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的西北已经纷纷扬扬下起了小雪,虽然有吐蕃使节团的护军在引路,然暮色降临,车队不得不停下来躲避风雨。
徐真搓热了双手,而后放在李明达的脸蛋上,温热着她那冻得通红的脸颊。
这已经是徐真来大唐的第十个年头,他也已经三十一岁了,无论在安逸悠闲的长安,还是在天寒地冻的辽东,他似乎都没怎么注意过这方天地的飞雪。
今夜,他看着忙忙碌碌在扎营的车队人员,没来由想起一首诗来。
“月黑雁飞高,单于夜遁逃;欲将轻骑逐,大雪满弓刀。”
在他的印象之中,这大唐的雪,从来不是风花雪月的雪,而是大雪封残尸的雪,印象中的雪,红色的要比白色的多。
想当初,他最大的心愿不过是当一市井小吏,衣食无忧,娶个寻常人家的贤惠女子,最好还能纳一两个小妾,此生也就足矣。
然而混到了武侯之后,他发现了另一条道路,看到了回到现世的可能,于是他开始积攒能量,开始等待机会,于是他等来了年仅十二岁,女扮男装出来看百戏,却又被摩崖和凯萨暗算的李明达。
从始至终,若无与李明达的相遇,他徐真绝无可能走到今天这一步,此时,那个当年还是个小丫头的李明达,已经从青涩又泼辣的小辣椒,长成了娇艳欲滴的成熟蜜桃,而这个蜜桃,就在他的怀里。
望着帐外的风雪,二人相拥着取暖,低声说起这些年的经历,借以渡过寒冷的冬夜。
李治担忧李明达的安危,调拨了两个女武官来贴身保护,一个就是常驻徐真府上的如眉,而另一个则是跟随保护李明达久矣的刘嫣。
虽然她们都有自己的帐篷,然而作为尽忠职守的女武官,她们并没有歇息,而是冒着韩雪,守护在徐真的帐外,直到李明达吩咐她们各自去休息,这才离开。
到了下半夜,风雪已经停歇,马队才安生下来,借着彻夜不熄的篝火堆,马队的人都得到了安稳的休养。
可翌日早晨,又下起了雨夹雪,吐蕃使节团的人归心似箭,决意冒雪而行,徐真等一众唐人也不好反对,只是苦了那些工匠和他们的妻儿。
这些人被输送到吐蕃,或许今生再无可能返回到大唐,是故拖家带口,不过他们都是自愿接受朝廷的征召,路途虽苦,却并无怨言。
到了安西四镇的范围之后,诸人面东而望,眼中满是不舍。
这安西四镇隶属于安西都护府,早在贞观十四年就设置了,只是这几年来不断受到诸多异族部落的冲击,时设时撤,多有动荡。
吐蕃使节团虽然带有少量的护军,但也是忧心忡忡,因为这些小部落并不似那些大的部族或者小国,他们没有政治概念,随着季节而迁徙,并不担心吐蕃或者大唐的军队来追剿。
他们往往一个部族就是一个盗匪团,依靠掠夺来养活自己,根本就不管你是吐蕃使节还是大唐使节。
吐蕃使节团来时就遭遇过抢劫,牺牲了数十护军的性命,才保住了使节团,如今又到了这动荡之地,他们自然是提心吊胆。
徐真虽然也带有一百余人充当护军,但却并非他的亲兵,周沧等人被打散到大唐的一百多个府兵地团之中,充当基层校尉和别将、郎将,已经不能再担任徐真的亲兵了。
没有了周沧等人的贴身保护,徐真也有些担忧,然而世间之事莫不如此,越是担心,就越会发生,走了小半日,到得一处矮丘,马队困乏不已,正欲停下歇息,那矮丘两侧却突然杀出两股马贼来!
吐蕃护军有过前车之鉴,这一路上都没放松过警惕,第一时间发现了敌情,号角呜呜吹响,护军已经拍马而出!
“保护好兕儿!”徐真面色冷峻地朝如眉和刘嫣吩咐道,自己却背上凯萨所赠的雕弓,上了青骓马,率领大唐护军加入了剿匪大战!
这些匪徒穿着不伦不类,兵器也是各色各样,甚至于后方有些人还骑着矮马和驴子,然而他们的双眸之中却满是凶残,这一支足足三四百人的马队,在他们的眼中无异于一块大肥肉!
虽然使节团打着吐蕃的旗号,徐真打着大唐的旗号,然而这些马贼如同饿极了的豺狼群一般,走到哪里咬到哪里,又怎会管你是大唐天军还是吐蕃的游骑!
使节团的护军到底是正规军团,又有徐真这样的绝世猛将坐镇,特别是大唐护军,虽然只有一百人,然而都配备了巨大的连弩,一番激射之后,马贼早已溃不成军!
那些马贼被杀得心惊胆战,也不知是谁用突厥语喊了一声,残兵败将纷纷作了鸟兽散!
