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过后,按照省里部署,汽车厂也进行了体制改革,实行厂长负责制。通过竞聘,职工代表投票,组织考察一系列环节,省机械厅任命了一个三十出头,名叫王明杰的人任厂长。
随后的一段时间,张不伦从大人的嘴里经常会听到工时,计件,承包等等新名词,尽管不是很懂,但是知道这些应该和自己晚上能不能吃上红烧肉有关。
正常的学习生活开始了,被阅兵深深震撼的他一度觉得去考军校也挺不错的,如果能当上铁道兵或者海军一定相当威风,至少有很多没玩过的东西可以玩。天天和小朋友们议论着各类庞大的装备,憧憬着自己也可以一显身手。可是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接下来的一件事彻底就把他和他的小伙伴们整得差点怀疑人生。
学校绘画比赛的结果出来了,出乎意料,第一名是二班的林丽。
张不伦和他的小伙伴们包揽了二等奖、三等奖全部名额,尽管奖品也很不错,但面对着一堆刚刚领回的却并不喜欢的奖品,他们哭笑不得,相当失望。
张不伦一脸茫然,很是沮丧,他没想到一件稳操胜券的事居然会出现这个结果。
有些不甘心的张不伦为此还特意去找了班主任孙老师,从大部分同学的反应来看,林丽那幅画并不出色,可为什么偏偏能得第一呢?他看着一脸慈祥的孙老师,很认真地说出了自己的困惑。
孙老师笑了,告诉他评比结果是学校根据袁老师他们几个评委意见最终评出来的,是公平的,一定要相信学校,一定要相信老师。说着还从办公桌里拿出了零食塞到张不伦手中,拍拍他的头:“高兴点,只是一次小比赛而已,下次再争取拿第一!其实,你们已经很优秀了!”
放学后,校外的草地上,梦想破灭,满脸遗憾的小伙伴们聚到了一起。
“你们说,我们那么多画都比林丽好,怎么会输给林丽呢?”庄园首先提出了疑问。
张不伦叹了口气:“我去问过孙老师了,她说比赛结果是学校根据袁老师他们几个评委们的意见评的,应该是公正的!”
“你是说袁老师?”金强突然就发声问道。
张不伦点点头。
金强猛地起身,一下就激动起来:“那就对了!黑幕,绝对有黑幕!国庆节的时候,我看见林丽他爸在请袁老师吃饭!”
“可是这也没什么啊?我爸国庆节也请老师吃饭了。”张元首先质疑,确实,那个年代厂里职工请子弟学校老师到家吃饭也不是什么大事。
金强更急了:“你傻不傻啊,国庆节以后林丽他弟弟林飞就老和我说,他要有大航模玩了,对了,你也听到过的啊,我们当时还说他们家怎么一下就有钱买玩具了呢?原来早就盯着我们那个奖品了,你们说,对不对?”
张不伦突然很欣赏地看着自己这个小伙伴,他条条有理的逻辑思维分析果然一针见血,直指事情真相。
于强蹦了起来,说出了估计是从他爹那学会的词:“不正之风,绝对是不正之风,他们这就是走后门,是不是!”
至此,真相仿佛就算是大白了,可是,这又能如何呢?
半天也没商量出结果的小伙伴们在傍晚时分各回各家,张不伦回到家里,找到了他曾经画过的那些画,统统扔进了垃圾堆。
他在那一刻觉得很郁闷,在他以往经历的生活中,在他天天从大喇叭中和电视里所接受到的振奋人心的教育中,他认为这个社会应该是公平的,这个社会都是有规则的,大家都是按照规则来的。所以只要努力,就一定会得到想要的东西。而所谓的不公平,不守规矩,那不过是在小说《红旗谱》中才能看到的东西。
可是今天,他很失望,他突然发现自己即使再用功,用的方法再好,在规则可以随意被人破坏的情况下,一切努力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不堪一击。
他忽然就对画画失去了兴趣,晚上早早洗漱上了床,盯着天花板,心不在焉,把进门给他送夜餐的张爸爸吓了一跳。
让张不伦没有想到的是,对于他说的事,班主任孙老师还真比较重视,当天特意去找袁老师了解情况。袁老师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男子,烫个卷发,平日在学校里就颇有些桀骜不驯。而孙老师是个东北人,向来风风火火的直爽性格,结果三四句话不到,不欢而散。
第二天上学,张不伦发现,估计应该是金强和于强他们的手笔,对这次比赛的评比结果,同学们当中已经开始议论纷纷,表示愤慨口头打抱不平的比比皆是,并且还有很多人都知道了林丽他爸请袁老师吃饭的事。
职工子弟学校的老师那时候普遍学历不高,有的是高中,有的还是初中。
袁老师就是高中毕业进厂的,当时厂里也是考虑他有美术特长,就从车间把他调到了子弟学校,但他平常喜欢和女工打打闹闹,一度名声不是很好,因此在学生中威望不是很高。此外可能是也年轻加上不专业,教学过程中经常体罚学生,在他手上吃过亏的一些学生私下传播得更卖力了,一股暗流在学生中涌动。
那天上午的最后一堂课是美术课,袁老师一脸铁青地进了教室。
“有些同学,自己的画不如别人,不想着怎么提高,还到处造谣!”袁老师把书重重地往讲台上一掼:“你们说,这都是什么思想,啊?”
