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尔维娅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自己依偎在费奥多夫的怀抱中,草原上的风已经静止,雪后的大地在星光下泛着一层幽微的白光。虚弱的西尔维娅在彻骨的寒冷中意识弥散,但她依然在不远处的草地上看到了那个美丽的生灵。那个白色的身影仿佛夜色中的精灵般伫立在一片苍茫的草原之上,飘然若仙,却又神圣庄严。她知道,那是白鹤。那只必定不会在冬季出现在这里的鸟儿,一定是上天派来挽救她的神灵。
西尔维娅在费奥多夫家的木屋里昏睡了整整一夜,他的母亲萨拉托纳一直在用捡来的木柴为她生火取暖。第二天醒来后她才知道,其实前一天晚上费奥多夫就趁乱从镇上逃了出来,冒着夜晚的风雪一直跑回家,在路上恰巧听到马的嘶叫声和落水声,连忙跑到河边跳进湖里将溺水的西尔维娅救了上来。至于那匹老马,虽然受到了惊吓,所幸并没有被狼咬伤,只是被冰层划伤了腿,连冻带吓,牵回来的时候就只剩半条命了。
西尔维娅歉疚地说是自己害了那匹可怜的老马,萨拉托纳却劝她不要自责,她是为了去找自己的儿子才遭受此难的,人没事就好。西尔维娅忽然想起自己昨晚在冰湖水面下看到的景象,激动地对萨拉托纳说,是一只从天而降的白鹤救了自己。一旁的费奥多夫却说是自己将她从水中救出来的,而且冬季这个地方不可能会有白鹤。西尔维娅感激他救了自己,却依旧相信自己遇到了奇迹。她确信自己在冰湖水中看到了耀眼的白光,确信自己在雪地上看到了伫立的白鹤。她确信自己在生命垂危之际看到了神迹。
西尔维娅在费奥多夫家中只休养了短短几天,她那神通广大的父亲便闻讯而来。也不知道他是如何在偏僻的草原上找到费奥多夫的木屋,仿佛是从天而降,圣诞节的前一天两辆汽车如同草原上的野兽般呼啸而来,停在费奥多夫用栅栏简单围起来的院子边。他的父亲甚至都没下车,只是命人将出来查看情况的西尔维娅带进他乘坐的汽车里,坐在自己身边。“你最好什么也别说,乖乖跟我回去,”他的父亲连看都不看她一眼,只是冷冷地说,“如果你不想看到他们母子俩吃苦头,以后最好听话点!”西尔维娅坐在车里,咬着嘴唇一句话也没说。她没机会下车与自己的心上人做最后的告别,汽车在枯草地上开出几俄里之后,她却透过车窗看到一片苍茫的荒原上,费奥多夫骑着马向着车尾的方向一路追来。她强忍住泪水,努力克制住自己跳下车的冲动,只能任由命运的车轮带着自己远离草原,远离曾经眷恋的一切,将自己带回钢铁水泥的牢笼。
回到莫斯科的第二天便是圣诞节,西尔维娅在父亲的要求下将自己打扮一番去参加官员的家庭晚宴。奢华的宴席中宾客如云,西尔维娅却像一只被关在华丽囚笼中的鸟儿郁郁不欢。尽管所有人都夸赞她的美丽,她也只是礼貌地表示感谢,在他人的觥筹交错之间,宛若一只华丽而忧伤的玩偶。
圣诞节假期过后很快又到了开学的日子,返回学校的西尔维娅似乎缓解了一些被囚禁的苦闷,却仍是郁郁寡欢。她努力克制自己想要给恋人写信的冲动,知道他们或许再也没有机会见面。
转眼间冬去春来,脚步姗姗的春天并没有带来温暖,却带来了命运最终的宣判。复活节那天,西尔维娅在万般无奈之中迎来了自己的订婚宴。他的父亲春光满面,在即将结为亲家的官员面前极尽奉承,坐在一边的西尔维娅听不下去了,借口去准备茶点离开了坐席。待她端着茶杯回到桌边,餐桌上的气氛似乎发生了微妙的转变。她的父亲还在侃侃而谈,对面的官员之子却似乎有点不耐烦了。
“瑞吉蕾芙小姐,请恕我冒昧,”那位公子突然打断她父亲的话,直直地看着她说,“可否问一下,您最近的身体是否有什么不适?”
