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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厥来袭

火把节的火光熊熊燃烧一夜,天明时一盏盏熄去。沙鸣城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

次日就是腊八。郭夫人和陈夫人一早起来,就在屋中选杂粮豆子,准备做腊八粥。丹菲过来请安,帮着母亲们一道捡豆子。

“明日就是曹公的忌日吧。”郭夫人道,“祭拜用的香烛纸钱,可准备好了?”

“阿菲早就备下了。”陈夫人道,“明日我同她一早就出城,争取天黑前赶回城里。”

“可得多带几个家丁同行的好。”

丹菲道:“我们走官道。年末进出的商队又多,都是财货满车。我们轻车简行,不引人注目反而好些。”

“还是丹娘想得周到。”郭夫人点头称赞。

这日晚餐十分热闹,刘家三口团聚,还把陈夫人母女请来,吃了饭后还在院子里放了一阵焰火,这才散去。

丹菲点起了白鹿灯,放在窗边。她躺在床榻上,摸着枕边生父留下来的匕首,安然入睡。

丹菲又梦到了生父。他还是生前的模样,高大英挺,一脸爽朗笑意,手掌宽厚有力,把她高高举起。

父亲亲手给她打造了一把小弓箭,握着她的手教她拉弓射箭。他带着她进山,教她射猎,教她设陷阱,教她如何从足迹和粪便辨别野兽行踪。小小的丹菲就是一名合格的猎手,十岁的时候就能猎鹿了。

梦里,她还是十来岁的幼童模样,穿着阿娘做的鹿皮小靴,背着弓箭,紧跟在耶耶身后,在林中穿梭。

耶耶带着她去猎鹿,他们要找一头浑身雪白的鹿。

那是山里的鹿王,有着一对漂亮的大角,浑身如霜雪一样洁白,高大健壮,机敏狡黠,却又那么优美高贵。猎户们很少有人见过它,它的存在就像一个传说。

一大一小穿过山林,跨过溪涧,爬过山岗,终于来到了山顶。丹菲站在山顶的岩石上,温热的风猎猎吹过,空气中夹杂着焦炭的气息。她低下头,才惊悚地发觉山下是一片火海!

兵戈林立,战马嘶鸣,士兵们在奋力厮杀。山林,屋舍,全部都被怒火吞噬,一切都犹如人间地狱。

耶耶!耶耶——

她惊恐地叫起来。

父亲温暖的大手覆盖在她肩上,他高大的身影在火光映照和黑夜的掩盖下,像是一个虚幻的影子。风卷着灰烬从两人之间飘过,火光把天空烧得通红,他们仿佛置身血海之中。

阿菲……

父亲的声音低沉浑厚,充满了担忧。

乖女儿,你若是想猎到那头白鹿王,就要往南走。

一路往南,别回头。在那里,会有你想要的一切……

丹菲猛然惊醒,大口喘气。

屋里静悄悄的,一团漆黑,只有床边的白鹿灯微微发着点星碎的光。

丹菲摸着胸口,平复了呼吸。良久,她才重新躺下,却是再也睡不着。

辗转反侧到了清晨,丹菲便起来,服侍母亲用了朝食,然后准备出城,去祭拜亡父。

祭拜用的物品装在一辆驴车上。陈夫人坐车,丹菲骑马,母女俩趁着清晨朦胧的天光出了刘家的后门。

此时正是城门开门之际,等待出城的人全都拥挤在城门前。小吏大声吆喝着让人排好队,依次检查着出城的文牒。稍微有不妥之人,都会被带到一边,反复询问。

轮到丹菲母女时,那小吏认得丹菲,倒是没有过多为难,问了几句便放了她们出城。

车驶出城门之际,丹菲心中突然一阵悸动,不禁拉住了缰绳。

那是一种本能地感觉到危险的凉意,就像一阵阴风从背后吹来,令人颤栗。

“阿菲。”陈夫人掀起车窗望向她,“怎么了?”

丹菲回过神来,甩了甩头。她举目四望,冬日郊野一片萧索,白雪覆盖山野,只有车轴印子标示出道路。出了城的人们正沿着官道前行。他们多是拉着最后一批货,赶着回家过年的南方商贩。白雪覆盖的郊野看上去苍茫寂静,并无什么不妥之处。

“娘……”丹菲欲言又止。

“怎么了?”陈夫人问,“你可是不舒服?”

