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生皆苦,神困之施以饲喂,便会感激涕零。每一个时代的黎民百姓都是权利游戏的牺牲品,统治者一声令下,众生皆是棋子。
米哈伊尔不想出去跟人们一起哄抢物资,更不愿看到城市里的人每天像牲畜一样被投喂,这座希特勒曾规划将此建成“世界之都”的地方,如今却成了大国之间相互较量的竞技场,每时每刻都有象征着施舍者与救世主的飞机在古老肃穆的城市上空呼啸喧嚣,将这座原本高傲的城市变成了大型的养殖场。
米哈伊尔不愿看到祖国的首都被美苏两国随意玩弄于股掌之间,成为二者之间拔河的绳索。因此在那段纷乱的漫长日子里,米哈伊尔宁愿足不出户,每天将自己关在公寓的房间里,没日没夜地埋头写作。
在他笔下的故事里,地狱的无数亡灵如同潮水般密集,数不尽的冤魂在暗无天日的地狱中拥挤着、推搡着,渴望能得到重见天日的机会。但他们的灵魂已经属于无边无际的幽冥,不能再重返阳界。
即便他们的躯体可以像生前那样在人间游荡,却也只是没有生命的行尸走肉。他门不能进食,也不能睡觉,却能感觉到饥饿与寒冷。他们的痛苦永远没有尽头,虽然没有生命却已成为苦难的载体,且永世不得超生。他们没有灵魂,对生命的渴望便成为他们唯一的执念。他们渴望拥有灵魂,能像正常人那样生老病死。所以寻找灵魂,成了支撑他们存活于世的唯一目的。
但普通人类的灵魂太脆弱,不足以支撑他们背负着沉重罪恶的躯体。只有找到拥有神力的古老灵魂,他们的生命才能得以延续。
其中有一个名叫阿斯拉诺·特拉维杰的亡魂,来自古老的斯堪的纳维亚。
西元前650年左右,北欧青铜器时代结束之时,北欧迎来了漫长寒冷的严冬。在这段时间,冰雪从四面八方吹来,有数不清的战乱,各个世界之间都爆发了可怕的战争,兄弟父子之间互相杀戮,世风道德堕落败坏。暴力和混乱在不断地孳生和漫延。在芬布尔之冬,春天、夏天、和秋天都消失了,所有的日子都是寒冷而黑暗。
人类之祖海姆达尔悲悯众生,在极北之地拉普兰祈求众神,却没有得到任何神明的回应,于是他一直守在那里,直到过了一千年,寒冬的雪将他掩埋成了一尊白色的雕像。
北海冥船前来斯堪的纳维亚收集在芬布尔之冬死去的众多人类的亡魂,带去死亡之国。
海姆达尔绝望了,他用神力融化了覆盖在自己身上千年的冰雪,流经托尔讷河汇成波蒂尼亚湾,让幸存下来的人们沿水路前往波罗的海。就这样,斯堪的纳维亚的幸存者们开始了海上的航行。
漫长的可怕冬季一直持续了一千年,到了公元七世纪,北欧地区幸存下来的人们知道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他们不得已只能离开自己世代生活的故土,漂洋过海前往南方去寻找温暖之地。他们渡过冰冷的波罗的海,前往东海岸,公元八世纪末期,他们遁河而下,最终于公元九世纪在第聂伯河沿岸富饶的草原定居下来,并建立了自己的国家。
但他们的栖息之地龙虎混杂,黑海对岸就是正处于鼎盛时期的拜占庭帝国,草原上还有强悍的游牧民族不断侵扰。所幸这些来自北欧的航海者骁勇善战,屡屡击退了前来侵扰的游牧民族,并与实力雄厚的拜占庭展开了声势浩大的海战。无奈他们所处的地方前有狼后有虎,最终因为拜占庭人的出卖,他们在收军回朝的途中被埋伏的游牧民族截杀,一世枭雄佩斯维亚托斯拉夫连同他的军队中的阵亡将士的尸体一起被扔进了黑海。
那些被游牧民族骑兵扔进黑海的维京战士们虽然已经阵亡,但他们的灵魂尚在。其中有一个叫阿斯拉诺·特拉维杰的勇士,他的身体虽然已经沉入水中,却神奇地在水下苏醒。透过被鲜血染红的海水,他看到天狼星在黑夜中闪烁,那么明亮,似乎是要唤醒所有沉睡的亡灵。阿斯拉诺·特拉维杰向着那颗蓝色的星起誓,如果能让他起死回生,他愿意献出自己的灵魂,成为黑暗的战神,消灭背叛者,将侵略者送入地狱,作为对冥神的献祭!
