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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麦收的季节,晴天多。

村中三五处末更鸡啼,忽远又近,此起彼落,像在例行公事,叫引着东方冒白,唤回田间夜更人。

早起的村人下田劳作,紧早不紧晚;割麦无阴凉,早晨相对凉爽,中午太热,麦秆干脆无靿,而且受罪又不出活儿。

晨阳仿佛一只有形无质的圆,如火如血,浮出地平线,慢慢以它的荣光染红了小村庄各家各户高矮参差的土院屋墙。偶尔几处狗吠,一两声吆牲,有人已套车出村。

拱围着小村的麦田在晨风中微波摇荡,风就带去麦穗上的露水。麦田的金红渐渐变淡,慢慢趋向金黄。

田间苍老的隔世柳迎风发出细碎的噼啪声,便有细碎的枯枝从树冠中脱落坠地,供手勤的村人拾取。

曲里拐弯的生产路和田埂,把凹凸起伏的麦田分割得奇形怪状,却也大致规整。黄田广阔,稀落着村庄如地之斑疮;远黑近绿的树,疏疏落落,懒懒散散晃动着枝梢,四野迷茫。

清晨太阳脱红时,女子哈欠连连,来到麦田间的生产路上,不少人家麦田里已竖起成行的麦捆。她振作精神,看有已经收割过的麦地,就去那里拾取麦穗。

女子不敢来得太早,怕田间无人。来到麦田时露水尚未退尽,不少人注意到她,提镰直腰向她看过来。好些人目中思索,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脚踏是一块昨天收割过的麦地,亩余一块地割完拉净,只剩下一耧耧曲曲弯弯、三趟一平行的参差的麦茬子。她入了地,走了几步,低头不见遗穗,以为自己是不是眼花不好使,就弯下腰,细细地寻找。但拾遍整块地,女子只捡拾到十来只蝇身大小的一把断落的麦穗。

腰酸痛难当,女子咬牙直身,一阵头晕目眩,就感到身子在冒虚汗。但她身上并没有冒汗,汗昨天已经淌完了。

胸腹中说不出的难受,饥饿混杂着各种不舒服,一阵阵灼烧,她感到肚子吸瘪,前后几乎幠贴在一起,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在不断抽空里面的肚肠。

两侧地邻还没动镰,连边的麦子有秸秆应风折腰的,风把麦秆压倒在割过的麦茬子地里。女子不敢过去折取。

田里有人她不敢,田里无人她也不敢。

她甚至只敢在这地块的中间区域里拾取麦穗,不敢稍微靠近地的连边。她不得不出了麦地上到路上,再寻找下一块收割过的麦田。

更多人开始留意她。早间田里割麦的大多都是庄稼汉。那些粗犷黝肤的庄稼汉自打留意到那个一大早到田间拾麦穗的女子,割麦子的速度就慢下了节奏,时不时就直起腰歇上一歇。

太阳爬上半午,阳光的热力就大了起来。但女子拾到的麦穗并没有随着时间的流逝而增加多少。

几块地下来,她只拾取有一小捧蝇头小穗。在她那块大包袱皮里如同无物。她原以为可以拾到更多。只是人们收割,都是本着颗粒不遗的态度;庄稼人珍粒惜穗,所以收割过罢,也基本拣拾得干干净净。

女子站在路边的一棵大柳树下,望了望柳叶间的太阳,心中的急迫就压过了腹中的饥饿……娘还饿着,好担心娘的身子会支撑不住。

有顶着方巾的妇人兜着围裙从或远或近的路上下到收割过的田里,也是专来拾取麦穗之遗的,她们的收获却比女子要多上许多。

早动镰、手把快的庄稼人,已有割、捆已毕开始赶牲装车的了。女子见远处一块麦田的庄稼汉把镰把别在后腰,正牵了驴车进地装捆,就有三两妇人候在地头,随时准备下地。

女子羡慕起那几个拾穗的妇人,知道那样可以多拾一些,也许自己拾穗的这几块地正是那些妇人昨天已经拾取过的。但有一种无形的力量束缚着她的双脚,她没有勇气过去入伍。

一阵风吹过,头顶的柳树枝条嚓啦啦地响,似乎是风在借着柳枝发声,嘲笑她的胆小怯懦。又一阵风吹在脸上,有些干热。过耳的风窥探她的内心,在她耳边嘲谑地重复着她心里的声音:“娘还饿着,娘还饿着……”

