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真得了晋阳的消息,忙从军衙中出去,见得一位眼熟的伪装女官,遂与之暗行至淑仪殿,一路无话,到了内殿读书房,就见得李明达出门相迎,那李承乾却仍未到来。
李明达知晓自家兄长心情不定,生怕徐真逆了李承乾的意,惹出些不欢而散的事儿来,故又将李承乾的脾性说道了一番。
徐真自是有心听取,毕竟此次若劝阻不得,不及齐王李佑反事,李承乾就要提前逼宫,果真如此,怕是要动荡了历史。
其实徐真之担忧也并不无道理,虽李承乾频遭师长上疏斥责,然圣人对其仍旧抱以厚爱,亟盼诸多名臣用心疏导指引,自己也多有抚慰,然而自从李明达回归之后,圣人似在弥补这一年来的分离,将子女之爱尽数灌注到这李明达的身上来,对李承乾少有问候。
如此一来,李承乾自觉大人已弃之不顾,又加上当今司徒长孙无忌多有微词,几次暗示圣人废储而新立,这才使得李承乾动了叛逆之心。
说到底,若没有徐真,李明达自不可能回得长安,李承乾也就不需要提前叛变逼宫,想通了此处关节,徐真越发觉得此事都落在自己身上,心中切切思想着言辞,李明达为人玲珑巧妙,又懂得讨那兄长欢心,自是知无不言。
二人正说着话,殿外女官却通报太子殿下亲临,徐真连忙紧随李明达其后,出门来迎。
只见这大唐太子身长肩宽,脸颊消瘦,形容不整,也不带正冠,只是将那长发胡乱扎了一把,行动迟缓,似有跛足,却不甚分明,见得李明达,其人也是笑逐颜开,兄妹俩也没个顾忌,笑闹着假意见了礼。
徐真见二人礼毕,就要给李承乾行礼,后者却抢先过来虚扶了徐真一把,挽手称谢,感激徐真对李明达的救助之恩情。
“贤弟漫要多礼,若非你一路守护,兕儿又岂能安生回来,我兄妹情深,贤弟即是我恩亲之人,兄早该到府拜会,因着公务纠缠,未能成行,多有遗憾,今日偶遇,自当畅怀倾诉!”
听闻李承乾以兄弟相称,徐真慌乱乱推辞,非故作姿态,实则这李承乾不久之后就要东宫事发,凡沾亲带故者无不受累,徐真虽对李承乾无甚恶感,却也不敢乱攀附这份情谊。
三人入了书房之中,却并非饮酒,而是喝茶。
唐时的喝茶可不同今日,陆羽这厮还差个百年才出生,未写就茶经,故而喝茶也不甚讲究,唐人口味又沉重,将些个乱七八糟的佐料尽数倾入茶水之中,兀自甘之如饴,徐真这等异世之人,却是喝不习惯。
由于要讲个私密话儿,故已将贴身女官和宫女都赶了出去,晋阳年纪虽幼,却是地主,理当操起这煮茶的行当来。
只见得她净了手,与徐真李承乾分宾主落了座,因自知兄长罹患足疾,又取来一个“凭几”,兄妹相熟,李承乾腿脚不便,也不讲生硬礼数,趺坐于榻上,斜靠着凭几,与徐真谈论吐谷浑战事,一边等着妹子煮茶。
徐真却不敢造次,正经跪坐以对,却是被煮茶的晋阳给吸引了目光。
这妮子自小接受宫廷教育,风度仪态俱佳,又跟着圣人学习书法,熏陶出如幽兰一般的典雅贵气,此番煮茶,却如风华少女一般,颇为赏心悦目。
只见她巧手掰了茶饼,轻轻柔柔摄了鎏金流云纹银制茶碾子和碾轴,将茶块碾成碎屑,又撮起来捣烂,放入鎏金仙人飞升纹银茶罗之中筛出茶末来,置于龟形鎏金银茶盒之中备用,这茶末仿佛融入其处子体香,闻着就教人舒畅。
其时小炉之中山泉水将滚未滚,遂将葱、姜、苏桂、酥酪、大枣等各种佐料加入其中,煮得片刻,水沸腾起来,这才加入茶叶末,煮成“茗粥”,分了三杯出来,依照礼数献与兄长和徐真,这才算结束了这煮茶的整个流程。
徐真见得这丫头煮茶之时俨然成熟了几岁一般,持重沉稳,颇有美娘之绰绰,也不由对这丫头另眼相看,倒是李承乾久未见亲妹子,喝着妹子亲手煮出来的茶,回忆起少时一同顽耍的时光,不由湿了眼眶。
见得自家兄长动了亲情,李明达也是心头百转,遂作了个调皮相,与李承乾笑着说道:“今日欢聚,怎地如此沉闷,徐家哥哥乃祆教长老,多会异能,不如展现些许手段,让我大哥见识一番若何?”
虽是预先商量好的逢场作戏,然李明达巧笑倩兮,形态逼真,徐真这等大魔术师,演技又何尝弱了她,顿时作势摆手推谢,只说这神圣技艺,端庄应验,不便使来取乐。
李承乾早听说徐真乃胡天教的神师,且军中传说多有灵验神迹,所谓眼见为实耳听为虚,未曾亲眼目睹,多有不信,此番听自家妹子提起,自是一呼一应,徐真没了奈何,只有应允下来。
他扫视了这书房一遭,也没甚么好驱使的东西,好在有了张亮设计的前鉴,如今出门都随身带几样重要幻术道器,沉吟了片刻,即开声道。
“某修习祆教秘典,多占卜异术,今日欢聚,不如以此为戏,殿下可藏纳随身事物,由某来试作射覆,不知殿下意当如何?”
