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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菲出名

景龙二年三月,长安的春天悄然来临。

和煦的晨光如金沙,洒落人间,风带着湿润的气息吹拂着少女的发丝。冰雪消融,化做潺潺流水,汇集成山泉、溪流、江河,滚滚江水朝东奔腾而去。山林在鸟鸣声中苏醒过来,草木舒展枝条,蒙上一层鲜嫩的绿意。

天气一暖和,韦皇后就在大明宫里呆不住了,三天两头都要出宫游玩。圣人年纪大了,有些病痛,不爱与她同路。韦皇后自然巴不得,和男宠们同进同出,好不潇洒快活。

丹菲私下对韦皇后也很是佩服。韦皇后年近五旬,换在寻常人家,已是由儿孙奉着养老的老太君了。

但是其他的宫婢未必都和丹菲感受一样。女孩儿大了必然要思春,宫婢们跟着韦皇后增长了见识,胆子就大了。丹菲私下没少听到哪个宫婢和侍卫偷情的流言。还有几个宫婢为了争夺一个英俊的侍卫而大打出手的事。

丹菲作为皇后近侍,容貌才气在含凉殿的宫人里也是十分拔尖的,又别有一番气定神闲的雍容气度,并不比宫外官宦人家的女郎差。她自然也不乏追求者。

这些公子侍卫自然不是冲着求娶来的,不过只是想寻一夕之欢罢了。更有一些也打着讨好了丹菲,进而被推荐到韦皇后面前的念头——此事又不是没发生过。于是丹菲不是今日收到一束花,就是明日收到一首诗,后日又会在宫宴上被人赠钗环。

花都分给宫婢们插瓶插头了,钗环收了来,多半也孝敬给了上头几位尚宫。至于诗赋,丹菲虽然不像孔华珍一般有诗才,可也认真读过几年书,骈四俪六、押韵平仄也还是弄得十分清楚的。而那些寻花问柳、斗鸡走狗的世家公子们,都有世荫在身,哪个认真读过书?于是丹菲闲着也是闲着,只觉得那些狗屁不通的诗作简直惨不忍睹,顺手用朱笔批了一番。

这些诗丹菲批完,随手一收,也没当回事,更不理会送诗的公子们。含凉殿里有个朱氏女官和丹菲平级,事事同她掐尖。她爱慕一个王孙公子追求丹菲,送了诗来。她便悄悄去丹菲房里翻了一翻,找出一叠丹菲闲来写了批的诗,宣扬了出去,一时弄得人尽皆知。

如此一来,此事成了这年早春里长安城权贵圈中的一件趣事。段氏的批注犀利辛辣,简单两句就能将人骂得哭笑不得。被骂的郎君们面子挂不住,免不了要骂回来几句。但是大部分看热闹的公子学子们反而将这些诗评竞相传看,都为她的骂词拍案叫绝。

就此,丹菲声名鹊起,这倒是始料未及。

后来连圣人都听说了诗批的事,来含凉殿看韦皇后时,还特意将丹菲唤来看了一眼,笑道:“皇后身边,哪怕小小女官,都特立独行,别有风采。”

韦皇后也觉得此事有趣,笑道:“那群猴儿胆子不小,就知道拿我的宠婢寻开心。阿段,听说他们后来又给你送了许多诗进来?”

丹菲道:“回皇后,是送了许多诗。奴都将诗归在一处,可再不敢批了。奴应当好生当差,伺候好您,不该分心在闲事上。”

“这孩子倒是规矩。”圣人点头笑,“其实不过是风雅小事,没什么大碍。那些小郎白读了那么多年书,平仄都不准,典故都用不对,是该好生骂一番。”

丹菲应下,却是打定主意再不收诗,更不批了。批改点诗是小事,可是被人抓住把柄说她借诗和宫外互通消息,就另当别论了。这次的事有朱氏出头挡了,丹菲可不想再有下次。

圣人因为丹菲有趣,还赏了她一槲南珠。韦皇后便跟着赏了丹菲一只碧玺金镯。丹菲回了院中,拿了珍珠送上司和几位平级,偏偏就没有朱氏的份。

丹菲也不是吃了亏不还席的老实人。她也不屑背地里玩阴手段,而是直截了当地找韦皇后告状。

“宫规并未禁宫人收宫外的书信,却是严谨宫人擅自将宫中之物外传。幸好奴手里不过是一些无关紧要的书信,那个人若是在奴的屋里翻到了宫掖记事,或是账册名册,也这样散出宫外去,可不是要酿下大祸?所以奴请皇后下旨彻查此事,将此人找出来。”

韦皇后深以为然,对柴尚宫道:“宫里的东西随随便便就能传出去,成何体统。此事必须彻查!”