近处一家也牵驴进地,是要装车了。女子看到,心就突突地跳起来。她发慌,又紧张,扶在柳树上的那只手用力抠弄树身皴裂厚厚的黑皮,居然被她抠下来一小块。指上的疼痛使她更清醒地意识到,有两股力量在她里面正无可逃避地猛烈纠缠。一股力量把她推向那家的地;另一股力量则以各种胆怯和退缩的感受拖住她的双腿,使她举步维艰。

过度的紧张使她感受不到腹中的饥饿,但娘还饿着!

无情的风,嘲笑她说:“你娘还饿着呢!”

不耐俟待的双脚不满主人的懦弱,就驮着她,来到那庄稼人的地头。

这家地里麦捆一行行一排排均匀站立分布,像一片懒散排演的步兵方阵,束腰大致相同,又粗细不一,间中个别懒兵东倒西歪地躺在地上装死。庄稼汉面相呆板,方脸上表情淡漠,手上牵着毛驴板车,他比驴高出大半个头。

驴子趁主人不注意,一歪头大驴嘴叼起一旁一捆粗壮的麦个子,又一甩头把麦个子摔出去老远,那麦个子一个空翻正砸中隔了一排的另一个麦个子,把那麦捆砸倒;飞来的麦捆却站在了倒掉的麦捆的穗头上,仿佛一个兵一脚踏在了失败倒地的仇敌头上,傲然而立,宣示着自己的胜利。一大束麦穗头搓磨在驴子左右错动的大嘴里,却不得劲儿;嚼铁阻碍,‘咯喇咯喇’地横挡在喉咙口,吐不出,嚼不烂,阻着麦穗没法咽。

驴子下咽不畅急得直甩头,站在田头的女子看着心里就替它发急,好想一步冲过去解了它的嚼子,让它吃个痛快。

那人却嫌驴偷吃,拿大巴掌拍驴头。驴子本能地躲避,但受驴缰所限没有完全躲得开,那人的巴掌拍打在驴腮上‘啪咚’一声,驴子折头眯眼,挂起两唇白沫,嘴里仍‘咯喇、咯喇’嚼个不停。

驴主人有意无意扫来目光,女子从那人眼中看到反感的情绪和一种隐晦的浑浊的情感发动。而那种隐掺在反感深处的东西让女子从心里感到畏惧,使她想要转身逃走。

那人手脚麻利地拴好板车后挡排,紧跟着便往板车上排装麦捆,眼角却一直盯着地头上怯怯缩缩的女子。

驴车装腾出一段,麦茬子里散落着的麦穗散发出无穷的吸力,不断向女子招手,引诱着女子的双脚踏入这家田地。

庄稼汉袒胸敞怀,汗水顺着赭红的上半胸膛沥沥而下,一手一个麦捆扔到车上,扯住脖子上汗污的手巾一角抹了把脸,停住对正要低头拾穗的女子说:“你别忙拾,等我装车走了你再拾。”

