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9年5中旬上海周围的枪声,炮声惊醒了卧病在床的中枢中,他问道:“上海又开始打仗了?”
儿子中伯仁答道:“是的,爹,共军与国军在争夺上海。”
这虽然在意料之中,还是引中枢中的焦虑:又打仗了,又有多少老百姓遭殃,中国怎么老是改朝换代?中国何时才能迎来没有战争的和平?人民何时才能安居乐业?
中枢中的思绪回到了1900年的庚子之变。
1900年8月14日八国联军侵占北京,北京城内乱作一团,上到慈禧太后,光绪皇帝,下至平民百姓都想办法弃城而逃,这股逃难大军像泄洪一样流出城外。
和顺典当行的掌柜商势因为女儿中商氏怀有身孕,外孙又小,为预防不测,让女婿中枢中把细软打包好,驾着马车带着女儿,外孙回老家避难。自己则把铺面关了,留守北京,以不变应万变。
中枢中对岳父说:“爹,还是我留下,您带着孩子们走吧。”
商势摇摇头说:“我老了,不想动了,而且我比你经验丰富,还是我留下来应对得好,你们回到家后,让你们的娘和弟弟放心。我不会有事的。”
商欣劝道:“爹,咱们一起走吧。”
商势说:“听话,快走。我已决定留在北京了。你不要担心,我会见机行事的。”
中枢中一家像一只小船在人海中漂浮,强烈的求生欲望,动荡的时局让人铤而走险,中枢中被人从马车上揪了下来,推倒在地上,在后面逃难人的踩踏中昏迷过去,等他痛醒后,哪里还有妻子和儿女的踪影?
他忍住巨大的痛苦一路向前寻找,天那么宽,地那么广,逃难的人络绎不绝,车夫们不断地鞭打着马,让它们跑快一点,以尽快逃离这危险地方。路上马的嘶鸣,被遗落的人们的哭喊声响成一片。
逃难的妇女儿童如草芥般平常,哪里有他妻儿的音讯?路上时不时看到因踩踏而亡的尸体,他看到有女人和孩子的尸体就一个一个查看,没有。还能上哪去找?
他白天找人,黑夜前行,一天天过去了,还是找不到人,他想:妻子商欣一个拖儿带女的妇道人家能到哪里去?要嘛自尽,要嘛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回到京城找父亲?
他不愿意相信第一种假设,实在找不到了,决定返回北京城内请示岳父怎么办?
此时的北京城里成了人间地狱,八国联军进城后,开始疯狂烧杀抢掠,北京街头到处是砍下的人头,一些房子悬挂着首级和被肢解的尸体。血水滴下来,滴到中枢中的头上,他闻到了血腥味,随手一抹,一看是血水,原来是自己被血水滴中了,中枢中吓得直往家中跑。
侵略军见人就杀,一个不留,进行复仇,甚至与杀人取乐。将无辜者指为义和团,斩首枪毙。他们肆意开枪,追逐男女老少,枪杀刺死老弱妇幼。侵略军将中国人追进死胡同,用机枪扫射扫射,直到不留一个活口。然后纵火毁尸灭迹。扬长而去。
中枢中的家和周围已经被烧成废墟,幸存的人们哭喊着在废墟中寻找亲人的尸体。中枢中急忙帮忙。看到很多熟悉的邻居变成僵硬的尸体。他一面痛哭,一面寻找岳父的踪迹。不幸中的万幸,没有!
他赶忙到铺面去找,东市一带的商店被抢掠一空,著名金行金号全部被抢,和顺典当行里面值钱的东西都没有了,只有伙计张富裕的尸体,张富裕因为家远,主动表示要留下来陪商掌柜看店,结果才几天的功夫,他们便阴阳相隔了。
他难过地把他运出去埋了。一路上不时看到街道上散乱着未被掩埋的尸体,开膛儿童的尸体随处可见,野狗正在啃食着尸体。饱餐一顿。洋鬼子们则扛着大包走来走去。
找不到岳父,无计可施的中枢中又回到住处寻找,看到邻居他的结拜兄弟龙汪潮正在废墟前抱着儿子的尸体痛哭,他的媳妇孩子都死了。又一个幸福之家没有了。
中枢中边帮龙汪潮掩埋了亲人的尸体,边劝说:“龙大哥想开一些,天无绝人之路,会好起来的。”
龙汪潮悲愤地说:“我还后悔留在北京没有逃出去。想不到你们逃出去也没有好结果。这是什么世道啊?”
“龙兄,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好好保重。”
龙汪潮悲愤地对中枢中说:“都怪我们太想功名利禄了,如果我们在家乡安居乐业,哪里会有这种家破人亡的惨剧?我决定离开了北京,我要回到家乡生活。再也不呆在京城了。”
“大哥,你看到我老丈人了吗?”