柴尚宫旋即将含凉殿的宫人们招来审问。朱氏当初做这事本就一时头脑发热,事不机密让几个宫婢看到。那几个宫婢当初不声张,只是不想牵扯到女官们的派系之争中。如今眼见皇后都要护着段娘子,自然积极地跳出来揭发朱氏。

朱氏吓得汗如雨下,腿一软坐在地上,还勉强争辩:“你们都被段氏收买了,有意栽赃我!”

一个宫婢嘴快道:“娘子那日不当值,穿着你家里新给你送来的一条粉色菱纱裙。你见到我们就慌张地躲,裙子还在树枝上挂抽了丝呢。”

朱氏语无伦次地辩解,柴尚宫不耐烦地一声大喝:“事已至此还有什么可狡辩的。私将宫闱之物送出宫外,乃是大忌。你不用再在含凉殿当值了。送去司正处,责二十板,发去浣衣局!”

朱氏惨叫,拼命挣扎,大骂道:“段宁江,你不得好死!”

丹菲嘤地一声以袖拭泪,对旁的女官哭诉道:“明明是她主动要算计我,想毁我名声。如今事情不成,反而怪我不够配合。我凭什么引颈就戮?咱们又不欠她的。”

女官们纷纷安慰她,道:“朱氏素来爱掐尖,同咱们谁都处不了。大伙儿都没少在她手里吃过亏。这次要不是你对着皇后仗义执言,她没准还会变本加厉地嚣张呢。”

朱氏叫骂不休,内侍扯了一条汗巾堵住了她的嘴,将她拖走。从此以后,含凉殿的人就再没见过她。

云英还有些惊魂未定,私下同丹菲道:“那朱氏将来会不会来报复你?”

丹菲不以为然地一笑:“以她那个蠢脑子,怕是再难从浣衣局翻身。纵使她真的找来了,又如何?我若没有对付她的信心,也就不会出手整治她了。”

这事虽然以丹菲大获全胜告终,可其影响力却比想象的更加深远。

春雨如丝,洗刷着新绿。倒春寒过去,天气一日日暖和起来。

京华城贵妇们借着赏花名头开了各种茶会、游园和诗会。上官婉儿的别院有一处梨园,此时终于迎来一年一度的花季。远远望去,繁花犹如积雪堆满枝头,如云如絮,美不胜收。

丹菲领着一队小宫婢,手中捧着各色点心果子,穿梭于梨花树下。春衫靓丽的年轻男女三三两两游戏于梨园之中,四处可闻欢声笑语。

春光明媚,清风扫落雪白的花瓣,撒在行人们的发上肩上。

丹菲放慢脚步,抬头望去。晴朗的天空衬托得满树梨花格外晶莹洁白,每一片花瓣都好似白玉雕琢,近乎透明。

上官婉儿举办的赏花诗会上,长安才子云集,湖边游廊水榭里,随处可见执笔吟诗的年轻男女。郎君们风度翩翩,女郎们妩媚多姿,诗意相投,免不了眉目传情一番。虽然说是诗会,倒更像一个相亲会。

韦皇后本对作诗没什么兴趣,出席这诗会全为了那些年轻俊秀的少年。她同上官婉儿坐在亭中,看一群年轻郎君争相邀宠献诗,被吹捧得心花怒放。

丹菲一走过来,不少郎君的目光便忍不住放在她们青春秀丽的面容上,分散了注意力。

“这位可是段娘子?”一位郎君出声道,“娘子的朱批颇有独到见解,今日可愿为我们评诗?”

丹菲自知自己这点文采远不够卖弄,当然不会出来献丑。她盈盈欠身行礼,狡黠笑道:“那郎君是想听奴怎么评,说写得好,还是不好?”

