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一直下到下午才停。
郭善跟着徐老头去了来庭坊的宅子,任由徐老头倒来药酒放在案桌上。
其实唐时的酒并不烈,这时候的蒸馏酒还没发明呢,有蒸馏器也没察觉出可以用来酿酒。
因为没有换的衣服,郭善只好脱了衣裳把身子裹在被褥里。喝一杯酒暖胃,一脸严肃的瞧着徐老头。
徐老头没有看郭善,他换上了一件衣服后就正襟危坐的在郭善跟前。
“别装了,你心里憋着事儿呢是吧?”郭善开门见山,问道。
徐老头瞧了郭善一眼,并不觉得意外,砸吧砸吧嘴笑道:“就知道瞒不过你小子。”
“得,猜也猜的出来。”郭善冷笑:“呵,侍奉了两代帝王的人物,这么忠诚又这么有本事。你说,前朝死了这么多有本事的人,凭什么你活着啊?”
徐老头听言不答反道:“那你干嘛不去跟李世民告发我?”
“你又没谋反,我告你做什么?再说了,黄口小儿的话谁信哪。要是有人肯信,你以为我不敢告?”郭善不屑撇嘴。
徐老头乐了,笑了笑不说话。
郭善郑重的瞧着徐老头,忧虑道:“老匹夫,别想着报仇了。踏踏实实做你的医师吧,你不是有良田有从医梦想吗?安安分分的做一个大唐子民,养家糊口,颐养天年。”
徐老头笑了,笑容中带着一抹悲切:“你瞧老夫这样子,怎么颐养天年?你瞧老夫这宅子,像一个家吗?”
郭善沉默了。
徐老头起身,对着老天叩首,嘴里口水喷了出来:“先帝爷,睁开眼瞧瞧老奴吧,老奴徐兹给您叩首啦。”
郭善觉得老头疯了,这说的什么混账话。死人能够睁开眼的话那还不成了僵尸?到时候不知道你会不会对一个僵尸忠心。
“死者已矣,文帝和隋炀帝能够感受到您的忠心了。隋朝已经没了,老头你就别折腾了。”郭善真怕这老头忽然拉着自己逼自己跟他一起造反。
尼玛,这老匹夫非逼着自己练武,又让自己喝什么壮骨强身的药酒,是不是把自己当童子军培养了?
在郭善有些害怕中,徐老头起身道:“老夫其实也是这么想的,但是有人不像老夫这么想。”
郭善其实不知道徐老头的事儿,只是跟徐老头接触的长了,老头也没刻意去隐瞒秘密所以郭善能够猜中一些。但是具体的,郭善打死也猜不出来。
“今天那汉子,是隋人府的人。”
隋人府?郭善皱眉,整个人紧张了起来。
徐老头喝了酒,没注意。他朗朗开口:“隋朝灭亡后,义成公主召集前朝的一帮老部下建立了隋人府。这个府,终其目的是为了推翻唐朝。”
郭善扶额,又是一出反清复明的戏。话说回来,开国初都会有一帮子人想要反新国复旧朝。新老交替虽然是时代的必然性,但这种必然性是需要多方面磨合的。别说是前朝的人了,就是贞观时期不为前朝而想要谋反的人都大有人在。话说回来,谁他妈不想做皇帝啊。
“义成公主带领大家一起做事,但贞观初,李靖率领大军大破突厥,颉利 可汗押解进了长安城,义成公主死于李靖之手。隋人府,散了。”
郭善一愣,想起了贞观年间李世民挥兵攻打突厥的事儿。话说回来,**厥颉利 可汗投降也有好几年了。至于那位义成公主,也确实是死了几年了。当时颉利可汗是跟萧皇后一起押送至长安城的,这事儿长安百姓许多人都知道。也正是那时候起,李世民成为真正的天下之主。至少,天下人再不敢瞧不起这位杀兄夺位的二殿下了。
“你也是那时候进的长安?”郭善问。
徐老头点头,道:“隋人府散后,老夫以为再不会聚起来。但一个月前,突然有人用隋人府的暗号传信于我,让我会面?我其实心灰意懒,但命数终究逃不过。我就算不想再举事,老天也由不得我了。”
郭善沉默不言。
话说白了,老头子反过一次后就再难想清白了。就跟杀了一个人后,杀人者哪怕不再杀人也无法摆脱他杀过人的事实。
二殿下是仁慈的,这是史书上记载的,现实中的李世民皇帝郭善还没瞧见过呢。劝老头子自首?拉倒吧,别说老头子不会向李世民称臣,哪怕就算称臣了李世民恐怕也不放过反贼。最后再逼老头子招供隋人府的事情,如果老头子学韦小宝一样要跟隋人府讲义气的话那李世民肯定不会学康熙。咔咔两刀,老头子的头就真的乖乖隆地洞了。
“之所以说这些,只是告诉你小子,老夫明日就走。”徐老头眼睛一眨不眨的瞧着郭善。
郭善听言一惊,竟然有一分舍不得。
平常跟老头子打骂嬉笑,这人一走了,自己找谁说笑话去?
“真要走?太子的跛足病不治了?”郭善问。
徐老头摇头,道:“老夫昨日就去了王府推了这门事儿,想来国公府的人也不认为我能治得了连御医都治不了的病...”又看着郭善,笑道:“小子,我走了,你会不会舍不得?”
