净砂惊骇地在红光里挣扎着,一边用筷子用力戳着缠在自己小腿上的血红小手。
一触之下,筷子居然从那些手中间穿了过去!那些手原来是没有实体的。
她开始焦躁起来。这个时候,厉日刀偏偏不在身边!她身体里的妖之果因为没有厉日刀相互作用,所以力量大减。
无论她怎么用手拍打,用脚去踹,甚至用头去撞,周围的那一圈红光都没有一点动静,真的像铜墙铁壁一般,将她生生困在其中。
正在踌躇无措时,却见远远地,绅罡定定站在红光外,一脚踏在反八卦的巽位。
巽位属风,妖之果属火,借风之力兴火,方能绕过血亲咒印取得妖之果。
他总是瞒过了人王那只老狐狸。
其实,血亲咒印除了下咒的本人,纵然其他人有再高深的法术,都是没办法解除的。
但无论如何,人王总算暂时给他震住了,不趁这个时候取得,日后再寻机会便困难了!
“人王先生,在下一直很尊敬你,你知道为什么吗?”
绅罡从口袋里掏出一串乳白的念珠,单手结了个式,一边轻声对呆若木鸡的人王说着。
“自古以来,成大事者都不拘小节,沉湎于私人感情之中的人做不了英雄豪杰。你是个异类。就算在下活了近千年,见识了许多人,却也没见过你这种清醒着明知道自己是在做逆天之事,却依然不悔不倦的人。心中无情之人不值得赞赏,既然不懂,也谈不上什么伟大。只有明知道它是苦楚的,却咬牙坚持下来,活剐了肉也要满足自己的野心,这种人才值得佩服。”
他淡淡一笑,“人王,你就是这种人。杀妻,现在又要杀女,眉头也不皱一下。在下实在自愧不如。原是一点也不想伤害你的,你毕竟是个难得的人才。但是,想来你这般心高气傲的人,自然也不甘屈服于谁之下。”
他的声音变得轻柔虚幻,仿佛天边的浮云,抓不住,就连听上去都好象随时会消散开来一般。
偏偏那种虚幻却是感叹式的,带着一种苍凉的悲怆。
那一个瞬间,净砂承认自己忽然有些同情这个叫做绅罡的妖。
他唇边有笑,眼里有幽火,那般让人无法捉摸。
“无情有情,无非在乎人心而已。在下早已明白,世界上从来也没有一个人能够得到真正的美满。人王先生一定也明白。我们选择妖之果,选择更大的时代。在选择的那个瞬间,昨日种种便早已放弃。我们都是让过去的自己死亡的人。这个世界就是这样,你若不付出什么,便没有称心的收获。在下,也放弃了最宝贵的……”
他没有说下去,突然断在那里。
隔着层层红光,他的面目模糊隐约,看不清楚。
可是,风都忧伤了起来,淡淡的凄凉味道,吹一口就没了影子,抓一把就消失;又好象沙哑的胡琴声,寒月孤光。
他孤零零地,却傲然站在那里,千山暮雪,那也没关系。
这种固执,这种冷酷,是最可恶的。
她安静地站在光的铜墙铁壁里,安静地看着绅罡抬手,口中念出绵长的咒文。
眼前的红光越来越浓厚,渐渐开始流动,好象平地竖起大片的血墙。
没有血腥味,却有一股极香甜的气味渐渐钻入她的鼻子里。
那么熟悉……那么幽暗的……香。
净砂觉得身体里面好象突然开了一条河流,河水冰冷,缓缓流动,从脚底往上窜。
寒流所到之处,有一种令她浑身颤抖的麻痹感。
不!不是痛苦,不是痛苦……只是一种淡然的疲倦感,痒痒的,柔柔的,仿佛有一双最轻柔的手在爱抚她体内的经脉,一寸一寸慢慢上冻。
呼吸渐渐有些困难,她本能地抬手,无意识地看了一眼上面的黄金手镯。
手镯已经没有光泽了,从与人王交手开始,它就突然成了暗灰的废铁。
可是,她没注意这些,她看到,自己的手上,胳膊上,腿上……全身上下,都有荧荧的红色光芒溢出来。
不是血,是红色的雾气,从每一个毛孔里钻出来。
她艰难地吸了一口气,仰头望天,眼前却什么都看不见,只有红,红……
那股冰冷的河水已经流到了她的胸口,她张开嘴,想说话,舌头却已经冻僵了。
吐出的气都是血一般的红。
那是妖之果的色泽吧……?
