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重工业之一的制造业,工艺工序繁多,车间工段各不相同。张不伦的父亲一进厂就被分配到了翻砂车间,也叫铸造车间。
七十年代出生的人,至今记忆犹新的,应该是父母在耳边经常唠叨的那句话:“好好学习,长大了千万别当工人农民!“
张不伦的父亲从来没说过这句话,只是带着张不伦和弟弟去了一次他干活的车间。
那天应该是一个夏天,翻砂车间开炉,晚上九点左右样子。
看着鼓风机一声轰鸣,化铁炉点燃,传送带将生铁块送进炉膛里,不一会儿,通红炽热的铁水顺着铁水槽缓缓流出,装入铁水包,由横亘在车间中央的行车吊起,运到做好的砂型上方。开始,张不伦和弟弟还是比较兴奋的,指着行车咿咿呀呀。
而随后当两个叔叔全副武装,穿着厚厚的帆布工作服,脚蹬翻毛皮鞋,小心翼翼的合力扶着铁水包,对准砂型的浇注口让铁水缓缓流入的时候,张不伦和弟弟已完全没有了刚进车间的新鲜感。
夏日夜晚,近距离烈焰高温熏烤下,兄弟俩只感觉浑身大汗淋漓,口干舌燥,还有点头晕。然后一声不吭,乖乖回家看书写作业去了。这是张不伦至今对翻砂车间的印象之一。
还有印象的是,有天父亲上夜班,突然身体不舒服,于是就让张不伦去找车间主任请假。老 工厂的生产区和生活区在一起,张不伦的家离车间很近,翻个坡就到。
几个叔叔看到张不伦,很热心的把他带到了外号叫“小肚皮”车间主任面前。
其实“小肚皮”是个大腹便便的胖子,个子不高,听着张不伦说完来意,一脸沉思,仰首四十五度,然后从鼻腔处出来一声:“嗯?”一旁几个叔叔当时眼都瞪起来了。
张不伦也不知道这算是同意还是不同意,扭头就走。
后来,长大了的张不伦读了《官场现形记》、《老残游记》,才知道这叫官威,所以在几十年的生活中一直引以为戒。
当然,记忆中翻砂车间其实还是有不少有趣事情的。
下班或休息时间,翻砂车间的叔叔阿姨们,有时会到张不伦家吃饭。
张不伦的家不大,两间平房,一个小厨房,张不伦的妈妈和阿姨们在小厨房里忙里忙外,叔叔们炒菜一上桌就开始举杯畅饮。
那个时候都是白酒,没有啤酒。宣叔叔和陶叔叔酒量比较大,两人每次都是一斤多的样子。
宣叔叔嗓门大,酒至酣处,整个合肥都是他的,嗓门愈发大了起来。于是陶叔叔就一本正经的和他抬杠。
宣叔叔常常酒杯一放,眼一瞪,接着就是那句经典台词:“你们都别说,听我说!”然后就没有然后了,忘词了。
满堂大笑,张不伦也在一旁哈哈大笑。
那时候厂里的生产任务还是比较忙的,赶上高产时节,父母亲晚上都要加班,就会把张不伦交给早下班的工友轮流照顾。
一次, 张不伦就去了一个叫张敢反的伯伯家。
张伯伯家也是几间平房,家具很旧,唯一的高档电器是个不大的黑白电视机。张伯伯家有三个孩子,都比张不伦大,老二老三带着张不伦在外面疯跑,一路欢笑。
玩累了回家,正在写作业的老大就拿起书和张不伦讲故事,那是张不伦第一次知道有部话剧叫《雷雨》,有个有名的老头叫曹禺。
晚饭时分,张伯伯把桌上不多的肉菜不时往张不伦碗里夹,让哥哥姐姐们直流口水。
张不伦一直对张伯伯为什么要起名叫张敢反很好奇,参加工作后有次因为工作需要去省档案馆查阅一些资料,偶然翻到了一些尘封已久的档案,才知道原来张敢反还曾经是个有故事的风云人物。
六七十年代,从一个普通工人,愣是一路凭打打杀杀干到了省委委员。无奈命运多桀,后来运动落幕,要清算三种人,这才发配到了张不伦父亲所在的工厂。
深夜,刚下夜班的刘叔叔来接张不伦回家。
那天天很冷,还没到厂门口,张不伦的肚子又饿了。
路边昏暗路灯下,一个老人正慢慢放下一个馄饨挑子。刘叔叔看着对着馄饨摊眼都不眨的张不伦:“饿了?”张不伦点头。
刘叔叔带着张不伦到摊前坐下,从工作服口袋里掏出几张毛票,要了一碗馄饨。
一会,飘着葱花的馄饨上桌,放入辣酱、胡椒粉,张不伦吃的不亦乐乎,一抬头,看看站在一旁的刘叔叔,问:“叔叔,你吃吗?”
潇潇寒风中,刘叔叔笼着袖子跺着脚:“叔叔不饿,你吃吧。”
后来,张不伦去了全国各地许多地方,也品尝了各种做法的馄饨,却再也吃不出那夜那碗馄饨的味道。
又是好多年过去了。
随着工厂组织机构改革,翻砂车间撤销,搬到了合肥远郊成立了新的铸造公司。张不伦的父亲和那些叔叔阿姨们在此期间也陆陆续续退休了,天南海北,很难见面。
大约2013年的时候吧,正在参加上海车展的张不伦受父亲委托给老同事奚阿姨捎点东西。
奚阿姨家住浦东,一开门就一脸兴奋,拉着张不伦的手问东问西,嘘寒问暖。
依稀还是年青时候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