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这也正是在那一年,帝国迎来了酝酿已久的噩梦。
住在德累斯顿城郊的乔安娜·施耐德母女几乎亲眼目睹了这场噩梦般的惨烈景象。当天晚上,施芮贝拉本想早点睡下,她在自己卧室里阅读《奥尔良的姑娘》(席勒)的时候,母亲乔安娜正在熨衣服。当她们听到头顶上传来飞机的轰鸣声时,母女俩都惊骇不已。乔安娜赶紧带着女儿跑进了房子的地下室,施芮贝拉临走的时候还顺手拿了自己床头柜上的八音盒,那是久未回家的父亲曾送给她的礼物。
她们躲在只有昏暗阴冷地下室里瑟瑟发抖,听着地面上空持续不断的飞机呼啸而过,令人恐惧的轰鸣声似乎永无止境。过了不知多长时间,她们等待已久却又极其恐惧的爆炸声传来,如同隆隆的滚雷般由远及近,听得人胆战心惊!施芮贝拉蜷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母亲乔安娜找了一张旧毯子给她披上,她将母亲一同裹进毯子里,抓住毯子的边缘将两人裹紧,然后打开手中的音乐盒,让它发出清脆而优美的声音。在外面持续不断的爆炸和轰鸣声中,手中音乐盒的声音显得极其微弱,却犹如无尽黑暗中一盏咱也的烛光,能抚慰人们的忧伤与恐惧。施芮贝拉凝视着捧在手中宛若祈祷蜡烛的小小盒子,静静地流下眼泪。令人心惊胆战的轰炸声一直持续到清晨,当那噩梦般无比漫长的恐怖声音终于结束的时候,蜷缩在地下室一夜未睡的母女俩这才敢走上地面。她们发现自己的家安然无恙,窗户没有被震碎,房子里所有的东西都完好如初。乔安娜长舒了一口气,准备回到房间里再小睡一会儿,毕竟从战争全面展开以来,盟国空军对帝国各大城市的陆续轰炸已经持续了三年之久,战争中的人们似乎早就习以为常。施芮贝拉却似乎被窗外的情景吸引,不顾母亲阻拦,披着地下室的毯子走出家门。站在门外的她睁大眼睛,惊讶地看着眼前令人难以相信的情景——漫天的灰烬如雪片般不断飘扬,虽然周围的房屋建筑并未受损,但这漫天风雪般纷纷扬扬的密集灰烬,似乎在说明附近必定有大片的地区被轰炸甚至焚烧殆尽!乔安娜也在女儿身后走了出来,周围街道两边的邻居也都陆续走出房屋,惊讶地抬起头,看着这如同末日般的恐怖景象,想象着距离他们不远的城市正在遭受怎样地狱般的浩劫!
“我看到地狱之火在数公里外熊熊燃烧,”施芮贝拉在那天的日记中写到,“我看到的漫天的灰烬遮天蔽日,或许那就是人们罪恶的影子在城市上空盘旋,飘落之处皆被蒙上一层死亡的阴影,像极了我梦中灰色的落雪,纷纷扬扬如同飘落人间的尘埃。人们皆以正义之名行魔鬼之事,欲望会像地狱一样无法填满,而仇恨亦会像瘟疫一样不断蔓延。所有人都会成为恶魔的使徒。”
果不其然,住在市郊的人们很快得知,距离他们不到十公里远的主城区昨晚经历了一场惨绝人寰的疯狂轰炸,上千吨的高爆炸弹和高温燃烧.弹一夜之间将整座城市付之一炬,城内的数万人几乎全部葬身火海!
这次大轰炸使这座历史文化名城遭到了毁灭性的破坏:老城区成为一片废城,数座极其珍贵的宫殿、教堂等巴洛克文化遗产被彻底相毁,公共交通完全中断。很多医院学校和其他公共设施荡然无存。水电、煤气供应陷入瘫痪,绝大多数商场和零售商店无法正常营业。大量人口死于非命,井且多为临时建成的医院里的伤兵、同盟国战俘和来自东部战争地区的逃难者。诸多国家都认为这是对侵略者的一次报复性惩罚,谁又会在乎城内数以万计无辜罹难百姓的生命?那些所谓的正义之刃一旦失控,随时都会成为恶魔荼毒苍生的帮凶!