耳边隐约有歌声传来,甜蜜的香味突然浓厚起来,带着腐烂的臭和血液的腥。
那个声音,温柔地,安详地,低声地,忧伤地……
有人在唱歌。
什么歌……?什么歌?
她觉得自己应该知道,她该知道的!
那些失落的记忆,那些被尘封在手镯里的过往——
让她看!
『山青水秀太阳高,好呀么好风飘……』
熟悉而甜美的歌。
她忽地瞪大眼睛,骇然地看着眼前的景象!
那间屋子,小小的天窗,碎钻石一般闪烁的日光透进来。
小小的她,面无表情,一身斑驳的白色衣裳,渐渐被染成血的颜色。
有人抱着她,紧紧地抱着,用那双已经腐烂见白骨的手臂。
那人在唱,在唱——
『我情愿陪着他,陪呀陪到老。除了他我都不要,他知道不知道……』
那般凄迷的歌声。
面前站着一个高大的人,她直觉知道他是谁,所以没有说话。
那人站了很久很久,也没有说话。
忽然,他动手了。
将小小的她一把扯出那团腐烂血肉的怀抱,然后,另一只手没有一点犹豫地,狠狠地戳入那团腐烂血肉的腹中,一绞,一拉。
『你逼我的……你逼我的……妖之果再哪里?!告诉我!净妖——!』
她几乎要厥过去,咬牙屏息,眼眶几欲开裂。
抱住她的那人……哦,不,她已经不是人了,只是一团腐烂败坏的尸体,艳丽的,血淋淋的尸体。
她却还在笑,白森森的牙齿狠厉地龇着,唯一美丽的只有那头乌发,如云如雾。
那笑是血腥的,阴冷的,却欢畅甜美之极。
她还在唱,一直唱,一直唱——
『三步两步跑呀跑,快赶去土地庙……』
净砂倒抽一口气,身体里的气流忽然乱了。
那股冰冷的水突然暴动起来,没头没脑地肆虐着,呼啸着要从她身体里面窜出去,渴求广阔的自由!
她陡然尖叫了起来——!
“放过我放过我放过我——!!别唱了!!妈妈别唱了——!!”
她疯了一般在红光的铜墙铁壁里乱踢乱抓,头发乱七八糟地粘在脸上,脸色惨白,仿佛女鬼。
“放我出去!出去——!别唱了!!!”
她歇斯底里地尖叫着,伴随着她的声音,她额头上缓缓浮现出一块血红的印记,好象一朵盛开的花。
“放过我——!!……”
她猛地拔高了声音,仿佛一根钢丝突然断了开来,迸向天际。
刹那间,所有的红光全部消失。
她额头上布满红色的花纹,一直蔓延到耳朵后面,一双眼也成了血色的,连眼白也消失了。
绅罡陡然停下念咒声,定定地望向结界里那具纤细的身影。
她躺在地上,良久都没有动一下。
半晌,苍白的垂在地上的手指忽然动了两下,然后合拢,撑在地上。
她站了起来。
仰头,张口,发出惊天动地的凄厉声音。
她的头发全部竖了起来,妖娆地在空中卷动着,仿佛黑色的火焰。
绅罡大喜,喃喃道:“到手了,妖之果……!”
话音刚落,却见西方的天空突然亮了起来,妖气的黑色云雾在瞬间破开。
天空有清脆的鸟鸣声一阵阵啼叫着,竟好象有无数只鸟同时鸣叫一般。
空气渐渐开始打着旋往上转,他有些惊骇地看着天边那一团团旋转在一起的黑色云雾。那种情景,竟仿佛是突然从天而降什么怪物一样。
是什么东西?!
“啪”地一声,人王手上的缅月刀忽然颤抖着飞了起来,没飞多远却又跌在了地上。
绅罡愕然地看着脸色死灰的人王,忍不住奇道:“发生……什么了?”
人王的眼神不是怒,不是悲哀,不是惊奇,却是颓然的绝望,好象经历了好久好久,终于看到一直以来最想看到的答案似的。
他颤抖着张开唇,忽地眼中充满热泪。
“厉日刀……净妖……你原来……做了这种手脚……便是死也不给我得到么?”
