋伏,不是耍子。
二哥说,不可深涉险地。
小弟说,打不赢,就跑。
小弟十一岁的时候,就开始随父亲临战场杀敌了,这让长期押运粮草的秦良玉羡慕不已。
树怪道人说,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一阴一阳谓之道。
山神老僧说,当年打倭寇时,老衲还是缴获了不少银子,只是你牛鼻子不晓得。今日,我和尚又闻到银子味儿了!
树怪道人说,你会打仗,也能捞银子,还会巴结朝廷大员,谁不知道?
山神老僧摇头叹息:“蓟州那七万新军,就是因为我们手里没银子,没巴结朝廷大员,被裁撤了!”
秦良玉说,秦家老祖宗镇守的军州,属地原本就有这大娄山。如今秦家军征战四方,倒是辖地越来越小了。我们靠山却不吃山,那才是傻子,我也闻到前面有银子的气味!
“前面是百熊岭,要是能猎一只大熊,光熊掌就能换一百两银子!”秦良玉眼睛里放着绿光。
兄长邦屏和邦翰,曾经随父亲秦葵,数次带着秦家军外出征战,立下不少战功。大哥邦屏年纪轻轻就当了副千户,邦翰也得试百户之职。秦良玉自认智谋武功远胜父兄,可是每当秦家军出征的时候,她都只能在后方押运粮草,很少直接对敌,所以常常要在猎场上试试身手。
当一只巨大的棕熊,从对面的小溪边,竖着身子,咆哮着奔过来时。那些戚家军乘坐的东瀛烈马,也被吓得战战栗栗。
秦良玉见遇到“强敌”,竟然内心里激动起来。数百年来,大娄山里有很多采药人命丧猛兽之口,今日正好报仇雪恨。
那些战马的背上,悬挂着白杆枪、三眼神铳、铁胎弓、箭壶。当然,还有几匹马的背上,竟然驮着火龙箭和弗朗机。
那十余名秦家军,各持一根白杆枪,与棕熊周旋。白杆枪形似钩镰枪。枪头下面有一个倒卷的弯钩,枪柄有一个大拇指粗细的铁环,口径有一寸半。
秦良玉点燃火龙箭的后,示意大伙立即撤退。她对着棕熊喊了几声,棕熊发现了她,就奔过来了。
火龙箭的铁筒尾部,发出火药燃烧冲出的烟花,前口却喷出九只带着长长火尾巴的利箭。
有三只粗长的利箭,射穿了棕熊的胸膛。
野性十足的棕熊扑过来,秦良玉后退几步。老僧和老道则上前几步,举起三眼神铳,对它近距离接连射击。
受伤的棕熊咆哮着,一步步逼近。附近有几只棕熊听到同伴的召唤,也一边怒吼,一边从四周奔跑过来。
大哥邦屏多经战阵,临乱不慌,急忙喊道:“众人分成四队,护住战马,且战且走。”
所有的男丁分成了四队,将秦良玉和一僧一道护在中间;连小弟秦明,也催促三人躲到战马背上去。
几只巨大的棕熊,四面围攻。
好在三眼神铳虽然射程不远,但是近射却威力巨大,可以一下子打断小碗粗的松树。 秦良玉虽然没有经历过战斗,却常年拿白杆枪当梭镖,用三眼神铳当猎枪,在深山老林里把这些兵器用得精熟。她骑在马背上,不失时机地射中扑过来的棕熊。
那一僧一道,用起三眼神铳十分精熟。
老僧打中了一只棕熊的双眼,老道便一枪打中它的心脏。
大哥他们四人一队,手持三眼神铳,背上插着白杆枪,与四只棕熊周旋。可惜,围攻他们的棕熊,大约有六七只,一时情势很危险。秦良玉像一只矫健的雄鹰,在那些战马的背上飞来窜去,随手拿下它们驮着的武器,对冲过来的棕熊发起攻击。
秦良玉在马背上,竟然发射了三次火龙箭、五次弗朗机,还发射了十几次火铳。
最后,秦良玉从马背上,远远地抛出好几个火把。烈火在秋天的山野里爆燃,大有漫天之势,围攻他们的棕熊群才惊恐褪去。
秦良玉在大火合围之前,快速砍断一头死去棕熊的四条腿,并且取下它的熊胆。
秦良玉骑马在前面带路,一僧一道,十余骑跟着她鱼贯而行。
背后烈火滔天,树林里噼噼啪啪地响。
大哥邦屏以手加额说:“幸亏小妹路径熟,身后火势又是逆风,不然我等必被烧死!”