于是战死的勇士在海中重生,获得黑暗的神力,成为不死的亡灵。阿斯拉诺·特拉维杰和他的战士们在黑海中复活,他们的身影在海面上探出水面,迈着坚毅的步伐在血红色的海水中走出来,成群结队,再次组成了令人闻风丧胆的不死军团,绞杀了敌人的军队,将那些凶残暴虐的草原骑兵杀得片甲不留!
那是一场悲壮的战争,他们最终打败了敌人,自己却永远不能复生,而是从此成为一支令人闻风丧胆的亡灵军队,成为战争的武器,却再也没有得到应有的荣誉。帝王独揽了开疆扩土的历史功绩,却流放他们前往荒无人烟的草原驻守边疆。他们在漫长的等待种受尽饥寒交迫,但无论怎样痛苦都不会再次死去,只能像行尸走肉般经受永无止境的折磨。直到多年后,他们在黑夜的草原上遇到一位身穿白衣的先知,在星空下茫茫的黑色中如同一面白色的船帆慢慢向他们走来。先知告诉阿斯拉诺,他们作为暗界亡魂的时间太久,已经不可能重新像人类那样拥有生命,除非能找到拥有神力的古老灵魂,但希望极其渺茫。他知道有一个这样的灵魂,是远古的天神怜惜坠入凡间的天使而落下的眼泪。天神的眼泪落入凡间,经过漫长的岁月成长为一个完整的灵魂。这个灵魂带有古老的神力,自身却命途多舛,在凡世游荡多年,漂泊不定、难觅踪迹。若想要找到它,除非寻遍尘世的每一个角落,必定要经历漫长的岁月,因为它就像落入岁月之河的一颗水滴,想要找到绝非易事。
听了先知的话,阿斯拉诺的胸中再次燃起对生的渴望,那渴望是如此强烈,以至于从此成为他流连于世的唯一理由。自此之后,他便离开家乡、离开草原,踏上了未知的漫漫长路。
米哈伊尔沉浸在自己的故事中,每天不吃不喝、足不出户。窗外依旧不时传来飞机的轰鸣声,像极了施舍者大张声势的慷慨解囊。这场空运奇观维持了将近一年,而在这漫长的时间中,飞行次数277,728次,空运货物211万吨。
直到第二年的5月11日,对立国迫于压力做出让步,5月12日结束对都城的全面封锁,东西方两大势力才暂缓这场以柏林为棋局的博弈。
危机解除,都城仿佛又回到了以往的生机。米哈伊尔知道自己必须也尽快“活”过来,像个正常人一样走出门外,去感受一下久违的阳光与空气。为了填补拖欠已久的房租,他只能再次强迫自己去找工作。虽然一切仍未复苏,但人们依旧紧锣密鼓地张罗着迎接新希望。封锁解除之后,城外的各色商人得以涌入,瞅准柏林被困近一年物资紧缺的空档,纷纷在此落脚做起了生意。原本以为生活无望的米哈伊尔也在这种形势下很快迎来了转机。一个来自外地的生意人打算在区政府附近的沿街商铺开一家面包店,米哈伊尔刚好有机会成为店里的学徒。店主是个颇具生意头脑的犹太人,见米哈伊尔年纪轻轻且看上去还算干净,便答应他在自己店里做帮手。米哈伊尔每天的工作都很辛苦,由于店主不愿再支付更多人的工钱,因此他几乎包揽了店里所有的活计——清洁、搬运、揉面、烘焙,甚至时常还要外出送货。尽管所有这些辛苦劳累米哈伊尔都能咬牙坚持,但唯独一件事情令他难以接受——为了保障所售面包的质量与口感,店里有个不成文的规定:当天每卖不出去的面包关门打烊前必须全部扔掉,即使没有变质,也不能在第二天继续售卖。米哈伊尔颇为不解,认为这种做法无疑是对食物的浪费。无奈作为一个看人脸色的打工者,对自己的雇主只能唯命是从。