他喃喃地说着,泪水终于顺着脸颊淌了下来,打湿了他藏青的唐装。
绅罡虽然摸不着头脑,却也反应过来必然不是什么好事。
他急忙快步走过去,手一挥立即解开红光的结界,“唰”地一声抽出一直藏在腰后的刀。
“抱歉,妖之果是在下的了。”
他挥刀而下,立即便要砍下净砂的脑袋!
现在净砂已经被妖之果的妖力控制住,失去了神智,时机刚好。
妖之果虽然说起来是暗星的眼睛,其实却是无形的。他用法术将其唤醒,此刻净砂的脑袋就是活生生的妖之果,只要砍下来,大业可成!
一刀劈下,却被一只胳膊挡了住!
鲜血四处喷洒,溅了他一头一脸。
绅罡吃惊地看着净砂挣扎着,用胳膊挡下他的刀。
她的眼虽然已经成了血红色的,可是却在不停地变幻着,似乎她的理智还在苦苦和妖之果的力量斗争。
“别……别妄想……!”
她艰难地说着,用力喘息着一把摔开他的刀。
她的胳膊几乎被砍断,白骨森然可见。然这种椎心的痛楚却让她更加清醒。
她忽地望向一旁流泪的人王,看了好久好久,才吃力地轻声道:“你……为什么……不干脆杀了她……?!”
为什么为什么?!
一刀杀了,砍了,剁了,煎了……都好过那样折磨她。
硬生生将绝望疯狂的灵魂困在那团已经腐烂的尸体里,他到底想得到什么?忏悔什么?!
人王没有说话,甚至好象没听见一样,只是怔怔看着西边天空呼啸而来的银色光芒。
那光芒如龙,修长美丽,闪烁着清冷月光一般的光泽。
月光,那是天地间最孤独最温柔的光芒了。
那是丢失在冰之原的厉日刀!
眼看厉日刀越来越近,飞速刺下来,带着强劲的势头。
绅罡估摸着自己恐怕敌不过那刀,此时不宜战斗,还是撤退为好!
念头一动,他立即闪身让了开来。看样子那刀有古怪,是直对着已经无法动弹的净砂刺过来的。
刀自动对主人攻击吗?!
那一个刹那,他突然想到了一些什么,人王的泪,净砂古怪的问话……噫!原来竟是这样吗?!天净妖那个女人……!!
净砂丝毫没有注意厉日刀正往自己身上扎过来。
她只恨然地瞪着人王,恨不能将他看穿,看透,看烂。
有些事情,不是看了事实就能明白的。
那泪,是为了什么?
这个人,如果当真有心,又为什么要做下那么多可恶的事情?
父亲父亲!这个词,纵使撕心裂肺,她却再也叫不出口了。
她觉得身体突然好轻,眼珠却渐渐沉重起来,热辣辣地,将他的轮廓模糊了去。
凄厉的鸟鸣声转瞬来到身边,带着漫天的美丽银光。
她突然反应过来,急忙回头,却见刀尖直直对着自己的额头扎下来——
一声暴吼平地里猛地炸开,几乎将所有人的耳朵炸聋了。
“魑魅魍魉!速速出列!”
净砂只见眼前一花,竟有无数黑色的半透明影子也不知道从什么地方窜了出来,尽数挡在她面前,硬是将厉日刀阻了一阻!
只有那么一弹指工夫,她连惊讶都还来不及。
厉日刀多么犀利!那些低级的魑魅魍魉立即消散了开,刀尖渐渐穿透黑影,生生扎下。
她的脸上突然被人泼了什么滚烫的东西,唰地一下,眼珠子给撩得剧痛。
然后,一个东西重重砸在她身上。
她下意识地用手一捉,攥紧——
是人手!
一只刚从肩膀上脱落的,一整条人的胳膊!
她茫然地抬头,一头漆黑如上好丝绸的黑色长发刺伤了她的眼。
那人有阴险的鹰勾鼻,碧绿如同祖母绿宝石的眼睛。
现在,这人用剩下的一只手死死攥着剧烈跳动的厉日刀身,有血一滴滴落在她身上。
然后,他恨恨地吼了起来!
“笨女人!还不快逃?!要我再丢一条膀子吗?!”
欧阳寻秀——
她瞪大眼睛,竟然愣在那里。
欧阳吼道:“快走快走!这刀简直和疯狗一样!这下我可不欠你的情了!快给我滚开!”