“没有,洋鬼子进城后,大伙都躲在家里不敢出来,结果还是祸从天降啊。我劝你还是不要找了,赶快回家吧。保命要紧。”
中枢中苦涩地说:“我已经无家可归了。”
孑然一身的龙汪潮伤心地离开了让他家破人亡的北京城。
中枢中和许多北京人一样因为洋人纵火灭迹,没有家了。没人知道他的妻子中商氏和孩子有没有回来。他现在除了要找岳父,妻子,孩子子,还要找房子住。
北京的房子有些完好如初,多数变成残垣断壁,有些半好半坏,地安门以东、东安门以北房屋被焚毁十分之七八,前门以北、东市以南几乎全部被毁。战争的留下痕迹历历在目。北京处处留下洗劫后的烙印。
此时已是八月,天气炎热,尸体一旦腐烂,不仅臭不可闻,还容易引起瘟疫。洋人们怕不及时掩埋死人会引起疫情,于是洋兵到大街上强行抓人,让他们背尸体出去埋掉,稍有不顺从,就用皮鞭猛抽一顿。
中枢中失魂落魄地走着,被迎面来的一队日本兵抓住,日本兵给他一辆独轮车,便押着他和其他人去运尸体到城外掩埋,中枢中变成了尸体搬运工。
尸体很多,由于天气还热,尸体很快变臭了,中枢中被熏得呕吐起来。日本兵看到他动作缓慢,马上拿枪托来砸他,用脚来踢他,用鞭子来抽他。他不得不忍痛来运尸体。
刚开始日本兵还押着他们,但是尸体太恶心了:有断胳膊断腿,有没有头的,有破膛开肚的,有赤身裸体的女人,有强壮的男人,有老有少的,日本兵就放松看管他们。
一向思维敏捷的他被家破人亡,妻离子散悲痛压倒了,他像傻子一样一家一家地运尸体,埋尸体。在掩埋死者的同时他也掩埋了他的忧伤。
死人埋完了,又累又饿的中枢中也倒下了,日本兵看见他的脸只剩下一双眼睛和一张嘴巴,身体如少女般苗条,踢了踢他,看他没动,便留他在野外自生自灭。
浑身无力的中枢中知道如果他一放弃,他就会像他所埋葬的死人那样长眠地下,不,他不能死。他要活下去!
为此,他挣扎着起来。捡起一面因为肮脏而被丢弃的洋人的小旗。摇摇晃晃地往城里走。
北京城世面依然很乱,洋人的血洗告一段路后,一些地痞流氓趁火打劫,开始抢劫商家,洋鬼子在一边监视,看到有人抢得东西,马上命令开包检查,里面有金银就拿走。没有则放行。
所有买卖都被抢劫,无一幸免,特别是当铺和粮铺,粮铺的掌柜和伙计都不见踪影,门也没有了,只有乱哄哄用箩筐和篮子装米进进出出的人,粮铺门口撒漏的粮食也不少。
强烈的求生欲望使中枢中不管不顾,他抓起地上的粮食就拼命往嘴里塞,然后有力咽下去。然后脱下衣服装地下的粮食。
经过几天的休息,中枢中多多少少恢复了一些体力。他要死后重生。他先在众多空房子里,找一个有水井和锅碗瓢勺的空院子住下。
吃饱喝足,洗干净的他在空院子里找到一辆独轮车,为了避免又被洋鬼子抓夫,他在上面插上洋人的小旗,然后在北京城去找人。
中枢中进入一些空房子里,看到有些男人穿着官服和女人身穿华衣凤冠上吊,尸体无人看管。吊的时间久了,首颈断裂,惨不忍睹。于心不忍的他只好继续做尸体的搬运工。
不过他先把死者身上值钱的东西取出来再埋葬,他一边对死人磕头说:“对不住您了,这东西您到阴间也用着,我实在没钱生活了,您就给我用用吧。算是救救我,您放心您的大恩大德,我不会忘记的,以后会给你烧高香,会年年祭祀您的。”
中枢中非常尊重死者,总是好好地掩埋。对拿过银子的死人,他埋了他们以后另外做记号,以待来年来祭祀。
此前,北京城内有100多户贵族大户,许多户人家选择了引火自焚,剩下那些未来得及自我了结的高门大户,几乎都被侵略者杀得精光。有的因为长期无人收殓尸体,尸体里长出的蛆虫都爬到了门外。
中枢中见了,边呕吐边在墙边挖个坑,把他们掩埋了。然后他理所当然地捡走一起值钱的东西。
碰到有人住的,就向人家打听有没有见过商氏母子,虽然有时候他在空房子里,还能捡到一些值钱的东西。但这怎能填补他的损失。
孤孤单单的他就这样在北京城里像幽灵一样游荡。打发日子,让时间治愈家破人亡之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