张不伦老僧入定般看着讲台,看着袁老师,刚刚还在想又不是我造谣,不曾想下一刻他就倒了霉。
“张不伦,你给我站上来!”袁老师一声大喝,怒气冲冲瞪着张不伦。
见了鬼了,关我什么事?张不伦疑惑,但还是慢吞吞起身,老老实实靠墙站好,看着袁老师。
袁老师:“我问你,是你去找的孙老师?是你觉得比赛结果不公平?”
张不伦想了一下,点点头。
“就你那个破画你也配说不公平?”袁老师一脸鄙夷,戏谑地看着张不伦。
破画?公平?看着袁老师的表情,张不伦当时就觉得自己受到了极大的侮辱,一股气流已不受控制从体内向外渐渐涌出。
我辛辛苦苦熬夜做出来的东西,我很努力做出来的东西,凭什么在你嘴里一句话就成了破画?被所谓的公平和规则已经折磨了一夜的张不伦看着面目狰狞的袁老师,突然释然了,去他妈的公正和规则,或许只有像晁盖,朱老忠那样,才能找到公平。
他决定做些什么,扭头对着班里的同学们一声大喊:“你们说,我和林丽的画,谁画得好?”
金强,张元他们瞬间就爆发了:“张不伦的好!”带起了班里其他同学一轮又一轮的高呼:“张不伦!张不伦!张不伦!”
发觉对课堂失去控制的袁老师一下也被吓着了,好半天没说话,连二班的小朋友听见喧哗不知道怎么回事,干脆停了课,纷纷跑到一班,贴着窗户,站在门前往里瞅。
“我们要公平!”张不伦像诸多起义首领那样振臂高呼起来。
“我们要公平!”全班气氛都给张不伦的一声呐喊给带起来了,同学们一起喊着,有的还敲起了桌子。
而在门外的于强又是一声高呼:“要公平!要公平!”结果,门内外此起彼伏的口号声越来越响。
“闭嘴!你凭什么说我不公平?你有什么证据说我不公平?啊!”袁老师明显气急败坏了,几乎是对着张不伦在吼。
“谁不公平死全家!”张不伦突然就很大声地回怼了一句,又补上了一句:“袁老师,你敢说吗?”
袁老师一愣,或许是真的没听清:“你说什么?”
“我说,谁不公平死全家!袁老师,你敢说吗?”张不伦再次大声说完,看着袁老师一会青一会白的脸,笑了。
他的潜意识里,袁老师是肯定不会说也不敢说的。
“好啊!”“漂亮!”“谁不公平死全家!”门内外又是叫喊声一片。
“啪!”张不伦就觉得眼前一花,然后右边脸蛋上火辣辣的。
感觉师道尊严被蹂躏了一地的袁老师,那一刻直接上手,给了张不伦一个大嘴巴。张不伦懵了,半天没反应过来。
同学们也愣住了,教室里渐渐安静下来,二班的同学在老师的呵斥下逐个回了教室。
一场为了求公平匆匆而起的学生运动,就这样被一巴掌迅速镇压了。
醒过神的张不伦没有说话,抓起自己的小书包往家走去,刚刚出门,他看到了匆匆赶来,一脸焦急,向他招手的孙老师。
虽然听到了孙老师的呼喊,他还是没有停下,径直往家的方向快步跑去。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有种很丑的感觉,还不是因为干了错事自责的那种丑,他自己也说不出是什么感觉,他只想静静躺一会。
到了家,正在做饭的张爸爸看见儿子放学这么早还有点诧异,到了午饭时分,看着躺在床上张不伦惘然无助的样子,张爸爸紧张了,连哄带劝半天,才从张不伦的嘴里知道事情的大概。
“先吃饭!下午我陪你去学校找下老师,没事了!”张爸爸摸摸张不伦的头,还贴了他一下小脑壳。
张不伦的眼泪在眼里转啊转,却始终没流下。
下午,张爸爸陪张不伦一起去了学校,到了班级门口,张爸爸拍拍张不伦:“儿子,进去吧,别怕,有爸爸呢!”
张不伦点点头,进了班级,小朋友们全都围上来,很关心地问东问西。
还没说到几句话,就听到后面教师办公室一阵喧嚷,一阵打闹,然后有人匆匆破门而出,是袁老师,一头是血,拼命而慌不择路地跑着。后面的张爸爸拎着根铁棍,身上也有血,双眼圆瞪,怒不可遏,在后面疯狂的追着。
“我的妈,事情搞大了!”刘飞愣了下,突然说。
其实不用他说,事情确实是有点大了。
当天下午,张不伦的班主任孙老师充分体现了东北女人泼辣和护犊子的优良品格,在没找到袁老师的情况下,直接拉着张不伦去了校长办公室,指着校长鼻子:“你就招来个这么个瘪犊子玩意?当老师的对孩子也敢下手?还人类灵魂工程师?我呸!”
随后的几天,孙老师天天堵在校长办公室门口,就一个条件,把袁老师清除出教师队伍。如果不把袁老师开了,她就不配做这个班主任。
在张爸爸和孙老师的双重打击下,袁老师好几天没敢来上班。
就这样,当学校就袁老师处理与不处理,怎么处理的还在讨论的时候,张爸爸和张妈妈也作出了一个重要的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