他的右边肩膀血肉模糊,鲜血如同泉涌,眼见着脸色越来越惨白快不行了,他却硬是捏着刀不放手。
净砂吸了一口气,也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来了气力,忽然站了起来。
她咬牙,飞快出手,一把将刀从他手里抽了出来,用力一甩,将上面的血甩了出去。
银光闪烁,如梦如幻。
她低声道:“谢谢。”
话音一落,额头上的花纹渐渐褪了下去,她的眼睛也恢复了原来的色泽。
欧阳却硬气之极,哼也不哼一声,弯腰拾起自己的断臂,转身就走。
净砂没有看他,再也没看他一眼。
所以她不知道,欧阳没走几步,就昏倒在追过来的袭佑的身上。
他死死抓着惊惶的袭佑的衣服,喃喃地说道:“这……这下……我真的不欠什么了……她本就不是我……的……”
袭佑急忙施法为他止血,一边扯下衣服替他将肩膀包起来,一边颤声道:“何苦……你何苦……!”
驱妖者失去一条胳膊,日后该如何行业?!
欧阳,你好蠢……!
他觉得自己的鼻子发痛,咬牙硬是把泪逼下去。
欧阳,昏过去了还在笑么?
中了绅罡的镇魂术,却突然跳过去替净砂挡刀,连他都吓一跳。
其实,欧阳的心思,他突然有些明白了。
心头泛起一丝枯涩的味道,最后也只化成一声长叹。
他们这些从来没有体验过温情的法师,或许就是这么愚蠢。
无可救药的愚蠢。
绅罡悄悄转身,想没有声息地离开。
情势大变,于他不妙,只有从长计议。
刚迈一步,却见对面脸色发黑的加穆快步走来,夜空一般的眸子紧紧盯着他,说不出是阴森还是漠然。
他叹了一声,罢了罢了,离开也不是办法,总是要解决这事。
于是他不退反笑,静静站在原地看他。
一直到加穆走到跟前,他才笑道:“美人被救了,可惜英雄不是你。嫉妒么?”
加穆哼了一声,冷道:“仅此一次!”
刚才被山岚拖住,好容易脱了身,净砂这里早已是天翻地覆。
他恨恨地瞪着绅罡,“事情到这种地步,你还有什么想说的么?!我本不想杀你,但你欺人太甚!你玩弄我嘲笑我不要紧,你不该惹我身边的朋友和女人!山岚一直都在被你利用,连人王那老畜生也成了你的一颗棋子!我要是不杀你,实在难消心头的恨!”
他露出尖利的獠牙和爪子,阴森森地看着绅罡。
“看在你我几百年情谊的份上,我给你全尸!有什么话想说就说吧!我只给三十秒!”
绅罡叹了一声,收敛起脸上的笑。
良久,他才轻道:“我没有什么要说的。我有我的立场,你有你的立场,被你杀了也属正常。何必假惺惺地给什么全尸遗言?要杀就杀吧。反正今日我也败了。”
他闭上眼睛,昂然站在那里,动也不动一下。
加穆森然看了他许久,陡然抬起手来,一拳狠狠砸了上去!
“砰”地一声,绅罡整个人都跌飞了出去,重重摔在地上,半天爬不起来。
良久,他突然动了动,猛地跳了起来,转身就挥拳而上!嘴里还厉声喝道:“加穆你发什么疯?!打老子做什么?!去死吧!”
加穆轻轻架住他的拳头,没有说话。
绅罡恨恨地瞪着他,两只眼睛成了跳动的火焰,明艳生动。
加穆看了他好久好久,眼睛渐渐湿润了。
“绅罡,你若一直是现在这样,多好。”
他轻声说着,推了绅罡一把,迈步就往前走,再不看他一眼。
“那家伙惹什么麻烦了?!”
绅罡大叫着,“你到底什么意思?!”
加穆没理他,疾步往净砂那里走过去。
却听绅罡在后面厉声道:“他要是给你们惹了麻烦,告诉老子就是了!老子以后再不让他出来就是了!你那阴不阴阳不阳的态度算什么啊?!”
加穆摆摆手,“有你这句话就够了,以后管好另一个你。他实在……让我有杀人的欲望。”
绅罡暴跳了起来,还想再骂两句,突然看见奄奄一息躺在后面的山岚,不由怪叫道:“山岚他怎么了?!靠!老子不过睡了一觉而已,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啊?!天塌了吗?!”
“他没死,只是受伤而已。你给他看看吧。他会把一切告诉你。我还有事,不奉陪了。日后也不会再来妖界。”
丢下这句话,他再不管另一个绅罡的大喊大叫,疾步赶去净砂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