“不是的。”丹菲摇了摇头,“罢了,兴许是我多心了。我们走吧。”

小车沿着白雪覆盖道路缓缓行驶。城门在身后逐渐远去。

一阵北风卷着从树梢上吹落的碎雪刮来,冰冷的雪渣落在丹菲领子里,冻得她不禁打了一个寒颤。

丹菲抽了抽鼻子。红菱忽然警觉地抬起脑袋,朝西北方向望去,放慢了脚步。

“怎么了?”丹菲弯腰拍了拍它的脖子。

红菱露出焦躁的表情,竟然停了下来。丹菲惊讶地吁了一声,不住安抚着爱马。可是红菱就是不肯再走一步。

“阿菲?”陈夫人掀起车帘,“又出了什么事?”

就在她开口这一瞬间,丹菲感觉到了大地上传来的震动。那是她自幼就十分熟悉的感觉——是万千马匹奔踏而传来的震感。

可是寒冬腊月,怎么会有这么大规模的马群?

红菱不安地嘶鸣,扬起前踢。丹菲拉紧了缰绳,朝天上望去。几个黑点在极高的天上滑行。

那是……突厥人的探鹰!

生活教会了丹菲许多经验。突厥人的探鹰的出现,往往意味着会有突厥骑兵的出现。

“娘,我们得回城!”丹菲急忙道,“红菱通人性,不会无缘无故闹脾气,它定是察觉到有什么危险。”

陈夫人迟疑,道:“可今日是你阿耶忌日……”

“耶耶也不想我们两人涉险,不是么?”丹菲急道,“我们这就回城,待安定了再出城祭拜不迟。”

说罢,也不容母亲犹豫,丹菲立刻命车夫调转车头,朝沙鸣城而去。

驴车刚奔跑了片刻,众人就听到一声浑厚嘹亮的号角声从远处山丘背面传来。那一处扬起漫天碎雪,像是有一个妖魔从地底翻滚而出,激得积雪迸飞一般。

丹菲听到那一声号角,如遭雷轰,面上血色唰地褪尽。

那是突厥骑兵的号角声!

“突厥人来袭城了——”一个男子惊恐地高声大叫。

这一句话如冰水落入油锅,霎时炸开一片惊呼。

官道上的行人慌乱惊叫,纷纷调转车马,朝沙鸣城回奔。

丹菲当机立断,狠抽拉车的驴子。驴子吃痛惊叫,拉着车飞奔。陈夫人跌在车厢里,大声呼喊女儿。

“阿娘抓紧了!”丹菲骑着红菱紧跟着马车。

号角声一声紧接着一声传来,带着一种凶狠霸道的侵袭之意。这已经不是往年简单的小规模搅掠抢夺。这应当是一场来势汹汹的侵略!

不仅是官道上的行人,城外居住着的百姓也全都被惊动,争先恐后地向城门涌去。

此时,整座沙鸣城也已惊动,无数士兵匆匆涌上了高高的城墙。城门正缓缓关闭。段义云一身戎装奔上了城头,朝城门官怒吼:“前方还有百姓未进城,为何关门?”

那名校尉大声道:“突厥大军只有数里就杀到城下。沙吒将军命关城门备战!”

“荒唐!”段义云一声大喝,“怎可置百姓于不顾。便是等到最后一刻,也要放人进城。留他们在城外,只能任由突厥人屠戮!”

“沙吒将军有令!”校尉固执道,也不理段义云,转头就吩咐士兵,“关城门!”

“你敢!”段义云怒喝,一拳将那校尉打翻,“有我段义云在,谁敢将城下百姓丢在外面送死?”

“不关城门,死的便是一城百姓!”段老将军不知何时到来,怒吼道,“传令下去,关城门!”

“父亲!”段义云双目赤红。

段老将军怒道:“速去备战,不得有误!刚才拒不听令之事,等战后再问你的责!”