秦良玉摸出小铜镜,发现自己英武秀美的面容,如今被烟熏火燎,黑黢黢犹如野人,不禁哑然失笑。
树怪道人抱着一小坛咂酒,坐在山道边,就着细长竹管,美美地吸了一口,然后用手抚了一下竹管口,递给山神老僧说:“山鬼老儿,你说这把火,能烧出一个金疙瘩来?”
山鬼老僧抱着竹管,接连吸了好几口,也没有把酒坛还给道人。老道眼馋得只咽口水。
山鬼老僧紧紧地抱着小酒坛,回味无穷地说:“今日刮西南风,大火正顺势烧往匪窝。我已经暗中安排徒弟数十人,隐藏在山中放火助力!”
树怪道人吃吃笑着说:“戚帅杀人放火,乃是行家里手。够坏,够毒!老道也派了两拨弟子,埋伏在山中,一拨捅马蜂窝,一拨断他归路,叫他进退都死!”
一个时辰后,大娄山的二当家黄黑虎,带着数百悍匪,驱赶十几头战象,呐喊着追来,显然是受了僧道的荼毒,结下深仇大恨。
二、螳螂捕蝉
敢在大娄山里杀匪放火,自然是打了山大王的脸。
日过正午,一僧一道正在喝咂酒,吃腌肉。秦良玉他们吃干粮,喝山泉水。那十几名军士还支起了行军锅,从马背上的大皮袋子里取下一只死狼,在溪流边剥皮洗净,煮起了火锅。
锅里的泉水还没煮沸,黄黑虎就乘坐战象,在箭楼里大呼小叫着,指挥数百人杀奔过来。
他如此暴跳如雷,估计是刚才那把大火,烧了他的眉毛或屁股。或者是躲在匪窝附近的和尚和道士,对他们做出“伤天害理”的行径,刺激他们追过来了。
二哥邦翰冷静地说:“镇上没有准备,让小弟带几个人,护送军师、大帅、小妹,赶快回去报信。我们在这里且战且走,跟他们在山里周旋。”
大哥邦屏手握白杆枪说:“你们看那十几头战象,云南、贵州和境外才盛产这庞然大物,银子都买不到。整个四川,也只有杨应龙土司家才有战象。他们千里迢迢弄到这里,馋得我是口水直流啊!”
一僧一道只顾争抢那一坛咂酒,俨然置身事外。
“大哥,我不用回去了,爹爹带人来了!”秦良玉在马背上俏皮地说。
“别瞎说,保护徐军师和戚大帅,快走!”大哥威严地命令。
“大哥,我听到牛角号的声音了!”秦良玉向他做了个鬼脸。
果然,那是秦家军熟悉的号角声。号角声传递的信息,不是进攻,而是紧急撤退。
“大哥,快下令撤退吧!我看那大象跑得也怪快的。”秦良玉站在马背上,像一位亭亭玉立的神女。
副千户秦邦带领大伙,纵马赶到吹牛角号的地方,父亲果然带着秦家军在那里接应,不过人数少点,他只带了三十个子弟兵,十几匹战马。
“爹,您真逗,果然只带着这点帮手来。如今我们弹药都用完了,估计连一头战象都拿不下来。大哥眼馋人家的战象,口水现在还在流呢!”
两位兄长惊讶地看着秦良玉,发现她跟父亲策划了一场“预谋”。
秦葵一脸凝重:“丫头,秦家军就只剩五百人,几十匹马了。这点家底,以后还要留给你几个兄弟的。”
秦良玉虽然比较失望,但是不慌不忙。所谓将门虎女,她亲眼看到过战场上的惨烈情景,再加上长期在深山里与野兽、山匪周旋,此时自然处险不惊。
千总秦葵慢悠悠地跨上战马,轻描淡写地说:“我看那些人,不见得是来拼命,倒像是虚张声势。不然也不会闹出那么大动静,一直喊打喊杀的。”
父亲骑着战马在前,保护徐军师和戚大帅撤退;大哥秦邦紧紧跟随;其他人也就一声不响地跟着撤退。一僧一道神情庄重,千总不再说话,其他人也不就再言语,这是一支训练有素、纪律严明的队伍。
秦葵带着众人,顺着大娄山边,远远地看见一座奇峰,像一位美少女。“美少女”对面不远的地方,则是一座状如伟岸男子的山峰。
“父亲,石柱到了,有好戏看了!”秦良玉提醒说。随即,她又后悔自己的冒失,再次在兄长与小弟面前,暴露了事先的“预谋”:既然要捅马蜂窝,不如将马蜂引入另一处更大的马蜂窝!