这是帝国最黑暗的一段岁月,帝国的根基已经摇摇欲坠,同盟国的反攻与报复性打击几乎每天都在加快它毁灭的进程。
那年的复活节,弗洛里安前往德累斯顿与妻女团聚。多日未见家人的他满怀欣喜与期盼,还专门为女儿施芮贝拉准备了礼物—— 一件蓝白相间的漂亮裙子,像极了白雪公主的裙装。妻子乔安娜做了丰盛的食物,一家人围坐在餐桌旁,享受这久违的团聚时光。弗洛里安有些兴奋,说话也有些飘飘然,不自觉地就说起了纳粹的“清理”行动,并扬言经过他们这代人的不懈努力,会让欧洲成为一片只有优秀种族的文明大陆,不会再有低劣人种对文明社会的侵扰,欧洲将会成为真正的天堂。
“今天是复活节,亲爱的,”弗洛里安的妻子乔安娜当着女儿的面语气尽量委婉,“我们应该感谢上帝给予了生的希望,而不是将其毁灭。”
“生的希望只属于优秀的种族,”弗洛里安说,“优胜劣汰是最基本的自然法则,我们只是让这一过程在人类社会实现得更快一些。”
“我知道你很自豪,”乔安娜说这话的时候有意压低声音,两手紧握餐具尽力遏制住情绪,“不过可否不要在孩子面前讨论你的丰功伟绩?”
“为什么不?”弗洛里安毫不示弱地说,“我们的孩子也是受益者之一,她去公园散步的时候,不会再有犹太小孩缠着她兜售不干净的糖果,也不会再有无处不在的东欧劳工骚乱社会治安。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们的后代。”
“正是为了我们的后代,你是时候该忏悔了!”
“我为什么要忏悔?”弗洛里安振振有词地反驳,“纳粹的政策是人类历史上最大胆同时也是最正确的决定,这些年来我一直在为此鞠躬尽瘁,你带着孩子住在安逸的地方躲清净……”
“你知道我们为什么要躲在这穷乡僻壤,”乔安娜说,“我们的孩子只有远离人群才能尽量避免伤害,而她之所以会成为这样,你不认为是对你这些年所犯下罪行的惩罚吗?你让无数的残疾孩子在这个世界上消失,上帝就让你的孩子成为他们的样子,我女儿是在代替你遭受痛苦!”
“别说了乔安娜,”弗洛里安也在尽力压制住怒火,“或许你忘了自己曾经也是个种族主义者。”
“可我永远不会成为你那样的刽子手!”
“为什么每个时代都会有无数像你这样的愚昧之人阻碍文明的发展,”弗洛里安说,“所谓圣母的仁慈之中只不过是愚蠢至极的妇人之仁!”
“别吵了!别吵……”一旁的施芮贝拉听不下去了,吃力地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劝说父母。
“你就别说话了,贝拉,你闭口不语的时候起码嘴巴不是歪的。”弗洛里安快速脱口而出的这句话或许只是情绪激动时无意说出的,然而此话一出,旁边的母女俩全都当场愣住。
“天哪,雷德梅恩,”乔安娜睁大眼睛直直地看着他,“真不敢相信你竟然会说出这种话!”