巨大的城门缓缓合并。丹菲带着母亲赶到城门下,只见数以千计的百姓拥堵了道路。有人不慎跌倒在地上,旋即就被人群踩踏,再也站不起来。百姓们发出绝望的哭喊之声,听着凄惨无比。

“这可如何是好?”陈夫人见状,也是吓得掉眼泪。

丹菲当机立断,跳上了驴车,准备驾车硬生生朝里面冲。

就在城门即将彻底关闭的那一刻,城门里忽然传出一阵喧哗,忽而一个人影腾空跃起,竟然踢开了关门的士兵,踩着人头而出。

城外的百姓愣了一下,随即明白过来,开始不顾一切地朝城门里冲去。

那人从丹菲身边奔过。丹菲看清那人容貌,吃了一惊。

城门被人群冲开之际,数里远处的山坡上,出现突厥人黑压压的军队。钢箭如雨一般,先于骑兵而至,霎时拉开了屠杀的帷幕。中箭的百姓们惨叫着扑倒在雪地里。人群更加疯狂而混乱,到处都是哭喊和血光。

“掩护百姓进城!”段义云率领一队士兵冲出城来。

在他们身后,城门又在缓缓关闭。

丹菲眼看车行艰难,当机立断,将母亲拉上驴背。

“阿娘抓紧了!你先进城,我随后来寻你。”她挥起匕首在驴臀上狠狠刺了一刀。

驴子吃痛,发狂一般奔跑起来,眨眼就撞开人群,冲进了城门。

“阿菲——”陈夫人发出凄厉的喊叫声。

巨大厚实的城门缓缓关闭。陈夫人的身影和呼喊声也被关在了门后。还未来得及进城的百姓发出绝望的哭喊声。

丹菲却是放下了心来。城墙坚硬厚实,城里有重兵把守,沙鸣城是个安全的堡垒。

段义云一声怒吼,率领着士兵疾驰,与冲在最前端的突厥骑兵撞在一起,厮杀了起来。

来不及躲进城的百姓四散奔逃。突厥骑兵横冲直闯,纵使有段义云带兵抗击,可依旧不断有百姓死于突厥刀下。人们发出凄惨的叫喊,鲜血染红了白皑皑的积雪。雪原上一时惨烈如修罗地狱。

突厥兵犹如蚁群一般越过山岗,朝沙鸣城包围而来。战斗的号角响彻天际。

这不是以往隔三差五就会发生的突厥散兵劫掠,而是一次真正的战争。突厥可汗纠结重兵,兵临沙鸣,悍然侵吞大唐疆土!

丹菲骑着红菱,随一群百姓奔逃。数名突厥骑兵包抄而来,逢人就砍杀。奔在丹菲前方的一名男子被迎面利箭射中,惨叫着从马上落下。

丹菲猛扯缰绳,躲避开飞来的箭矢。红菱被地上的尸体绊倒,丹菲大叫一声,滚落在地。一名突厥骑兵策马与她擦肩而过,长刀带着鲜血砍来。丹菲猛地伏倒,躲过了致命的一击。

突厥兵顺势砍倒一个妇人。妇人连叫声都来不及发出,就猝然倒地,滚烫的鲜血泼了丹菲半身。

丹菲看着妇人睁得浑圆的双眼,惊惧地不住喘气。

两年前父亲带着民兵抵御突厥人时,她和母亲躲在城内。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身临战场,直面杀戮与死亡。

红菱在不远处嘶鸣。丹菲回过神,翻身跳起,拔腿狂奔。

箭矢擦着耳边飞过。不断有百姓中箭到底,天地间充斥着垂死的惨叫和绝望的哭喊声。马匹嘶鸣,兵戈交击,战况愈加惨烈。

一名突厥骑兵发现了丹菲。丹菲察觉到身后危险在靠近,急忙朝旁边就地一滚,箭矢射在雪地里。突厥人惊讶地吹了一声口哨,兴味盎然地追了过来。

丹菲朝红菱扑去,又一支箭矢射来,她抽身躲开。片刻间那突厥兵已逼近身后。丹菲顾不得上马,拔出匕首,伏身避开了刀锋,狠狠划破了突厥战马的腹部。

战马惨呼着倒地。突厥兵愤怒地大吼一声跳下马。丹菲本已抓住了马鞍,脚踝却突然被绳索套住,整个人随即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朝后扯去。