而且那个犹太人每天下班前都会监督米哈伊尔将剩下的面包全部倒进路边的垃圾箱里,以防他趁机将食物带走,因此他几乎没有机会将面包拿去救济那些生活困难的人,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们被浪费。这种感觉极其糟糕,尤其是像他这样从小经历了饥饿与苦难的人,懂得食物的弥足珍贵。他有时会在店铺关门之后偷偷躲在路边的角落里,等店主走了以后再将垃圾箱里的食物拿出来,带回去用清水冲洗干净,送给城市里依旧生活困难的老人和孩子。这一秘密行动几乎每天都在进行,战争的创伤仍未抚平,这座饱受战火摧残的城市随处都有家破人亡的穷苦百姓,在不为人知的角落里苦苦挣扎。
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到秋末冬初,尽管每天都很疲惫,但一想到寒冷的冬季仍有不少的人要忍饥挨饿,米哈伊尔就坚定了继续下去的决心。可是在立冬前后的一天夜里,躲在街边等待店主离开的米哈伊尔却发现有人想要“窃取”他的食物。那晚下着小雪,店里没什么顾客,因此天黑后店主打算早点关门,回家去吃妻子做的鹰嘴豆泥和带辣番茄酱的鸡肉饼。
米哈伊尔站在雪中等待店主的身影消失在马路的拐角处,刚打算像往常一样去垃圾箱旁捡拾刚刚丢掉的面包,却发现有人先他一步走到垃圾箱跟前,伸手去捡那些面包,将它们快速装进一只袋子里。看到这一幕的米哈伊尔有些诧异,没想到有人会像自己一样捡拾丢弃的食物。他躲在角落里暗中张望,发现那是一个穿着朴素的妇人,围着头巾,身材消瘦却又动作灵敏,显然早有准备。米哈伊尔猜想她也是生活艰难的穷苦之人,捡拾别人丢弃的食物回去定是为了给忍饥挨饿的家人果腹,也就没有上前干涉,只是想到那些在黑暗与寒冷中等待自己送去面包的人们,心里多少还是会有一些愧疚。原本以为那个妇人的行为只是偶然为之,碰巧看到垃圾箱里有食物,便顺手捡走了。米哈伊尔原本打算继续自己之前做的事情,却发现第二天晚上那个妇人又来了。不仅如此,之后连续好几天,那个人天天如此,显然已经轻车熟路。米哈伊尔心生疑虑,怀疑她将丢掉的面包拿去低价贩售,如果真是那样,岂不违背了自己救济穷人的意愿?他越想越别扭,以至于终于忍不住打算跟踪那个人,看看她究竟将那些食物带去何处。于是在接下来的一天夜里,米哈伊尔看着妇人捡走面包便悄悄尾随其后,打算一路跟踪。那个妇人脚步很快,走路的速度与年龄极不相符。他尽量压低脚步,拉开距离,却发现几乎很难跟上。而且令他感到奇怪的是,前面的人竟然一直朝市中心的方向走去,按说如果真的是穷人的话,应该住在较偏远的地方。带着这样的疑问,米哈伊尔加快脚步,想看看她究竟要去什么地方,却只见那妇人径直走向河边,向大桥的方向快步走去。米哈伊尔深感意外却只能就此停下脚步,因为大桥另一边的河对岸就已经是苏占区,原来她是“那边”的人!米哈伊尔有些不解,苏占区又没有像西柏林一样被苏联全面封锁将近一年的时间,那里的物资应该不至于紧张,怎么会有人特意跑到西柏林这边来觅食?难道那边的人们生活也很拮据吗?米哈伊尔想要过去一探究竟,却又担心会被阻拦,所以只能作罢。