他自己也不敢相信。说出那句话的一瞬间,他的心智仿佛被魔鬼控制,整个心绪都被自负与膨胀的情绪带动,亢奋中带着些许躁动。
复活节的聚餐最终不欢而散,尽管离开之前弗洛里安尽量温柔地向女儿表达了歉意,并保证自己很快会再来看她,但女儿沉静的脸庞与暗淡的目光似乎说明这次伤害并没有那么容易抚平。弗洛里安带着遗憾与歉疚回到波兹坦的工作岗位,尽管有些许不舍,但他知道自己仍有重任在身。刚刚过去的那个月,英法美联军已经占领了莱茵河流域,同盟国的军队已经跨过莱茵河向德国腹地进军,一旦他们攻过了易北河这道最后的防线,首都柏林恐将快速失守。帝国正在毁灭的边缘,彻底灭亡恐怕只是时间的问题。这是所有德国人都不愿看到却又无法改变的事实,日耳曼人的帝国神话正在迅速崩塌,而他们所能做的,就是利用盟国军队来临之前的短暂时刻,抓紧时间进行最后的“清理”行动,为种族优化政策做着最后的努力,直到纳粹德国彻底垮台。
殊不知在那之前,他自己的人生先帝国一步垮掉了,在一夜之间彻底崩塌。
就在弗洛里安·雷德梅恩回到波兹坦工作的第二天,惊天的噩耗随之而来——他的女儿施芮贝拉在他离开的当晚,用一条丝带结束了自己的生命。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噩耗,弗洛里安甚至不敢相信。自己前一天还与女儿在餐桌旁共进晚餐,仅仅一夜之间,怎么就……
一时间他精神恍惚,头脑一片空白,几乎是在毫无意识的情况下乘车返回了德累斯顿。妻子的痛哭、亲友的安慰在他眼中只是意识模糊状态下于眼前飘忽而过的幻影,当他迈着急切与忐忑的步伐踏入施芮贝拉的房间,看到躺在床上双目紧闭的女儿的时候,他的精神瞬间崩塌。他不记得自己是如何跌跪在女儿床前,看着她毫无生气的遗体与苍白的面容泪流满面,也不记得妻子悲痛的恸哭与撕心的责骂,亦不记得身边的亲友奋力将自己从床边拉开,阻止他去拖拽死者的遗体。他只记得,那天床上的女儿穿着那件蓝白相间的漂亮裙子,那是自己前一天送给她的复活节礼物,谁知一夜之间却天人永隔,他的女儿施芮贝拉再也不会复活了。
尽管妻子乔安娜一再阻止,弗洛里安依然坚持保持要送女儿最后一程。葬礼在德累斯顿郊外的易北河畔举行,人们将这个过早逝去之人的遗体埋葬在了内诺伊施塔特公墓的草地里。
下葬的时候下着类似于霜凌的冰雨,人们用铁锹挖开潮湿寒冷的泥土,所有人都静默不语。不远处,冰冷的河水静静流淌,却无法带走人们的哀伤。整个过程弗洛里安始终攥紧双手,拼命克制身体的不住颤抖。他知道那不是因为寒冷。眼前的情景与多年前母亲下葬时的一幕重叠,他却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痛楚,因为这一次,他失去的是自己的女儿!
身边的亲友提醒他抓一捧土撒入女儿的坟墓中,他看了一眼沉入墓穴的棺材,突然忍不住强烈的抽泣,逃也似地离开了公墓。他驱车赶回女儿生前居住的房子,一口气跑进她的房间里,期待还能在那里见到施芮贝拉。
但房间里已经空空如也。弗洛里安气喘吁吁地在房间里来回走动,如饥似渴地翻看着女儿生前用过的物品,却发现它们极其陌生。他离开女儿太久了,对她的生活几乎一无所知。他迫切地想要找到能留住女儿气息的物品,却发现所有的私人物品都已经被妻子收了起来。
弗洛里安颓然地坐在床边的地板上,任凭悲痛与悔恨侵蚀着自己的灵魂。他一只手掩面而泣,另一只手撑住冰冷的地板。结果就在无意间,他的手指似乎触碰到了什么东西,弗洛里安低头一看,竟然是一把小巧精致的钥匙,就静静地躺在床沿下的地板上。他捡起钥匙仔细凝视,目光随即落到了身边的床头柜上。木质的复古柜子上有只抽屉,正中间有锁孔。弗洛里安尝试着将钥匙插进锁孔里,成功打开抽屉的他一眼就看到了静静躺在里面的一只笔记本。他如获至宝地将本子从抽屉里取出,迫不及待地掀开阅读里面的文字。施芮贝拉的字迹算不上多么漂亮,却带着少女的纯真。弗洛里安拼命压制着心脏的悸动,用颤抖的手指抚摸着女儿生前留下的文字——