女子受惊一般缩回手,一股热血冲涌,直涌到耳根。那人说这话时尽量不带情绪,但也不单单是顾虑着拾穗人的感受。同时,在那人眼里,这拾穗人,也是一个好看的年青女子……

女子面蒙羞耻,出了那人的田地,走了好远才停下脚步。她感到那人的目光一直咬尾追随着她,忽就幻化成一只性情古怪的饿狗,缀着她的屁股嗅,狗鼻尖近贴着她的屁股缝一耸一耸地抽动不止,突然不知道哪一个瞬间就会狗嘴一张,猛然下口咬她的腚;她只想快快离了那人视线,越远越好,她的脸上发烧,甚至耳朵里竟产生了幻听——她听到那饿狗吸气时,空气与狗鼻孔摩擦发出瘆人的‘沙啦、沙啦’的声音,右手几回不自觉护住后身翘处的裤缝,却畏怯不敢回头。她感到那人的眼睛无处不在,四面八方盯着她,如同盯着一个厚颜无耻的手不干净的人。她躲也似的靠到路边那棵被她抠掉一小块死皮的大柳树另一侧,刚好避开那人视线。一股股热血仍然不停冲涌,使得她因饥饿而白中透黄的双颊染上几分血色,反而好看了许多,更有了几分久已不曾在她脸上泛现的生动和生气。

不多时那人来了帮手,是那人的妻子和一个童子。女人在车上排捆,童子在车后拾取遗落的麦穗。

女子避在树后偷偷观瞧,那庄稼人装出一段空地,牵驴往前挪车,站在车上的女人就很有眼色地跪坐下去两手撑扶住麦捆,以免车子前行摆晃时人在上面站立不稳失衡掉下车去。那人不知对车上的女人说了什么,那女人就向树这边看过来,女子赶忙把脑袋缩回树后,心‘扑咚’一下又慌乱起来,再不敢向那处看。

装完车,那庄稼汉就赶车走了,女人和孩子就满地里拾穗。仔细捡拾过罢,那妇人把娘儿俩拾取的麦穗合起来束成一个小捆,夹在腋窝里,携着童子匆匆而去。

女子围着大柳树转,躲避那一家人的视线,直到那一家人去得远了,确定真的已经放任拾穗人进地,这才敢到那人的田里拾麦穗。但满地里遗落的麦穗,基本都被那人的妻子打在她腋下挟着的小捆里了。

女子从田里出来,打开她那一个大大的粗布包袱皮——里面只有一捧瘦弱的、蜂子大的麦穗。

不知多少次忍不住这般打开布包,渴望着出现奇迹……

娘还饿着!风说。

风的话,如庄稼人手中抽驴的鞭子,鞭笞着女子的心,使女子重新鼓起勇气,把勇气化做脸皮!

又有一家割罢装车。那人家地块小些,很快就装了一半。因为地小,车头装不大,车上不需要上人,那家的女人就在车后捡拾麦穗。女子来到这家地头,女人抿嘴对她笑笑。女人的微笑给女子加添了一点胆子,她忐忑地下到田头,提着心随时准备受人嫌言、斥喝、甚至羞辱的驱赶。

但她也只敢在那女人拾过的地面拾取,而且畏畏缩缩,不敢看装车的男人。那人手上装车不停,同时眼睛里暴露出对拾穗女子的反感,倒没有发作,只时不时用眼斜自己的妻子,示意她将这皮脸女子赶走。他的妻子假装专心拾麦穗,不看他越发难看的脸色。

女人拾穗的不专心,她的丈夫早看得清楚,随在女人身后的女子也有所察觉,因为女子的手上,就在那庄稼人眼皮子底下,已经攥着手腕粗的一束;尽管她的手腕是那么纤瘦,看起来就像一截苍白的玉米秸秆。

禾捆装完,只有半车,驴子拉起来显得轻松。男人刹好车绳,狠狠瞪了自己的女人一眼,夺过女人手上的麦束扔到车上,气呼呼赶驴上路。

女子看到,那身姿纤柔的女人站在高大魁梧的丈夫跟前竟显得如此小鸟依人,甚至有点可可怜怜,大气不敢喘,躲躲闪闪不与他对脸,那男人恨不能用眼睛活吞了他的妻子。她对那眉目柔和的女人既感到抱歉又心生同情,有些担心她回去会不会挨骂,甚至挨揍。但那女人望着男人后背的目光柔软,几分畏怯,只在丈夫牵车远去时回头看一眼站在地中央、双眼泛着浮光的女子。女子眼中模糊,分明又看到那女人眼里充满着怜悯和爱莫能助。