西尔维娅对着突如其来的提问显得有些诧异,心里顿时感觉不是滋味。只是刚刚订婚,对方就开始像检查牲口一样询问自己的健康状况。“没什么异样,”她说,“承蒙您的关照。”
“或许我不该带着职业的眼光在这里妄加揣测,”对方不紧不慢地说,“可作为一个医生,如果我的判断没错的话,您是不是已经有孕在身?”此话一出,在座的两位父亲都颇感惊讶,包括西尔维娅本人。
“您刚才离开座位的时候,用手扶了一下椅背,站起来的时候动作显得有些迟缓。而且您是否注意到自己的手在不经意间按了一下后腰,坐一会儿应该不至于腰酸了吧?”
“怎么可能?”西尔维娅的父亲赶紧说,“您一定是看错了——你还不快点解释一下!”他对着自己的女儿喊,“又没让你干重活儿,怎么……”
在父亲焦急的催促下,西尔维娅闭口不言,只是默默地将一只手放在了自己的腹部。
“不用说了,先生,”那位官员严厉地打断他的话,“看来我们的订婚晚宴已经不用再继续了,您的女儿未婚先孕,我儿子却从没碰过她!”
西尔维娅的父亲还想再说些什么,对面父子严肃的神情却已经表明一切都晚了。气急败坏的他带着女儿离开官员的府邸,亲自开车要直接送女儿去医院做手术流产。他气呼呼地开着车在夜晚的街道上横冲直撞,一边大声呵斥自己的女儿不检点,竟然住在一个穷马夫家里,还怀上了那刁民的孩子!
尽管西尔维娅一再澄清自己是清白的,他们两人从未偷尝禁果,可她父亲就是不信。
“睁着眼说瞎话!不知廉耻!”他痛骂自己的女儿,“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谁能相信你们是清白的?都怀上孩子了,还在这里狡辩!我的前程算是毁在你手里了!你也别想留着这孩子!”
“不,父亲,您不能杀了他!”任凭西尔维娅怎样苦苦哀求,他的父亲似乎已经被气得丧失了理智,他将汽车开得飞快,路过莫斯科大剧院前的时候,为了躲开迎面驶来的另一辆汽车,情急之下车轮失控,撞向了喷泉池前面的花坛。这一撞来得猝不及防,争执中的父女俩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只觉得疾驰中的骑车突然停下,猛烈的撞击让她父亲的身体直接顶在了方向盘上,而她自己的头也重重撞在了挡风玻璃上。一阵疼痛的眩晕之后,西尔维娅转头去看自己的父亲,父亲的额头被撞破了,鲜红的血丝沿着眉骨与鼻梁流淌下来。西尔维娅被他的样子吓坏了,侧身想要查看父亲的伤势,却被一把推开。
“自从你母亲离世的那天起,我就知道自己被诅咒了,你也跳躲不掉。”父亲用疲惫而缓慢的声音说着,一边抬手拭去自己脸上的血丝,眼神中满是落寞,“别再让我见到你,你走吧。”
听闻此言西尔维娅恍惚间有些不知所措,她想说点什么,还未开口便听到一声歇斯底里的怒吼:“滚!”
西尔维娅眼含热泪,在朦胧的泪光中最后看了一眼自己的父亲,转身推开车门走了下去。
春寒料峭,夜晚的寒风吹得她直发抖。她裹紧衣服,沿着路边离开之前回头看了一眼,只见那辆车头被撞瘪的汽车向后退了一下,然后缓缓调转方向,头也不回地开走了。汽车的尾气在夜晚的街道上仿佛留下一道混浊的泪痕。
西尔维娅原本想先回到学校,结果路过亚历山大公园的时候,忽略周围有种说不出的诡异。莫斯科这座繁华的国际大都市,到了晚上却异常寂静。华灯隐去之后,整座城市仿佛陷入一种带着诡谲的昏暗,路边高大的建筑在夜色中默然而立,寂静中仿佛有什么难以名状的事物隐秘其中,那种被暗中潜藏的不明物窥视、跟随的感觉令人不寒而栗。她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快步穿过压力山大公园,走到伏龙芝(苏联红军统帅)纪念碑的时候,这种莫名的不安达到顶点,周围的街道上仿佛有无数的暗影忽隐忽现,她似乎听到身体中的一个声音在说:“快离开!”