那郎君一愣,道:“好与不好,自然由你来定论。”

丹菲笑着摇头,“凭奴一人之言,又怎么能给诸位大作定论?奴的名声源自朱笔评诗,讥讽嘲笑之词令人发笑罢了,并不在于奴真有什么才学。这么说来,郎君您来求奴的评,也只冲着奴那些讥讽之词。可在场诸君皆是才华惊艳之辈,所做诗词远非奴当初评过的那些打油诗可比。非要奴拿着金玉当作败絮,奴可做不出来。可奴的赞誉之词又是毫无特色,郎君想必也不在意。所以奴还是不要在诸位贵人面前献丑的好。”

说罢,再姗姗一拜,告退而去。

那郎君好生愣了一番,旁人不住大笑。

上官婉儿对韦皇后道:“你这女官倒有几分急智。还是皇后会调教人呢。”

韦皇后得意笑道:“都是年轻人爱胡闹罢了。”

丹菲离开了人群热闹之处,沿着湖边的游廊一路走去。

去年今时,她方入宫,日子过得犹如噩梦一般。那时候的她满腹怨怼,充满了戾气,一副随时都能打杀八方的架势。她那时也发愁不知该如何忍住胸前里那股沸腾的怒火,生怕自己熬不到报仇雪恨之日。

可转眼一年过去。如今的她竟然已经能心平气和地观赏春色了。

狂躁暴怒并不能帮助到她。而只要她坚持初衷,相信光阴终究会带给她一个答案。

湖水泛着清漪,粉白的梨花瓣漂浮水面。几尾锦鲤游过,好奇地将花瓣吃进嘴里,许是觉得味道不对,旋即又吐了出来。丹菲一笑,锦鲤摆尾游走,掀起小小几朵水花。

清风带来了年轻少女们的轻笑声,其中夹着一个男子醇厚清朗的低语声。

丹菲心中一动,忍不住朝那个方向走去。

几株高大的梨树中,竟然夹杂着两株西府海棠。此时也是海棠的花期,粉红的花朵开满枝头。树下一间水榭,四面的竹帘都卷起,纱帘被风吹得轻摆。七八名衣衫华贵的少女,或坐在席垫上,或依靠着柱子,皆一脸爱慕之色,陶醉地望着那个坐在正中央的年轻男子。

梨花瓣随风纷纷扬扬而落,飞过丹菲的眼前,飞进水榭中,落在崔景钰手中的书卷上。

崔景钰穿着一袭竹青襽衫,领口雪白,衣摆上用同色丝线绣着竹枝细纹,一条白玉带勒出他劲瘦的腰肢。他俊雅精致的面容沉静安详,眼帘低垂,睫毛浓密纤长,转折分明的薄唇轻轻张合,正低声念着一卷长诗。优雅华丽的词语自他唇齿间而出,语调轻柔低沉,嗓音动听得好似美酒,令人沉醉。

水榭外,是粼粼一池碧波,是洁白胜雪的梨花海。一身青衣的崔景钰腰背挺直地端坐着,仪态从容,气度清华,由内而外地散发出一种珠玉一般柔和而又令人无法忽视的光华。

一群女郎们满眼痴迷爱慕,更衬得崔景钰面容肃静而从容,透着一股冷清超脱之态。

他坐在水榭之中,丹菲站在水榭外的海棠树下。一个被众人簇拥敬仰,一个形只影单。他修长匀称的手指拂去书卷上的梨花瓣,继续念着诗。而她则任由粉嫩的海棠花瓣落了一头一肩,静默无言。

短短数步的距离,却像隔着万水千山。

崔景钰念完最后一个字,收起了书卷,抬起头来。

“如何,阿珍?”

孔华珍自怔然中回过神来,脸颊泛着红晕,有些尴尬,“钰郎的诗自然念得极好。姊妹们都听入迷了,一时回不过神来呢。”

众女郎纷纷附和,都笑得格外娇媚。

崔景钰谦逊地笑了笑,“是几位女郎的诗写得好。快将这些诗呈给皇后和昭容看吧。”

女孩子们你推推我,我推推你,嘻嘻笑着从他手里接过书卷,依依不舍地离开了水榭。

崔景钰和孔华珍走在最后。下台阶之际,崔景钰伸出手让孔华珍扶着。孔华珍羞赧地看了他一眼,握住了他的手。

丹菲站在一株大梨树后,目送他们远去,这才从树后走了出来。

她茫然地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走进了水榭之中。风拂纱帘,檐下风铃叮当作响。丹菲看到方才崔景钰坐过的垫子旁边,落了一枚小小的玉佩。

丹菲把玉佩拾了起来。这是一块拇指大的鱼佩,显然是一对中的一个。另一半在何处,不用脑子都想得出来。

“这个崔景钰,怎么把定情信物丢这里了。”丹菲柔声轻笑着,转过身去。

崔景钰站在水榭门口,身影颀长挺拔。

“啊!”丹菲被吓得惊叫。

“……”崔景钰也被她吓了一下,一脸不悦地瞪她,“叫什么?”