女人走了,女子还站在她家麦田里,目送她离去。女人临走出自家田地,手里最后捡拾的那一绺麦子,假装不经意遗落在田头。女子就知道:她知道身后的女子一直在看着她。

那一小绺麦穗,化作女子眼中无限感激,一路追随女人远去。

装车的人家越来越多,拾穗的妇女不知何时也多了起来。但一眼就能分辨出哪些是田主,哪些不是——专拾遗穗的妇人身上都兜着兜囊、还有的手里拖提着破包皮袋子;她们的收获,比女子多得多得多。

女子怀着对女人的感激来到下一块田,正在车上装捆的女人居高对她挥手,示意她不要进地、到别处去拾。那女人的眼睛在太阳光照射不到的位置,看不出情绪,好像也没有温度,似乎是一处日光永远不及之处。女子不敢与那双既清晰又仿佛很遥远的眼睛隔空对视,攥着那一绺女人丢在田头的麦穗,心里那一份温热,忽在干热的日光下,冷却了下去。好比一阵寒风,把人从温暖的梦中吹醒……

女子依靠着对手上那份感动的余力,她来到一家正装车到近半的田头。见那庄稼人面有善相,车后拾穗的女人也没朝她挥手,就大着胆子走进这家的田地。

她仍然只敢在田主女人拾过的地方捡遗,她也只敢如此。田主夫妇对她视而不见。田主庄稼汉麻利地装车,田主女人紧在车后拾穗,女子就趋步在那女人后头一定距离,弯腰拾取漏遗。

不知不觉中女子已缀在那女人身后。

女子专心留意地上遗穗,全没注意到这家夫妇已停下手上的活儿站住看她,她太过专心。

辕中的驴子折回头,定定看了拾穗女子一会儿,喀喇几下嘴里的嚼铁,对着她叫唤两声,女子慢慢趋近麦车,好像什么也没听见。

女子一步步靠近车尾,庄稼人眼中的厌色渐浓。

忽然那庄稼人似乎某种忍耐到了极限,面上善相陡然色厉,对只顾弯腰拾穗的女子破口就骂:

“不要脸是不!”

天地为之一颤!

正沉浸在某种状态中的女子双耳嗡然一声长鸣!她惶然抬头望住那面善神凶的庄稼人,竟一时不能回过神来。她感到浑身发冷,一阵阵寒战,她被吓到了,被那双放射着厉光的善目吓到了,吓到双腿失力发软,随时就要支撑不住蹲了下去。

那田主女人望了丈夫的脸色,阴沉下脸对面容煞白杵在原地的女子勒令道:“给我放下!”

女子懵了,只感到此时此刻,正看着她的不是两双眼睛,而是两双强蛮有力的手,正以无可抗拒的审判的力量撕扯着她身上的衣物,他们的眼睛把她剥了个精光。

极大的羞耻感,使女子竟感觉不到自己是在羞耻之中;她只感到她是赤身露体站在烈日之下,日光却如冬日冰寒;无数双眼睛,放射着冰霜一般审判的冷光,无处不在……

她脑中嗡鸣,没有力量思想,身体僵硬,木然顺从着那妇人的喝令,机械地将手上的麦穗放到地上;

那一掐麦穗中,还夹裹着那怜悯女人丢在田头的那一绺。

女子单纯地以为,这两家的遗穗,原是可以合在一起……

女子看不到,那当时,她的脸上,是一副怎样的表情。她是怎么走出这家田地的,她也不知道。她把那怜悯女人的施舍留在了身后的麦地里,就放在那家女人的脚边不远处。炎热的日光下,她浑身发冷,头晕眼花,脚下踉跄……或许是饥饿所致,她却感受不到饥饿。