郭善听言脸上一笑,不屑道:“瞧你说的,你又不是我爹。”
徐老头听言,眼睛都湿了:“可我有些舍不得你。”
郭善身子发抖,但看徐老头那一本正经的脸和吧嗒吧嗒的泪,郭善眼睛也热了。
太坏了,老头子哪里学会了这么肉麻煽情的话,弄的老子也想哭?
“大郎,我走后记得习武。这天下哪,不太平。没点功夫是不能安身立命的...书也要读...还有我给你的药酒也要喝,你身子骨弱,我研究的那种药酒能够收到奇效,以前先帝就是喝了我的药材长得那般壮实。”
郭善不知道老匹夫的话是不是故意煽情的,不知道老匹夫的眼泪是不是装出来的。但是郭善却觉得挺想哭的...来到唐朝这么多年,没一个既像长辈又像朋友一样跟他说笑,老匹夫这一走或许就再也回不来了。或许某一天长安城的城墙上挂着的一颗反贼头颅就有他的模样。
郭善觉得于情于理都不该让老匹夫走,但是他又知道这老货想走自己是怎么也留不住的。
寒食节,就是这样的寒食节么?
郭善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下的,只记得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日上三竿了。
睡觉时他和徐老头都喝了很多酒,说了很多煽情的话。郭善记得自己还大哭过三回...是三回吗?好像是四回。不过好在老匹夫似乎比他哭的更多,最后泪水还是自己帮着擦的呢。
刚一醒来,郭善就瞧见了地上的房契和田契。
一张大纸上写下了他的名字,不着徐老头的半点名字。
田地千倾,房地五倾。比王苏苏家的宅子都要大多了...
但这些东西永远也换不来徐老头,这些东西丢在这里就代表着以后徐老头不会再回来了。
临下午的时候有人来找郭善,也就是郭善还没出宅院时有人上来禀报。
来人是一个老汉,携着一男一女而来。
是徐老头在长安城呆着时临时找来管事儿的,毕竟田园庄户上徐老头没有搭理过。换而言之,这老汉是徐老头在长安城找来的管家。
不过这管家长得也够老的,好在为人看起来蛮实诚。
郭善觉得亏了,徐老头虽然把田宅留给了自己但临了的时候还是占了自己的大便宜。没听见这老汉称呼徐老头时作老东家,而唤郭善时称呼他为少东家吗?
八竿子打不着的人,自己能是徐老头的儿子?
老匹夫估计是想儿子想疯了吧?
郭善也没纠正老汉的言论,稍微满足一下一个阉人的自尊心还是可以的,毕竟郭善是如此的尊老爱幼。
老东家走了,管事儿的自然要跟少东家禀报一下府上产田以及佃农们的资料。有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老汉心里对郭善这位少东家的脾性是摸不着底儿的。万一这位是个纨绔的不讲道理的主儿,那自己以后跟着这样的主子岂不是要提心吊胆的过日子?
有所谓崽卖爷田心不疼,千顷地虽然多,但也不够纨绔子弟败坏的。
好在郭善本人不是苛刻的主儿,再说了,他压根儿没有做少东家的觉悟。老匹夫的东西哪能说收就收?如果是区区一贯钱还好说,但一千顷田,太多了。
“按以前的办吧,小子不太懂农耕时务,老丈何必把这些事过问我?老头在前就按照老头说的办就是了。”郭善一口回绝了老汉的叨叨叨,头一次被人这么繁琐的过问着心里老大觉得不对劲儿。还是宁姐儿掐自己脸来的真实些...自己这就成了少东家了?滚粗。
老汉没那个觉悟,老东家临走的时候可告诉他了,少东家脾气不好小孩子气,一定不许少东家孩子脾气。
“既然少东家现在不想听,那现下儿老汉不敢提。这是老东家嘱咐我给少东家找来的仆从,少东家看着是否满意?”
郭善脸都黑了,徐老头办的什么事儿?
他自个儿在时也没瞧见带什么仆从的,现下儿给自己找了个仆从算啥,自己又不缺手缺脚。
郭善脸又黑了,彻底明白了徐老头的意思。
徐老头那分明意思是说‘给你的你就得受着,不想当少东家都不成。不仅要接受了老夫的好意,还得风风光光的接受老夫的好意。’
“老匹夫欺人太甚。”郭善怒了。
花徐老头的钱他根本不安心,住徐老头的房他也根本不顺心。他敢保证,现下儿花徐老头每一分钱都会想起徐老头的存在。
老匹夫太坏了,他这是想自己一辈子都记着他呢。可是老匹夫难道不知道,老记着他的尊荣晚上睡觉是会做噩梦的。
“老东家还说了,宅子里太冷清了,显示不出家门的兴旺来。以后老奴还会带着家人一起来宅子里侍奉少东家,并且老东家还说了,府里要请文武师傅做少东家的师傅。并且老东家还说了....”
郭善听着老汉的叨叨叨,终于知道老匹夫临走时嘱咐他的话不是作假的。那哪里是嘱咐?现下儿分明是强迫了。府里什么人都请,就差请个奶妈了。不,老汉不是说了吗?等郭善再过两年就必须娶一房媳妇儿,然后再请一个奶妈。
这老匹夫还真把自己当儿子养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