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邪气扩散出一个人形,袅袅地升起,立在那人身旁。
她没有说话,看了半晌。
原来不是恶灵,也不是妖魔,却是一直不肯化去的,附在物体上的执念。
她走过去,伸手刚要碰上那人的身体,却听“砰”地一声,那人突然从凳子上跳了起来,好象身体里装了弹簧一般,蹦得老高。
他陡然转身,一双眼血红欲滴,恶狠狠地瞪着她,张开嘴似乎是要说什么,却已经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附在纸上的执念控制住了他的思想,一点一点吞噬他的理智。
净砂的眼睛在他惨青的脸上一扫而过。
只怕这人也曾和这股执念斗争过,无奈不是对手,而且他本身身体情况就不良好,耗尽心力的下场就是心脏病发作。
这种模样,如果再不收拾掉执念,这人就活不成了。
心念至此,她的手臂微微抬了起来,两指间夹着一根燃了一半的香烟,定在那里等他先行动。
他发了疯,一脚踢在旋转椅上,整个人野牛一般气势汹汹,连滚带爬地冲过来,一巴掌就要将她推倒在地。
净砂不着痕迹地让了开来,黑色的身影忽然一闪,影子一样窜到那人身后。
趁着他转头的那一刹那,她将手里的烟举起,轻轻点上那人额头,道了一声:“净!”
气流乱了套,黑色的邪气在半空中挣扎着,扭曲着,却迫于她净化的功力,不得不乖乖从那人身上挤出来。
“扑通”一声,那人脸色惨白,倒在了地上,手脚抽搐着,再也不能动上一分。
黑色的邪气瀑布一般汇聚下来,尽数砸在桌上那张白纸里。
黑光突然大作,空气里流窜着尖锐的呼啸声,仿佛哀鸣。
她静静地看着那张纸,忽然挑了挑眉头,目光若有所思。
只一瞬间的工夫,房间里安静了下来,她弯腰先将那人扶起,推开门唤道:“去请医生,他需要治疗。”
年轻人原本一直守在楼下,听见房内的声响只是战战兢兢,却不敢进去看。此刻听她呼唤,当真如同得了圣音一般,急忙冲上去。
父亲脸色苍白,手脚抽搐,显然心脏病严重发作了!他急到不知如何是好,将他接过来就只顾着问:“解决了吗?一切安定了吗?”
净砂走进屋子里,关上门的瞬间轻道:“他没事了,不过需要长时间休息。接下来你们谁也不许进这个屋子,我要封印那幅画。”
她将门关上,反锁,转身走到桌子旁。
桌上摊着一幅极破旧的油画,浓黑的夜,土黄的月,还有死灰一般的建筑。
一切都是死亡一般沉寂阴冷,土地上流满刺目的鲜血,一块块残肢散落,腐烂,败坏。
油画下面有一行细小的签名:『腐烂之都——奥利亚多·弗西明·布莱登于XX日XX月XX年』
她目光如冰,看了良久,然后伸出一根手指,按在那画上。
“是什么执念,存在如此之久,让我看看当时的画面,让我将你净化。”
她闭上眼,将意念集中在指尖,轻喝一声。
画面陡然转变。
她孤独地站在旷野,天边一轮土黄的月,圆得妖冶诡谲。
土地是死灰一般的黑,夜是无穷无尽的深沉,她顺着邪气的方向走,一脚踏上一块软绵绵的东西。
低头一看,原来是一条被肢解的胳膊,指头蜷缩在一起,已经看不出是属于男人还是女人了。
土地开始渐渐融化,有血水从其中溢上来,她看也不看,直直地顺着邪气的方向走。
只是奇怪,这种场景,当时的老布莱登是在什么地方看见的?