她不知道,她又走回到那棵被她抠下一块死皮的大柳树下,背倚着大树就滑坐了下去。

仿佛这大树,此时,是她最可依靠的。

她再也不敢到谁家的田里拾取麦穗了,再也不敢了。她倚靠着大树,坐了好久,直到风看不下去,又摇着大树的枝叶对她催喊:“娘还饿着!……”

女子的心被风言激动,又燥灼起来,便扶着大树重新站起来离了树荫。

时已近午,生产路上拉麦的驴车和牛车多了,女子在路上徘徊,捡拾车上颠落的遗穗。虽然更少,但已是她唯一能拾到麦穗的地方了。

一个妇人尾随在一套牛车后面,经过女子面前,避着赶车人的眼目,缀着后车排扯拽麦捆。那黄头巾妇人屏着气,咬紧一口损磨的黄牙,一手拎扯着包皮袋子口,袋角儿似拖地似不拖地,一手可把可把地抑着劲儿频频拽了麦束,慌慌张张往袋子里掖。那妇人眼中惶惶,脸上皱出紧张的纹理,全副心神都吊在看不到的赶车人身上。妇人连连扯拽,沥落在路上的来不及捡拾。辕牛冷不丁哞叫一声,妇人身子一抖,一把还没拽脱,赶紧住手,趁着牛车经过一块收割过的地块,急忙拐进地里假装拾麦。

女子扯开包袱皮,看看里面那两捧可可怜怜的麦穗,好羡慕那妇人。可是她不敢效仿那妇人,她甚至不敢靠近经过身边的驴车牛车骡子车,一有车子经过身边她就远远躲开路旁,等车子走远一段才敢到路中间去捡偶尔掉落的麦穗。她被那面善庄稼汉夫妇吓破了胆。

那妇人拽落的穗子沥沥落落散在路上,诱惑着女子的眼睛,女子没有胆子去捡,她同样怕那暂时拐到地里的妇人,她只敢等到那些穗子完完全全变成遗落之物才去捡拾。但那妇人见牛车走远了一段拐了弯,就从地里上来,匆匆将那些散沥在路上的捡去——某种意义上说,那本来就应该是那妇人的东西——是什么在约束着女子,使她不敢向那些麦穗靠近。

妇人走后女子才去拾遗。几只破碎了的穗子,是那妇人拽落又踩踏而过的,麦粒淌出来,是那妇人不要的。虽然拾掇起来比较麻烦,但女子得之不易,舍不得放弃,就蹲下来捏拾麦粒。

不知是谁柳枝砸了头想出这么一句俗话:宁捡一颗豆,不捏一把麦。大概那人说这话时吃得太饱,没挨过饿。

女子舍不得每一粒麦子,仔仔细细捏起它们,积攒在手心里。她深深知道,她所能得到的麦子,是她和娘的救命粮。

身后响起吆路的冷喝,那人的声调听起来很不耐烦,就像喝斥一条挡道的狗。是嫌路中人没眼色,只顾捏麦不知看路上来往行车。女子还有一只破穗没有捏完,赶紧站起来躲向路旁;因为站得急,眼前一黑,又是一阵天旋地转。女子立足不稳伸手想要扶树,但她身边没有树,就一个踉跄不得站稳跌跪在路边厚厚蒙尘的矮草丛里。女子本能地握紧手中的麦粒,不使一粒从她手心里漏落出来。

草丛里有锐物扎了她攥紧的拳头,刺痛。拳心里的那一小窝麦粒,沾染了女子的手汗,热而潮湿……

那庄稼汉人在板车辕中,两手扶握辕把,车袢斜攀在肩,拉着一车麦捆颇显吃力。车头装得不算小,已近人力板车装载的上限,车袢随着庄稼汉的步伐一下下绷紧,粗布绳一下下勒进庄稼汉的肩膀,那庄稼汉一道道的热汗顺着黑脸膛往下淌。庄稼汉脚下不停,由着巧劲快速腾出一只手,撩起挂在脖子上的脏手巾抹脸,又快快地把手搭回已被汗湿的车把上。