疾风扑面而来。丹菲抓起一把雪朝对面撒去,乘机滚开。

长刀砍在雪里。

男人用突厥语大骂着,拽动绳索。丹菲还未爬起来,就又被拖倒。巨大的黑影笼罩下来,喉咙被一双粗糙的手紧紧掐住。

丹菲拼命挣扎着,无法呼吸。男人的手越缩越紧,她几乎听到自己喉骨发出的咯吱声。

丹菲剧烈抽搐,随后浑身一软,双目失神。

突厥兵心满意足地松开手。

就这一瞬间。垂死的少女猛然跃起,屈膝狠狠踢中男人胯下。在男人痛苦弯腰之际,少女藏在袖中的匕首滑出,一抹雪亮划过。男人喉咙一凉,鲜血狂喷而出。

男人目眦俱裂,张着嘴发不出声。他徒劳地捂着喉咙的血口,倒在雪里。他抽搐了片刻,咽下最后一口气。

丹菲跪在雪中急促喘气,脸色惨白,握着匕首的手止不住颤抖。

这是她第一次杀人。

血把雪染红了一大片,鲜红刺目。丹菲觉得天晕地旋,手脚一时脱力,站不起来。

尖锐的哨声响起,丹菲转头,就见另外一个突厥兵策马挥刀朝自己冲来。

下一刻,一支箭矢射穿了突厥兵的后心。男人大叫一声跌下马。丹菲伏倒在雪地里,失控的马匹从她身上跃过。

“吓得傻了?”

倨傲冷漠的声音传来。

崔景钰在丹菲身前勒马,居高临下地望着她,清冽黑眸中带着不耐烦之色。他一身戎装,手握长弓,身形挺拔,竟然充满威武阳刚之气。这倒另丹菲有些刮目相看。

“受伤了?”崔景钰问。

丹菲摇头,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既然无事,就赶快逃。突厥大军再有一刻就逼近城下了!”崔景钰说着,随手拉弓,一箭射下一个正朝他们而来突厥兵。

丹菲吹了一声口哨。红菱马飞奔而来。丹菲顺手解下突厥兵尸身上的弓刀,翻身跳上了马。而后展臂,张弓,连珠箭如流星射出。

三名策马奔过的突厥兵接连中箭,落马。

崔景钰惊异,蹙眉。

丹菲扭头朝他投去得意而挑衅地一瞥,看也不看就又拉弓放了一箭。箭矢穿过一名突厥兵的喉咙!

崔景钰嘴角抽了抽,吼道:“你多大年纪?及冠了吗?打仗可不是儿戏,刀剑无眼,还不赶快寻个地方躲避!”

“废话少说!”丹菲喝道,“你去支援段义云,我去疏散百姓!”

“你听不懂人话?”崔景钰大吼。

丹菲挑眉,“你要害怕,我们俩换换?”

崔景钰气得脸色发紫,随即狠抽马鞭,朝着正和突厥兵鏖战的段义云奔去。

丹菲一路策马放箭,大喊道:“乡亲们不要乱跑。全都朝南,躲进山里去!快!”

乱成一团的百姓这才有了头绪,在丹菲的指引下朝南山逃去。

段义云率领的骑兵与突厥兵搦战,双方都已死伤不少。崔景钰刀术不及突厥兵,箭术却极好,从旁协助,无数敌人被射下马。

眼看突厥大军就要逼近,城门上已经在吹号角召唤段义云他们回城。

“回城!”段义云一刀砍倒一个敌军,大吼道。

士兵们调转马头朝回奔。

崔景钰弯腰将一个伤兵提上马背,忽听段义云嘶喊:“当心——”

耳边捕捉到锵地一声。崔景钰转身,两支箭矢就在他眼前相撞,一簇火花闪烁。

斜里射来的箭截下了朝他后心射来的箭矢!

崔景钰瞳孔剧烈收缩,难以置信。

远处的山坡上,俊秀的少年遥遥向他做了一个手势。他刚才救了她,现在她又救了他。两人扯平了。

崔景钰心脏狂跳,猛地勒马,吼道:“快回来!”

丹菲只迟疑了一瞬,摇了摇头,比划了一个手势,继而转身朝山林奔去。

崔景钰明白她的意思。隔得太远,奔回来估计也赶不上了,于是只有另寻逃路。

“景钰!”段义云催促。

崔景钰气急败坏地大喝一声,随着段义云他们冲进城门。

城门砰然关闭。

突厥大军压境,呈现包围沙鸣城之状态。

丹菲隐身在山腰一处灌木中,眺望着山下,目光凝重。

“郎君,我们接下来该去何处?”劫后余生的百姓惶恐不安。

丹菲峻色道:“如今怕到处都是突厥兵,只有往山里走,才能躲一时了。你们随我来吧。”

说罢,不舍地望了一眼沙鸣城,带着一群人沿着隐秘的小道悄悄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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