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真率部行至渡口,河面上羊皮筏子几乎连成一片,人声鼎沸,呼喊人名之声不绝于耳,混乱不堪,军容不整的郡兵把持渡口,维持着秩序,但还是将整个渡口围堵得水泄不通!
见得徐真部队停顿下来,大片流民纷纷趋避,眼尖的郡兵早已小跑着去禀报上级,不多时就从流民之中走出一支队伍来。
为首者三十出头的样子,脏污皮甲装扮,手按横刀,快步而来,段瓒越过徐真半个马身,抢先问道:“尔等何人,地方缘何混乱如斯,阻挡军士行军抗虏,延误军机!”
那首领模样的汉子一脸苦色,拱手道:“小官乃删丹县尉张招,因甘州被围,野虏作乱周边,不得不护送县民南迁...”
“你说什么!甘州被围?那还不赶快驱散人口,渡我等过河!”段瓒怒容顿起,当即大喝道。
张招面色一沉,却暗自咬牙,俯首颤声道:“诸位将军,吾等县城沉沦,家园毁于战火,如今数千人口不得口粮维持,南迁之后生计断绝无望,县令与县丞忠贞卫国,如今还在死守防线,我删丹民众冒死恳求,还望将军往删丹救援,恩如再造也!”
张招声音洪亮,身边郡兵纷纷红了眼眶,流民之中多有家属仍旧不得脱离战火苦海,此时见得县尉带头恳求援助,乡老们纷纷跪拜于道,拦在徐真部队的前方,嚎啕大哭,诸多流民携带老小家口,跪拜恳求,整个渡口数百人齐声哭求,悲怆惊天,连高贺术都不忍于心!
然而段瓒深知大局为重,那删丹县情况不明,敌军多寡强弱全不知情,况且军令不容自作主张,断然不可能为了这小小一个县城,而违抗军命!
“军情火急如燃眉烧心,岂容阻挠,还不快快清除渡口,让我等军将过河去!”段瓒早已参加过军情分析,深知其中利害,又怎会停留,如今他倒是有些后悔在路上拖延耽阻徐真的行军了。
甘州一如凉州,乃西北门户要塞之地,前有黑河护卫,后有甘俊山,北有大片盐池,大雪山有大量材木可当箭木,吐谷浑大军进入甘州之后,物资能够得到迅速补充,还能够通过甘俊山,以山为险可击敌,往北深入凉州北部草原,散于草原避开大唐兵锋,再从后方击垮凉州!
野虏最惯以战养战之法,甘凉二洲一旦被攻陷拔除,则门户大开,野虏四处为乱,朝野震动不说,民众也要受兵火之祸,到时候再行清剿可就难如登天了!
可张招却咬紧了牙根,以身挡在段瓒马头之前,抽出腰间横刀来,双手奉上,以示可以请死,轰然下跪,低头恳求道:“还请将军救命!”
此言一出,这铁血汉子却是双目垂泪,端的是感人肺腑!
诸多郡兵身上多有伤势,想来也是从前线退下来的伤兵,欲将自己最后一丝力量都奉献给家乡父老,见得县尉下跪求救,纷纷跪倒在地,诸人齐声哀求,夹裹于呼呼寒冷河风之中,吹得人眼睛发涩酸胀。
李无双和李明达到底是女儿家心肠,见得段瓒如此铁石心肠,心头愤恨不已,连周沧都暗自骂了句娘。
新兵们向来以段瓒为首,又有侯破虏和张慎之从中调和运转,军心所向,早已不是徐真这位都尉,反而对徐真心怀忿恨,而对段瓒却言听计从。
然而他们离开家乡参军不久,从这些流民身上,无不看到自己家乡父老的影子,心头顿时软了下来,此时倒希望段瓒能够留下来救援删丹了。
可他们知道,段瓒并非军中新手,他已经当了很长时间的都尉,也参加过数次小规模的战斗,并不会因此而心软,于是乎,希望能留下来战斗的人,都将目光投向了徐真!
徐真并不是个软心肠的人,他自认不是什么大英雄,拯救万民于水火之事,如何也不会落在他的头上,但他不能眼睁睁看着这些流民饿死冻死,删丹县中坚守苦战之人,才是真正的英雄,徐真也绝不能看着他们死去!
他和张久年早早就分析过局势,段瓒所能想到的,徐真自然也一清二楚,但他更清楚的是,此时赶到甘州,又有何意义?难道要带着这八百没上过战场的新兵去偷袭吐谷浑数万大军?
或者是长出翅膀来,从天而降,飞入甘州城中,辅助李靖守城?
所有这些战略都不可能实现,还不如在甘州四周打扫野虏乱兵,将他们清除出去,为甘州扫除一切隐患,又能够拯救这些平民百姓呢!