丹菲回过神来,抚着胸口道:“做什么不声不响地站在人背后?”

崔景钰面无表情道:“水榭无门,又不是你家。”

丹菲无语,觉得没理由反驳。她把手里的玉佩递了过去,“我想你是为了寻这物而来的。”

崔景钰看了看,接了过去,“多谢。”

“不客气。”丹菲点了点头,侧身从崔景钰身边走过。

“等一下。”崔景钰伸手拦道,“宜国公主的事,你已知道了吧?”

丹菲道:“郡王同我简单提了一下。我还有些糊涂,怎么仇人一下变友人了?”

“同她为友的是太平公主,不是我们。”崔景钰讥嘲道,“郡王同太平公主并非完全一条心,多的还是面子情。所以你不可放下对宜国公主的提防。”

“不用你说我都知道。”丹菲冷笑,“之前她还当着临淄郡王妃的面,说郡王喜欢我,劝她讨了我去给郡王做妾呢。幸好王妃没搭理她。”

崔景钰一时脸色很古怪,“你父亲之事,郡王留了心,没有告诉太平公主。她们只知道你是个寻常民女。但是郡王心里清楚,断然不会这么做的。”

“那是当然的。”丹菲露出嫌恶之色,“即便我真是个普通民女,也不会去做妾。”

“那就好。”崔景钰道。

两人站着,一时无话。

丹菲觉得尴尬,“我该走了。”

崔景钰迟疑了一下,转身唤道:“喂,等等!”

丹菲青着脸回头,“我不叫喂!”

崔景钰情不自禁笑了一下。这个笑极短,简直像个幻觉,又像是星光在天空一闪。那一瞬间,他眉目舒展,如春风化雨,整张面孔都散发着光芒;而下一瞬间,他又恢复了刻板的模样。

丹菲匆忙掩饰住惊艳之色,不自在地别过脸。

“阿曹,”崔景钰皱了皱眉,大概也觉得这个称呼显得生疏又别扭,“那夜的事……”

丹菲的心立刻提了起来。

“我要向你道歉。”

崔景钰的神情很认真严肃。丹菲觉得自己简直像在做梦。这个男人会主动低头道歉?

“我……我不明白。”丹菲结巴,满脸通红,“你是在玩弄我?”

“当然不!”崔景钰暴躁道。

丹菲怔了一下,“那你为什么要那么做?我以为你不会再提这个事的……你是在吓唬我?”

“也许吧。”崔景钰烦躁地揉了揉眉心。

丹菲很无语,“你脑子有病,用那样的法子吓唬人。”

“所以我不是来道歉了吗?”崔景钰又不耐烦起来。

丹菲也很讨厌这个话题,暂且也没就他这态度和他吵架了。她脚尖在地上划了划,道:“那我们……以后都再不提那事,当它没发生吧。”

“……好。”崔景钰从齿缝里挤出几个字,“我希望你将注意力放在含凉殿那位身上,而不是我身上。”

丹菲被刺了一下,有些不悦,“怎么说话的?换任何一个女子遇到这样的事,都免不了胡思乱想好么?你自己行事不当,倒怪到对方头上去了。难道身为女子就是个错?”

“不是!”崔景钰黑着脸解释,“我是不想贺兰奴儿的事再发生。”

丹菲身子微微晃了一下,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去。她怒火中烧,又深吸一口气,咬牙忍住了。

“崔景钰!”

男人已走下了台阶,回头望过去。

丹菲居高临下地望着他,面容晦涩,带着隐隐的恨意。

“你放心。我绝不会成为另一个贺兰奴儿!”

崔景钰怔了一下,张口要说些什么,丹菲却已倏然转身,快步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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