画是在四十五年前画的,当时,这个城市有遇过什么大灾难吗?这种残酷的场景,除非是噩梦或者战场,不然太夸张也太震撼了。
她一边走一边回想,眼光四处打量,无一例外地全是高大却惨灰的建筑,凄凉的路灯,空无一人的街道,还有,满地的残肢鲜血。
一阵孩童的啼哭闷闷地响起,给寂静的街道带来惊涛骇浪一般的冲击。
她顿了一下,源头看来就在那里了。
哭泣声绵长而压抑,似乎是从什么空旷封闭的地方传出来的。
她慢慢走过去,走近一家破烂的车库。
卷门好象是被什么人大肆破坏过,烂成一团,玻璃碎片撒了一地,其中还有大滩大滩的血迹混杂。
她吸了一口气,看来就是这里了。
真实的场景,真实的回忆,这里就是让老布莱登执著憎恶了近五十年的地方吗?他曾经亲眼目睹杀人现场?
净砂掏出一根烟,点燃,深吸。空气里弥漫的血腥味很不好受,他的记忆竟然如此鲜明,一丝一毫也没有遗漏。
灰白的墙上影影绰绰,晃动着数个人影,似乎正在对什么东西拳打脚踢,偏偏一点声音都没发出来,车库里只有那个孩童凄厉的哭声,断断续续,似乎要喘不上气。
她一脚踏上玻璃碎片,轻微地发出声响,前方几个晃动的人影顿时停住,转身往她这个方向奔了过来。
按道理来说,她本不可能在幻境里发出任何声响,所以她微微一怔,立即明白过来自己原是被老布莱登拉进了他自己的回忆里。
现在她是作为当时的老布莱登,亲身再将过往经历一遍。
头顶的日光灯闪个不停,她的影子在墙上和地上也跟着闪烁,仔细看去,却是一个男人的影子,短发,胸口还扎着领结。
是当时老布莱登自己的影子吗?他的回忆如此深刻鲜明,实在出乎意料。
“哗啦”一声,车库后面的一扇小铁门被人用力拉开,里面窜出好几个蒙着面的人,全身上下只露出一双碧蓝的眼,散发着狰狞疯狂的色彩。
他们每个人身上的白色袍子都染满了鲜红的血液,手上还往下滴着血,一见她,立即嗥叫着如同野兽一般扑了上来。
净砂一下子明白过来。
她终于想起来了,这些人的身份,还有当时这个城市发生了什么事情。
一个瞬间,悲哀袭击心头,她突然明白了老布莱登的心情。这样的执著,他维持了近五十年,为什么?他本不需要有悲伤的。
身体在瞬间转移,她抽身置外,冷冷看着那群白袍的年轻人对当时的老布莱登拳打脚踢。
车库外面突然站满了人,隔着破碎的橱窗望里面张望,没人进来,没人说话。
所有的人都是死灰般的脸色,眼睛成了两颗装饰的珠子,漠然又冷酷地看着这一切。
孩童的哭声从车库后面的那个小门里传出来,让人心烦意乱,她往里面瞥了一眼。
不出所料的,那是一间仓库,灰黑的墙壁已经被四溅的鲜血染红,地上胡乱抛着钢棍,长刀,石块等物,旁边匍匐着数十个不成人样的尸体,血流满地,缓缓渗透进泥土里。
一个浑身是血,双手双脚被人敲断的幼童半躺在中间,张大了嘴巴号哭着,看那模样才只有五六岁。
黑色的头发,黑色的眼睛,黄色的皮肤,他原是个东方人。
净砂吸了一口气,缓缓在腿上摸索着,掏出一根烟,点燃,深吸。
原来是四十五年前,这个城市的一场不大不小的反东方暴动。
几乎有近一半生活在这个城市里的东方人被人殴打,屠杀,辱骂。所有店面被疯狂的暴动份子砸烂,将大人极其残酷的折磨之后再弄死,将孩子任意折磨,或打断手脚,或生生敲去牙齿。
当时,这个城市的人们选择的方式是冷漠和视而不见。
原来是这样。
她淡淡回头,车库外面,围观的,冷漠的,继续走路的,甚至还有叫好和欢呼的,每一个人的眼睛都是一样的神采。
冷酷,漠视,死灰一般。
她忽然想到了方才见到的那几个疯狂年轻人,夜间徘徊在街头,身上随时带着弹簧刀。
他们防备的到底是什么?