“我出生在一个寻常的冬季,降生那天下着雪,父母就给我取名叫施芮贝拉,德语意思是雪蜻蜓。他们希望我像雪一样纯洁美好,像蜻蜓一样活泼灵动。可他们或许忘了,蜻蜓的一生是见不到雪的,它们在水下度过漫长的幼虫时期,飞出水面的成虫却会在冬季来临之前死去。因此,即便这个古老的物种已经在地球上存在了上亿年,却始终无缘见到雪的美丽。正所谓夏虫不可语冰,生命的短暂让他们无法完全领略世间的美好。人类又何尝不是如此?人类的短暂生命只是这茫茫尘世的沧海一粟,即使能经历春夏秋冬,也无法跨越时间的长河。人的一生何其短暂,生下来仿佛就在与时间赛跑,在有限的生命中尽可能多地去体验、去感悟、去学习,去探索一切世界展示给你的东西。可我生下来就被困在笨重的躯壳里,常人易如反掌的任何动作对我而言却都极其吃力。我不能像其他孩子那样在草地上奔跑,甚至不能去上学。我多羡慕窗外小路上那些每天背着书包去学校上课的孩子们,他们一定能学到很多东西、交到很多朋友。可我没有朋友,我害怕遇到人们看我时异样的目光,母亲说外面的人会伤害我,所以从小就让我待在家里。但我渴望学到东西,所以只能通过书本了解外面的世界。我如饥似渴地读书、学习,想要了解更多知识,却发现看得越多、学得越多,自己掌握的知识就越匮乏。那感觉就像你身处一口井底,当你好不容易蓄满了水,拼尽全力爬出井口,却发现面前是一条潺潺的河流,当你穿越了长河,又看到了更宽阔的湖面,当你跨过宽广的湖水,终会见到无边无际的海洋!知识越广阔、越浩瀚,就越会让人们感叹生命的短暂,有限的生命根本不可能到达海洋的彼岸。就像夏虫不可语冰,蜻蜓一生都不会见到雪。时间的局限让每个人的生命转瞬即逝,就像流星划过天际,最终也只是短暂地看了这个世界一眼。或许上帝不希望渺小的人类领略这世界的奥秘吧。
人类的生命已经何其短暂,却仍有无数的人被过早剥夺了生的权利。我的父亲是名医生,这曾经让我引以为傲,以为医生所做的就是治病救人,乃至拯救生命。但不久之后我发现自己错了。因为父亲的眼中几乎看不到医者的仁慈,却似乎透着一种莫名的杀气。这种感觉很奇怪,甚至难以言喻。就好像一种动物的直觉,比如一个人只要伤害过狗,当他再见到其他狗时,即使那些小动物没有目睹他对同伴的残害,即使他尽量表现得和蔼可亲,但仍可以在他的身上感觉到死亡的气息。我知道自己并没有动物的预知能力,但不知是父亲不经意间的眼神,还是他那令人不安的双手,总会让人感觉到他身上似乎隐藏着秘密。这种感觉如此强烈,以至于每次我与父亲见过面,总会做一种同样的梦。我总会梦到寒冷的冬天,天上落下灰色的雪,纷纷扬扬如同飘落人间的尘埃。那些尘埃一片片落到我的身上,像灰烬一样在我的身上越积越够,将我的身体层层裹住,动弹不得。我每每从这种窒息的感觉中惊醒,都会泪流满面、心有余悸。随着年龄的增长,一种可怕的念头在我的心中愈演愈烈——上帝让我罹患这种痛苦的疾病,难道就是因为某种罪恶形成的灰尘在我的身上积累成疾?我仿佛能感觉到恶魔的诅咒在我的身上滋生蔓延,像蜘蛛的丝网一样将我的四肢缠绕、扭曲,将我的灵魂囚困在病态的躯壳之中,承受痛苦直至生命的尽头!
可是我又犯了什么错?我只是个冬天出生的普通孩子,生命像所有人一样卑微,甚至得不到常人最起码的自由。我步履蹒跚、身体扭曲,说话总是含糊不清,嘴巴也会歪斜得很难看。我痛恨这样的自己,甚至觉得生命中的每一天都是折磨!尽管我的母亲很爱我,但那种类似于施舍的怜悯,却总会让我心痛。更不用说几个月都难得见一面的父亲,应该就是因为不喜欢我才选择尽量远离吧。尽管他每次回来都会给我带礼物,还会装作关爱地与我说几句话,但我能感觉到他目光的躲闪,想必是不愿看到我丑陋的样子。可是我能改变什么?我能让他爱我吗?我努力学习更多的知识,就是希望以及能成为一个有用之人,但是在他看来我仍是那个残疾且丑陋的孩子。我还是你们的雪蜻蜓吗?或许,我只是一片微不足道的雪花,默默无闻地飘落,在你们看不到的地方,悄然无声地融化,直至沉默地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