庄稼汉拉车有技巧,袢上使力,两手助力外加保持车行平衡,车屁股似沾地似不沾地,车把抬到这个角度正好不前沉也不后沉,想来装车也是一个好把式,如此便能省好多力气。

经过女子身边时,辕中庄稼汉乜了跪坐在路边的女子一眼,偏头向后吆喝一句:“使劲儿!”女子就看到车屁股有人在推车,是那庄稼汉的妻子。当车屁股经过女子眼前,女子又看到还有一个少女与女人一同推车,娘俩双手推握着三肢车排,撅着屁股努劲儿,一点儿也不敢偷懒。

只一个短暂的经过,女子就看到这娘儿俩满头是汗,两张脸红红的。她们不时用袖子擦脸,脊背的衣裳溻湿一大片,几乎全贴在她们的肉上,连裤子后腰下的一片屁股也汗湿了,就心生同情,好想上去给她们帮把劲儿……

女子爬起来去捡麦粒,刚刚人车经过,车屁股推车的女人步子吃力,迈步大了些,踩掉车尾拂地的几棵麦子,麦穗又被她另一只脚碾踩,也破碎了。女人无暇顾及,手上片时不敢松懈。另外女人稍稍留心道旁的女子,她听出丈夫的吆喝中有异——果然路旁有拾穗的人。但女人见女子手上并无麦穗,直觉上这拾穗的女子还没觑着下手的机会。

但那女人另有直觉,这跪坐路旁的女子,她那一双本不该深陷而深陷的眼窝中,一双大眼睛里面,闪动着一种光芒……那神奇的光芒,使女人鼻子发酸,几乎掉泪……

女子正专注地捏麦粒时,忽地身后不远响起毛驴‘嗷呜、嗷呜’的叫唤,女子闪开路旁,紧后便上来一套驴车。

那黑驴白嘴紫唇,胡须稀疏几根,奓煞着又黑又粗,驴嘴和鼻孔里喷着看不见又仿佛看得见的热气,嚼铁咬得咯啦啦响,女子看到乌蓝的大驴眼里映出她的变了形的脸,就好像那只驴眼里长着一个好看又陌生的姑娘;那驴看到她,却不转动大眼珠,既像在看她,又像在看路,又像是一匹瞪眼瞎的驴子。

女子想起娘的眼刚饿瞎的时候,明明两只眼里还有光亮,还能照出她的脸形,但目光僵直,她望着娘的眼睛,握住娘的肩膀,哭着摇动娘的身子问娘能不能看到她。娘已经双瞎,什么也看不到,只还能感受到一点点光。

后来娘的眼睛光也感受不到了,两只眼睛里也失去了光泽,干枯了,再不可能照出她的形像。再后来娘的眼珠干瘪下去,眼皮就合起来,残余一条缝隙,常有眼眵。眼眵积得多了,女子就小心为娘擦去。

一阵凉风吹散了女子的回忆。

“娘还饿着!”

风说。

那牵驴人倨了脸拿眼瞥驴脸另一侧、站在道旁的拾穗女子,对同在一侧的跟车童子嗔声吩咐说:“车后面看着去!”那童子就转到驴车后。

驴车经过,横路而过的劲风扯落一小撮吊坠在一侧将落未落的麦穗。驴车过去,女子看到地上那一小束,止不住激动又欢喜,忙上前去捡。正弯腰伸手,一只又脏又黑的小手突然出现在她眼前手下,快她一步将那一小撮麦子抢了去。那童子看都没看她,一扭头缀着车屁股去了。

人们提防着拾麦妇人的同时,也在留意着逡巡在路上的女子。

女子腰酸痛得厉害,一只手托着腰站直了,一阵风从麦田里刮来,她就听到田地里有不堪的辱骂随风而来。是哪家田主在辱骂拾穗为生的妇人,但那些妇人只当是耳边刮过的风,……也许她们,不得不把那刺耳的、恨恨切切的恶毒咒骂当成一阵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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