当然,秦良玉知道,父亲没有那么“歹毒”,父亲背后有高人——那一僧一道。
一群和尚和一帮道士,穿着苗人的短装黑衣,戴着小了好几圈的头巾帽,提着鸡鸭,抱着猪仔,拖着土狗,用渔网兜着肥鱼,从长寿山下乱哄哄地跑过来,显然是在石柱境内干了坏事。他们奔跑的时候,胡乱缠在头上的头巾帽散落,露出和尚的光头和道士的发鬟,被眼尖的秦良玉一眼认出,忍不住捂嘴窃笑。
树怪道人和山鬼老僧,也换上苗人衣装,骑马冲进那群坏人中,由他们簇拥着,犹如鬼魅般消失在树林中。
秦葵是重庆卫千户,进入土司辖区,并不需要跟土司打招呼,他引领数百山匪,义无反顾地冲进石柱境内。
秦葵一边策马奔跑,一边对身边的秦良玉说:“丫头,你和两位师父引蛇出洞的计谋,到底灵不灵啊!”
秦良玉说:“虽然石柱女土司是头母豹子,可马家大少爷却是头小老虎。庶母压制着嫡子,早就水火难容。他马大少爷,只要遇到出兵的理由,必然借机出头!。
秦葵依然心有疑虑:“你那些和尚道士扮作苗匪,虽然能够瞒天过海一时,可是纸里包不住火!”
秦良玉一脸得意:“马家大少爷也是同门师兄,他师父——七曜山云溪寺的住持,是戚大帅的老部下。今天我们打劫的村民和东西,都是马师兄事先安排好的,没准他还备下咂酒、香肠腊肉,招待这些“劫匪”一番呢!”
当马千乘带着三百土司卫队,骑着快马,“气急败坏”地赶来时,悍匪黄黑虎不退反进,驱赶大象直冲击过来,迅速将土司卫队冲散,用数十人把马千乘包围起来。
秦良玉大喊:“父亲,这情势不对,你们看他们围着马家大少爷,那是要拼命!”
秦葵冷笑一声:“老土司在牢里关着,小夫人接替土司之位,仗着杨应龙撑腰,压制得马大少爷势单力薄。如今杨应龙的人又下此狠手,他们这是想要对老马家暂草除根呐!”
秦葵将白杆枪奋力投掷出去,像利箭飞向马千乘身旁一个悍匪。长枪扎进悍匪的胸口,他瞪大眼珠子,无力地丢掉手中的钢刀。
秦家军的长矛,嗖嗖地飞过来,准确无误地射中包围马千乘的山匪。
喘过气来的马家土司兵,立即扭转形势。他们将马千乘从包围圈中护送出去,与秦家军两面夹击。
数百山匪,骁勇善战者不过数十。其余的看似乌合之众,他们手中的柴刀,昭示他们不过是伐木的匠人而已。
马家军也是长枪大戟,数十悍匪手中的武器,则多是五尺来长的苗刀,在近战中不免被动。
苗人的大象非常凶猛,四处追逐马家土司卫队。秦良玉和四名军卒一起,躲在一边发射火龙箭。九只火箭呼啸而过,有六只射中了黄黑虎乘坐的箭塔。
蒙着厚厚牛皮的箭塔,很快燃起熊熊大火。箭塔里面的人一窝蜂似地溜下来。大象惊叫着,冲向附近的一条河流。其他十来只大象,见头像逃命,也纷纷在秦家军的火铳轰鸣声中,跟着逃走。
河边的芦苇荡里,马邦聘带着马斗雷、斗霖,率领数千族人,一窝蜂似地席卷过来。黄黑虎麾下的数十悍匪,瞬间被人海吞噬;其余的“乌合之众”,被蜂拥而来的马家“乌合之从”分割包围,一顿群殴暴揍,个个鼻青脸肿,头破血流,很狼狈地当了俘虏。
那黄黑虎十分彪悍,挥舞着一把大砍刀,接连砍断秦家军十几杆长枪,冲到马千乘面前。这马千乘二十一岁,血气方刚。他制止了身边的卫士,竟然跟黄黑虎一对一厮杀。
这黄黑虎与马千乘恶斗了十几个回合,竟然没有占到上风。他乘隙从一袋里抓出一把药粉,劈头向马千乘撒过去。这马千乘虽然跟随父亲上过几次沙场,却从未见过如此卑鄙手段,蓦然中招,眼睛就睁不开。
黄黑虎举起大砍刀,砍向马千乘的颈脖。秦良玉一把夺过身边秦家子弟的三眼神铳,瞄准了黄黑虎,但是没有开枪。黄黑虎和马千乘距离较近,这一铳轰过去,难免会玉石俱焚。
黄黑虎不知就里,以为秦良玉想活捉他,又见身边的同伙已然落败,知道势不可挽,急忙转身夺路而逃,却被秦良玉一铳打中大腿,噗通倒地,鲜血淋漓。
马千乘的几个卫士冲上去,将黄黑虎踩在地上,大喊:“这厮光天化日,抢了土司老爷庄子里许多牲畜,又毒了小主人双眼。快砍掉这黑鬼脑袋,给少爷报仇!”