但他打算要抓住那个妇人问个究竟,不然总感觉她的行为是在偷窃。于是接下来的几天里,米哈伊尔依旧会守株待兔般地留意那只他丢面包的垃圾桶,等待妇人的再次出现。可那人就像有所察觉一般,一连几天都没再露面。米哈伊尔失望之余又有些许庆幸,因为或许不会再有人每天专程来窃取他的面包了。于是他又恢复了之前的日常行动,让那些被丢弃的食物物尽其用,避免浪费。一连下了几天的雪,气温骤降,很快就到了一年中最寒冷的时候。冬季的严寒是对生存最大的考验,自然界的动物如此,挣扎在贫困中的穷人亦是如此。米哈伊尔希望能尽自己的微薄之力帮助那些挣扎在社会底层的人度过寒冬。他不仅会给人们送面包,还会去集市上买一些生姜分给他们,让他们喝姜茶取暖驱寒。
一个干燥清冷的夜晚,关门下班的米哈伊尔像往常一样走向路对面,然而就在不经意间,他又看到了之前那个消瘦的身影。又是那个捡拾面包的妇人。米哈伊尔下意识地闪身躲进街边的角落里,在墙角处静静观望,只见那个熟悉的身影略显蹒跚地走过路灯下昏黄的灯光,像之前一样拿出一只袋子,将手伸进垃圾桶里掏取食物。待她将所有面包装进口袋准备离开的时候,米哈伊尔从角落里走出来,大步追上那人,快速拦在了她的面前。
他的这一举动似乎吓了对方一跳,只见她忽地停下脚步,却又想快速转身离开。
“请等一下,女士,”米哈伊尔赶紧开口说,“我没有恶意,这些面包你可以全部带走,只是请你告诉我,你要将这些食物送给谁?带给家人吗?”
那妇人闭口不言,似乎只是想尽快离开,或许真的受到了惊吓。
“我是面包店的帮工,”米哈伊尔继续解释,“我也不希望这些食物被浪费掉,所以我不会妨碍你带走它们。我只是想要帮助你。”
对面的妇人见已逃脱不掉,只好不情愿地抬起头。昏黄的灯光洒在她的脸上,米哈伊尔这才发现她竟然是个年轻的女子。
“对不起,”那女子显得有些惊慌失措,“我不想带来麻烦,只想将它们带给需要食物的人。”
听了这话米哈伊尔就放心了,因为这与他自己的目的不谋而合。“那样的话当然好,”他说,“我只是想冒昧地问一下,你是要将这些食物带到苏占区吗?”
“是的……”年轻女子的语气略显不安,“很抱歉我总是来这里索取食物,以后不会了……”
“不,”米哈伊尔赶紧说,“我并没有要埋怨或者驱赶你的意思,你这样做很好。我只是……”他尽力搜索着恰当的语言,让自己不至于太唐突或者有所冒犯,“你好像有段时间没来了。”
“是的……”年轻女子依然有些忸怩,“天太冷,我的脚冻伤了,不能走太远……”
听闻此言,米哈伊尔突然心生怜悯。一个瘦弱的女子,每天为了食物穿过占领区边界,不辞辛苦地奔波往返于两个占区之间,以至于脚都冻伤了,一定是个心地善良的穷苦之人。
“明天你不用跑这么远了,”米哈伊尔说,“我会将面包送到桥边,你可以少走很多路。”
“不,不用……”女子一个劲地摇头婉拒着。
“请不要担心,”米哈伊尔说,“我是真心想要帮你,更想帮助那些需要食物的人。可以吗?”
“不,非常感谢您的好意,可我真的不能……”年轻女子一边说着,一边迈步想要离开。
“请相信我真的没有恶意,”米哈伊尔赶紧说,“因为我也需要你的帮忙,我在苏占区有个朋友,或许你能帮我找到他……”即便他尽力解释着,那名女子似乎已经迫不及待想要离开。只见她低头不语,同时加快脚步,逃也似地走开了。米哈伊尔发现她脚步很快,但跛得很明显,显然冻伤还未痊愈。他站在那里目送女子离开,后悔自己刚才太过冒失,吓跑了对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