至于军令,对于徐真这样一个现代人来说,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活人总不能被尿被憋死,如今大战已经开启,甘州能不能保住都两说,保住了,自己也有功劳,保不住的话,不等军规处置,就已经死在野虏的弯刀之下了。
在众人瞩目之中,徐真缓缓下马,将张招扶了起来,冷静地直视着他,问道:“你可清楚删丹县的局势?敌军有多少人马?什么兵种?县城之中还有多少物资人手?”
张招微微一愕,一开始段瓒出马询问,他自然先入为主,以为段瓒才是这支部队的将军,徐真太过年少,他也没往那方面想,没想到这位英俊少郎君才是主事之人!
他张招也不是无知之人,在职县尉多年,弓马娴熟,最喜钻研兵书,自知徐真所问都是关键问题,连忙整容以答曰:“少将军但有所问,张某自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徐真正要让张久年上前来搜集军情,回头却看到段瓒一脸怒容,分毫不让地直视着自己:“徐真,你可知道你在做些什么吗!违抗军令可是死罪!”
段瓒按住刀头,威胁之意溢于言表,徐真却冷笑一声,不以为然地嗤笑道:“段瓒,难不成你真的想跟我打一场?你就不问问身后的弟兄们,到底是愿意跟你去甘州送死,还是愿意跟我到删丹去救人?”
“你!”
段瓒脸色憋得铁青,却哑口无言,因为他连自己都无法说服!
徐真可谓一语惊醒梦中人,军士们纷纷醒悟过来,删丹毕竟只是一个县城,如今都还在苦守,说明敌军的力量并不算精锐,而己方有一千人马,装备都是唐军标配制式,虽然是新兵,但还有徐真那二百精锐打头,只要打出气势来,顺势而为,新兵不也能够杀出一条血路么!
到了如此地步,徐真一不做二不休,拔出腰间长刀来,朝身后队伍高声道:“愿意跟我驰援删丹的,都站出来!”
周沧与高贺术所领导的二百多本部人马当即从行伍之中分离出来,站到了徐真的左右边,军容齐整肃穆,腾腾杀气弥散开来,好不震撼!
那八百新兵倒是想跟着走出来,但他们终究对徐真成见过深,又有侯破虏与张慎之安插其中的低阶军官控制着,旅帅队正甚至于火长都是二人的手下,这些新兵自然没有勇气跟着徐真违犯军规。
徐真摇头叹息,只能在心头自我安慰,没有这些新兵或许也好,起码不会拖累自己的本部弟兄。
段瓒也不想等到这些新兵之中出现几个不怕死的出来带头,当即朝徐真说道:“既是如此,徐真都尉好自为之吧,你虽然也是为了救人,但违犯军规却是不争事实,我会如实上报的!”
徐真冷哼一声,不置可否,心思一转,却委婉说道:“你可以带这些人去甘州,但多余的粮食和辎重还是留下来吧,如此拖累的话,你们能不能到甘州还是个问题。”
段瓒对徐真口中“多余的粮食”自然是心知肚明,这是他跟侯破虏对付徐真才鼓动兵士们带上的,审时度势,他们想要赶到甘州,确实只能轻装急行。
段瓒没有说话,但他的目光已经表明了姿态,侯破虏也是无奈,只有命令新兵们将多余的粮食和辎重全部留了下来。
徐真将张久年招过来,开始与张招了解删丹县城的具体情况,并将军粮交给删丹官员,让他们分发给流民,而段瓒与侯破虏则带上八百新兵,驱散了流民,开始渡河。
虽然徐真本部只有二百来人,但一个个都是精锐虎狼,又用军粮来救济流民,删丹官民只是欢呼雀跃,感恩戴德,不断传颂徐真之名。
其实段瓒也有些后悔,因为他也深知到了甘州,自己能做之事确实不多,而且想要到达甘州后方,必须经过张掖,可删丹都即将被攻破,他也不敢说张掖就能挺得住。
一旦张掖被攻下,甘州将成为一座孤城,到时候就算段瓒军绕行后方,也无法进入到甘州城了!
念及此处,段瓒大声下令道:“全速前进!”
他担任都尉已久,曾经统领过五千精骑,却是有着过人的军事才能,若非家中大人沉疴已久,他也不想依附侯君集,大战在即,还要跟徐真这样的小子耍威风,实乃其中事情牵扯太深,他已然骑虎难下了。
但他毕竟是唐人,内斗是一回事,抗击外敌却是另一回事,没有了徐真,他反而心无旁骛,无需在考虑各种阴谋算计,堂堂正正领导着八百新兵,沿山丹河,往甘州方向急行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