秦良玉高声喊道:“留人!”
马千乘也喊到:“问问这龟儿子,给小爷我下得是啥子药!”
黄黑虎倒也硬气,一声不吭。
卫士用长矛,戳穿了黄黑虎另外一条大腿。他疼得嗷嗷直叫:“本将乃是幽冥大王帐下先锋。千里大娄山,一草一木,都是他点化而成,尔等凡人,染指者死!”
秦葵乃是军中名医,当即喊秦良玉去找了几味药,向马千乘叮嘱了外敷内服之法。说是旬日之后,方可痊愈,只是这期间免不了头晕目眩,当选派贴心卫士日夜护持,不可小心大意。
马千乘双眼红肿,不可视物,握着秦葵的手说:“幸得老伯救治,日后必当报恩。如今天色将晚,近日天气阴晴反复不定,或有山雨欲来。伯父不可在此延误,就请速速回营,加派心腹之人,严密看管这些匪徒,免得节外伸枝!”
秦良玉擂响战鼓,一僧一道又全副盔甲战袍,俨然战将装扮,他们骑着战马,带着秦家民军前来接应,押送数百降寇回本镇。
秦良玉知道,那些民军中,有很多秦家子弟,大都“出家”在南柯寺、浮云观,逃避繁重的徭役和官差。当然,徐军师和戚大帅还收徒甚众,包括往日落难的亲朋故旧、逃卒、流寇、悍匪、罪犯、难民......
洪武大帝起于沙弥,嘉靖爷热衷修道,当今朝廷贪墨成风,故而走投无路的好汉,若按照人头缴纳五两白银,便可任凭为僧为道,官府不来聒噪。
秦良玉悄悄问父亲:“按沙场规矩,这些降兵,至少要分给马家一半,他们拿去请功。如今为何你不分功,马家大少爷也只字不提?”
秦葵一个眼色,秦良玉就在马背上用皮鞭轻轻敲一下,跟随父亲纵马跑到前面较远的地方。
秦葵回顾了一下身后的队伍,这才小声说:“我们捉获的这伙人,来历颇有些蹊跷。他们在大娄山日夜开路,偷盗大木,还有大象可供驱使,又像是在这边大有靠山。我故意把他们引到石柱地界。马大少爷只引了三百土司兵来,其余都是族中民壮;事后又匆匆告辞,只字不提分功之事,像是另有隐情!”
秦良玉细想一番,恍然大悟道:“我听陈家土司太太说,马家老土司马斗斛,因私采银矿,如今被免职下狱。小夫人覃氏接替土司之职。覃土司极爱自己幼子马千驷,又将六千马家军大部交给覃家兄弟们掌管。这马家长子马千乘,如今处于多事之秋,自然是举步维艰,多有难言之隐!”
秦葵点点头说:“这伙苗人为盗,恐怕跟女土司覃氏多有瓜葛。这覃氏交游极广,云贵川及藏地大土司,她都颇有交往。至于四川大土司杨应龙,跟覃氏更是来往殷勤。我们今日用一计螳螂捕蝉,可惜这覃氏不作黄雀,倒是那大少爷挺身而出!”
数百俘虏,被关押进了秦家镇铁围寨的营房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