其实他们防备的或许是自己罢了,怕遇到和自己一样疯狂的人,怕藏在心底的那腐败的力量。
一切安静下来,那孩子倒在血泊里,再也发不出声音,穿着白袍的那些暴动份子早已逃窜。
老布莱登破布一般,仰面躺在地上,双眼发直,瞪着头顶那盏闪个不停的日光灯,一点表情也没有。
橱窗外的行人瞬间变成了狰狞的妖魔,疯狂叫嚣,鲜血从地底喷涌而出,灰白的墙壁被鲜血淹没,渐渐溶化开来。
她走到他身边,低头看他,没有说话。
老布莱登眨了眨眼睛,两颗巨大的泪水从蓝色的眼睛里滑落,落在地上,没有声音。
「这个城市,原来早就腐烂了;这里的人心,都是腐烂的……」
他喃喃说着,闭上了眼睛。
场景瞬间转变。
高耸的天花板,白纱的窗帘轻轻掩住落地窗,豪华的房间正中,放着一张大床。
床上半躺着一个人,颜料和画笔丢了满床,将白色的床单都染花了,他却一点都没在意,依然在画架上努力画着什么。
一个小男孩爬在那人身边,目不转睛地盯着画架,蓝蓝的眼睛,雪白的皮肤,好象小天使。
「曾祖父,你在画什么?」
那人没有说话,专心地用画笔慢慢地,仔细地画着。
很久很久,他终于放平了画架,露出脸来,是老布莱登。
他将画从架子上扯下来,看了半晌,轻道:「我画了一个腐烂掉的城市,这里没有活人,人已经全死了。」
『这里没有活人,人,已经全死了……』
他的泪水滴在画上,再也没有说话。
楼下,众人等到心慌意乱,被执念缠身的布莱登先生已经安置在卧室里,刚刚吞下药,正在熟睡中。
卧室的门被轻轻敲了两下,接着,门开了。
门口站着已经穿好大衣的净砂,目光如冰,冷冷扫过诸人。
“事情已经解决,画我拿走了。告辞。”
他们急忙追出去,年轻的布莱登公子跟在后面叫了起来。
“天净砂小姐!太感谢您了!酬劳方面……”
“按原先商定好的数目,汇去我的帐号上。”
她拉开大门,走了出去,大衣上银线的绣花在漆黑的夜里妖娆盛开,纠缠不休。
年轻的布莱登公子一直追到门外。
“请您至少留一些时日,让我们诚心感谢您!我是真心谢谢您的!”
她停住脚步,回头看了他一眼。
他的眼睛还没学会说谎,湛蓝湛蓝的,和当时哭泣的老布莱登一样纯净。
“你……你们,都是善良的,希望你的眼睛永远这么纯洁。告辞。”
她疾步出了铁门,黑色的身影一晃,立即融进夜色里,再也找不到一点痕迹。
布莱登公子傻傻站在原地,失落无比。
十二小时后,她回到了自己的国家。
步出机场,候机大厅里立即迎上一个高大的身影,走到她面前,吊而郎当地揽住她纤细的肩膀。
“收获如何?西方的恶鬼和东方的有什么不同吗?”
那人嬉笑地问着,层次分明的黑发垂在脖子上,两眼狐狸一般灵动,面容俊美,引得身边无数女子驻足观望。
她淡淡拨开那只色手,轻道:“不是恶灵,只是一种执念而已。当时他用尽全身最后的心力,画了一幅画,那时心已着魔,死后也无法解脱。被附身的大布莱登因为过度想念崇拜自己的曾祖父,所以容易被感染。现在一切已经解决,执念被我化去,老布莱登终于可以在天堂安生点了。”
那人笑了起来,死心不改,搂上她的腰。
“既然解决了,怎么脸色还那么难看?还以为你没拿到酬劳呢!这次可是帮了有名的布莱登家族啊,赚了很多钱,你是不是该请我吃饭?”