西尔维娅乘车赶往库尔斯克火车站,连夜坐火车前往库尔斯克,然后转车来到哈尔科夫。清晨的曙光中带着一股沁人的微寒,西尔维娅拖着疲惫的身体走出车站,搭上了一辆往东去的车,回到了她日思夜想的草原。春季的草原生机盎然,碧绿的草地上开满了五颜六色的花朵。西尔维娅沿着河岸走向她熟悉的那片草场,果然在河边看到几匹马,不远处的河面上,一个人正在修补一座破旧的木桥。西尔维娅认出那正是自己曾经踩坏木板掉入河中的那座木桥。她沿着河岸碧绿的草地走到桥边,抬脚踏上那座更换了崭新木板的小桥。桥下流水潺潺,修桥的人抬起头,阳光下额头上细细的汗珠犹如晶莹的露水。
两人在桥中间相拥而泣,重逢的喜悦如同春天的河水般满溢,流淌着不尽的喜悦。费奥多夫将恋人带回家里,一进门西尔维娅就坦言说自己怀孕了。萨拉托纳正在挑选甜菜种子准备播种,听到这个消息不禁有些惊讶。西尔维娅告诉他们,自己仍是处女之身,从未与任何人有过接触,自从冬天那次落水之后,她就感觉自己的身体不太一样了,仿佛体内孕育着生命。虽然她确定自己仍是处女之身,却能感觉到体内蕴含着一个灵魂。这种在别人耳中的无稽之谈,费奥多夫母子却并未表现出过多质疑。萨拉托纳静静地听她讲完,确信她一定是遇到了某种神迹。
“难道……是那晚你见到的哪只白鹤?”她尝试着猜测,“白鹤不可能冬季出现在这里,你看到的一定是草原上的神灵!”
费奥多夫也相信,一定是化身白鹤的神灵救了她,并让还是处女之身的她孕育了神圣的灵魂。西尔维娅没想到这对母子如此信任自己,尤其是费奥多夫,相信自己的恋人还保留着贞洁之身。她在木屋里住了下来,由萨拉托纳悉心照料。但心中那种莫名的不安仍未散去,身处远离尘世的僻静乡间,却似乎仍能感觉到那种难以名状的危险。她甚至每晚都会陷入迷乱的梦境。梦境中的自己仿佛身处一片辽阔而昏暗的荒原,光怪陆离的天色之下,整片荒原弥漫着一片幽暗的黑色光泽,奇幻中透着一种诡谲的暗淡。周围的空气仿佛凝滞了一般,她感觉自己如同行走在幽深的黑暗海底,周围的空气比水中的阻力更甚,且暗流涌动,仿佛刮起了一股看不见的风,但周围的一切却静如止水,只有她的身体能感受到那种无形的涌动。她梦见自己艰难地行走在荒凉且诡异的旷野之中,朝着未知的方向踽踽前行。她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儿,也不知道这孤独而漫长的路途何处才是尽头。更可怕的是,在她的周围,无边无尽的黑暗中哀嚎遍野,似鬼魂又似野兽的凄厉叫声此起彼伏,仿佛身处地狱,跋涉于冤魂的沼泽与魔鬼的丛林。荒原中的无边无际的长草在狂风中如同海浪涌动,仿佛要将她单薄的身影淹没。但淹没她的并不只有黑暗与荒原,还有身后潜藏已久的危机,在一片肃杀的荒原之中,远远追逐着她孤独的身影,就像围追落单羚羊的狼群……她不知道那诡异的梦境意味着什么,只感觉自己身处险境。她将自己内心的不安告诉给费奥多夫母子,想要寻求答案。
“你孕育的是神灵的孩子,”萨拉托纳说,“那些追逐你的影子就是潜藏在黑暗之中的恶灵,它们不希望你的孩子降生,所以正在想尽办法伺机而动,妄图将你腹中的生命扼杀在萌芽之中!”西尔维娅听了这话大惊失色,因为这正是自己一直以来的感觉!
在一家人的商量之下,他们决定——由费奥多夫带着西尔维娅离开此地,去寻找安全的地方。两人想让萨拉托纳跟他们一起走,这位母亲却笑着摇了摇头:“我得留下来照顾家里的老马,游牧人不能离开他们的牲畜。”
于是在一个初夏的清晨,他们在家门前告别了费奥多夫的母亲。
“发生在你身上的一切,一定是某种圣迹。”她看着西尔维娅认真地说,“你后面的路定会危险重重,但神灵一定会保护你。你也一定要守护好腹中的生命,因为那是神灵托付于你崇高的责任!”
西尔维娅用力地点点头,片刻间已经热泪盈眶。她拥抱了这位给予了自己母爱的亲人,感谢她为自己所做的一切。
“去吧,我的孩子,”这位母亲又对自己的儿子说,“永远别忘了你的身上流淌着哥萨克人的血液,自由与勇敢是你的天性,去守护你最重要的人,完成这神圣的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