李承乾通古博今,知晓这射覆乃不传秘术,且听闻大汉方士东方朔最是擅长,当即抚掌称善,转念一想,又对徐真说道:“贤弟有此秘术,愚兄理当大开眼界,不过既是射覆,当有对错,兄出门仓促,也未备得珍宝,这枚指环,就权当个彩头!”
言毕,李承乾将左手指间的金指环给解了下来,那指环形似貔貅或麒麟也看得不甚清楚,只见得一颗方形宝石熠熠夺目,显是价值连城之宝物!
徐真正待推辞,李明达却将话抢了过去,调笑着揶揄道:“徐哥哥莫要推辞,将自己当了那百试不爽的先知,到头来猜错了,我大哥不笑,却是把妹子我给笑倒也!”
徐真顿时脸色尴尬,不分尊卑地瞪了李明达一眼,后者却是朝她吐了吐雀舌,极尽少女姿态,惹得李承乾哈哈大笑。
且说徐真应允了下来,就踱出书房,李承乾生怕徐真博闻强记,有着过目不忘之能,也不敢将随身显而易见的配饰拿将出来,思来想去,囊中尚有一颗精雕细琢的狼牙,乃是突厥人赠予的信物,遂将这狼牙置于龟形鎏金茶盒之中,这才引了徐真进来。
入座之后,徐真不作道人掐指计算之状,而是将幞头解开,披散了头发,又取过一碗净水,抹破了手指,滴血入水中,用那血水描画诡异符文,将这鎏金茶盒给圈了起来。
如此诡异神秘的仪式,非但震惊了李承乾,连预先算计好的李明达都为之心惊,只觉得书房之中变得极为阴冷,似有轻风进进出出,那煮茶小炉的火苗都不安地跳跃起来!
此间氛围瞬间被徐真所掌控,那李承乾也不敢再小视,身子下意识后仰,似乎不愿靠近那茶盒,生怕阻挡了替徐真占卜窥视的神灵!
古时之人多迷信鬼神,徐真也是仗着过人的演技,好一番装神弄鬼,见得李承乾已经入了彀中,心头暗喜,陡然睁开双目,口中念念有词,如癫狂之状,那咒文越念越急,最终将手轻轻按在了茶盒之上,没想到却猝然大叫了一声,眩晕着倒在了榻上,身子还兀自抽搐颤抖!
李明达作势过来搀扶,口中关切地呼唤着:“徐哥哥!徐哥哥!”心里却恼怒抱怨着:“这当死的大骗子,逢场作戏偏如此逼真,也不知奴家真个儿牵挂得紧!”
此时徐真也是后悔得紧,为求逼真,他动用了增演易经洗髓内功,猛提了一口气,却是倒行逆施,憋得脸色血红,双目遍布血丝,真真透着七八分诡异!
李承乾心头大惊,心思着莫不是这徐真还当真有着三分异能不成?连忙起身过来扶住徐真,正欲问候,那徐真恰恰抬起头来,见得李承乾,惶恐着退缩到了李明达那厢去,却是不愿沾染李承乾半分!
见徐真如此惊恐,李承乾心头也是起疑,也不及怪罪徐真无礼,徐真却是爬将起来,急着行礼道:“太子殿下切勿责怪,某鬼迷了心窍,今日实在不适合再行异术,还望太子和公主殿下恕罪则个,某先告退!”
话已至此,徐真满脸惊骇就要退出去,李承乾心中却是迷雾重重,哪里肯放人,拉住了徐真手腕,阻拦着说:“徐真贤弟怎地如此不讲究,你且试说本太子所覆为何物?”
徐真口中呢喃,状若入神,却是连连摆手,直道天机不可泄露,多寻由头作势又要走,那李承乾也是个直率坦诚的人物,见得徐真如此遮遮掩掩,心里也没甚好气,顿时板起脸孔来,硬生生佯怒道:“贤弟必是预见了惊惮之事,又何以不明言,难不成要陷你哥哥于不利也?!”
李明达见李承乾已然深信不疑,又哭啼啼在一旁帮着劝说,恳求徐真指点迷津,若真对他家哥哥有害无益,哪怕折了寿数,这天机也要泄露个一星半点来。
徐真觉着时机拿捏差不多,就长叹了一声,作得个无可奈何的姿态来,语重心长地对太子说道。
“实不相瞒,此物乃北方大凶之物,此天机若泄露出去,势必掀起血雨腥风,朝堂震荡,敢叫日月换新天矣!”
李承乾心头一紧,没想到区区射覆之戏,居然让徐真窥视到了他与突厥人的逼宫密谋,当下就被徐真的言语给镇住了!
徐真知晓说中李承乾心事,当即惊呼道:“殿下果有此意耶!”
听得徐真此言,李承乾才猛然抬头,双眸之间一抹凶光,杀机弥散!
(注:射覆,射乃猜度之意,覆即覆盖之意,覆者用瓯盂、盒子、手巾扇子等器覆盖某一物件,射者通过占筮等途径,猜测里面是什么东西,古时用于练习占测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