她拍开他的手,径自往前走。
“没有你的份,当时是谁说不喜欢西方的恶鬼,死活也不肯去的?饭是不会请,最多一杯茶而已。”
那人哀叫一声,神色委屈又狡黠,总是漫不经心似的。
“加穆,澄砂呢?你有帮我看好她吗?为什么她没来?”
她忽然轻声问着,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加穆微微一笑,终于将惫懒的神态稍微收敛了一些。
“你觉得我能管住她吗?她可是……”
“别说了。”
她打断,脸色慢慢阴沉下来。
『所有人的心都是腐烂的,你在何处见到过完全纯洁的心灵?我只是痛恨我自己原来心里也住着魔鬼,我怕事,我没有能力去保护那些受罪的东方人……』
她当时完全无法说服那股执念,第一次遇到这般固执的想法,最后只好动手将它强行消灭了。
执念并没有做挣扎,一直桀桀笑着,到了最后一刻,它忽然开口说了一句话。
『你的心里不是也住了一只魔鬼吗?你妹妹她……哈哈哈!』
她想她当时是失去理智了,她不想了解这股执念是如何知道她的事情的。
一直以来,让她天净砂动怒的东西,她一定会彻底消除,再不让它们留下来污染眼睛和耳朵。
她用上了除灵大法,将那股执念完全消灭,将画撕得粉碎。
原本她可以净化,然后保留那幅诡异的画,但她没有这样做。
是的,她的妹妹,天澄砂。
那是住在她心里的魔鬼啊……
她痛恨,她恼怒,她恨其不争,但是却对她一点办法也没有。
她是一直在用自己的要求来强加于人吗?
但她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澄砂好啊。
『人们总觉得自己做的事情是为了别人好,暴动份子认为自己是为了自己的国家好,父母逼迫孩子做不愿意做的事情也是为他好……你呢?你妹妹想要什么,你给了吗?你给的了吗?你认为对她好,那真是好吗?你确定她要你这种好吗?』
她完全无言。
于是动手将它消灭,它具有蛊惑人心的能力。
“你接下来要去哪里?回家睡觉?还是去餐厅大吃一顿?”
加穆柔声问着,爱怜地抚了抚她的长发。
姐妹俩,一个二十,一个十八,都还是孩子而已,他这个大男人自然要照顾一点的。
出了机场,她点上烟,深吸。
“去找澄砂,我们一起吃饭。”
她喷出一口烟,神色平静。
加穆挑起眉毛,夸张地笑了起来。
“哟!你终于开窍啦?姐妹俩要和好了吗?恭喜恭喜!”
净砂看了他一眼,他后面的话顿时吞了回去,只望着她呆笑。
“她身上的印……需要再加一道……”
她喃喃说着,狠狠吸了一口烟。
“影响已经扩展到了其他国家,我不希望下次行业时,再听到陌生的恶灵说出我们的隐私。”
她将烟丢在地上,用脚一踏。
“她工作的地方在哪里?带我去,加穆。”
加穆瞥了她一眼,轻道:“劝你最好别去,去了你只会更生气。”
说着,他又看了看地上的烟头,继续道:“也劝你少抽一点烟,对身体不好的。你最近老咳嗽。”
“我的事情你别管,带我去。”
冷冰冰的一句。
加穆只好投降。
“好,好,大小姐,我带你去。先声明啊,你要当场发飙,可不关我的事情。”
她没有说话,眼神却越发阴霾起来。
腐烂之都,老布莱登没有说错。
人心早就是腐烂的,所有人都逃不过去……
因为我们心里,都住着魔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