吐蕃军中有人懂得突厥话,听懂了马贼的那句话,不由朝徐真投来敬佩的目光,因为那马贼尖叫着喊道:“我认得他!红甲长刀,这是出身萨勒部的烧柴人!”
烧柴人这个名号已经有三四年不曾出现在西北,这还是当初徐真混入吐谷浑,在胤宗和乌烈的萨勒部打下的名号!
这些马贼游荡于草原之上,对神鬼传说最是信奉,虽然随着时间的流逝,阿胡拉之子和烧柴人的大名已经慢慢淡去,然而一些老马贼仍旧四处传播着这个大名,似乎能败在烧柴人的手下,也是他们吹嘘的一种资本。
一些部族招募马贼之时,听说哪个马贼曾经在烧柴人手下幸存下来,瞬间就身价暴涨,如今徐真的红甲长刀再现大草原,相信不出两天,烧柴人之名又将再次燃遍整个西北!
吐蕃使节团的人自然听说过烧柴人的名号,阿胡拉之子的名声更是如雷贯耳,他们不由露出自豪的神色来,因为,阿胡拉之子这一次可是要到吐蕃去,给他们的赞普授予郡王称号的!
果不其然,自从徐真被辨认出来之后,他们接二连三遭遇到了数股马贼,然而这些马贼只是在外围游弋,似乎确认了徐真的身份之后就匆匆离开,再不敢有所侵犯,以致于每天都有一些马贼来瞻仰徐真的风采,不像剪径打劫,反而像参观偶像一般!
吐蕃使节团的人更是佩服得五体投地,而那些大唐护军此时始知徐真之名在边远地区有多么的响亮!
周边地区的边民听说阿胡拉之子来了,纷纷箪食壶浆,沿途相送,祆教使徒们更是狂热无比,纷纷邀请徐真到他们的小部落去点亮圣火。
如此一来,难免耽搁了一些时日,然而吐蕃使节团和大唐护军都觉得脸上有光,李明达更是心花怒放,一路见识了诸多不同部族的风物,也算是大开眼界。
又走了两日,只见得一队大唐边军轰隆隆而来,清一色的骑兵,装备齐整,乃精锐之师,为首者却是安西都护府麾下的游击将军、玉田果毅都尉胤宗是也!
胤宗本是萨勒族大俟斤的儿子,追随徐真多年,四处征伐,战功累累,而后徐真回朝,弟兄们都被打散,他分到了安西都护府这边来,而高贺术则被派到北方大草原去监控突厥残部。
胤宗为人英武不屈,又是本地大部落的酋长之子,管制地方倒也得心应手,连副都护都听说过他的名号,知晓他是徐真的嫡系部下,亲兵出身,正打算要重用他咧!
这些天斥候不断将关于徐真的消息传递回来,胤宗早已按捺不住心情,今日忍不住就带了亲兵队,过来迎接自己老主公!
徐真见胤宗有了出息,心里也颇为欣慰,这些人可都是他的手足弟兄啊!
到了驻扎的地团之后,胤宗忙命人好生招呼使节团的马队,折冲都尉柳晋照亲自迎接徐真,虽然徐真并无官职在身,然而顶着镇军大将军和上柱国的帽子,这些个边军将领,又如何敢妄自尊大。
这厢刚刚坐定不久,寒暄了一番,有军士慌忙来报,柳晋照面色不悦,离席听那军士耳语了片刻,面色却越发凝重起来。
徐真察言观色,不敢耽搁军务,又想着跟胤宗叙叙旧,连忙请辞,柳晋照却极力挽留,面带难色地请求道。
“徐大将军还请留步…此事或需大将军一同参详,某只好觍颜相求了…”
徐真也是纳闷,遂留了下来,不多时就见军士领了两人进来,却是契苾何力和阿史那社尔!
此二人皆为十六府卫的大将军,虽为异族将领,然忠心耿耿,多年来四处征伐,深受太宗信任和倚重。
只是新君继位之后,多有忌惮,是故让他们到于阗国去,游说于阗国主伏信,望能不战而屈人之兵,使得伏信朝见新君,以示臣服。
徐真跟他们是老交情,又不惜丢下自己的官职,在朝堂之上力挺此二人,也难怪柳晋照会将徐真留下来了。
契苾何力和阿史那社尔也是无可奈何,他们不久前才将龟兹国的国主抓回长安,按理说于阗国主不会如此不识时务,可他们见了于阗国主,后者却异常强横,不愿入朝见驾也就罢了,居然还伏兵于半途之中,想要挟持契苾何力与阿史那社尔!
二人都是久经沙场的绝世猛将,然而双方兵力太过悬殊,麾下军士又并非二人嫡系部队,使唤起来没了那种默契和效死的劲头,被于阗的伏兵杀了个落花流水,只能引了数十护兵狼狈逃了回来。
见得徐真居然在场,契苾何力二人也是惊诧不已,早在营区外见到吐蕃使节的马队,他们就在疑惑,到底是哪个倒霉蛋被派遣到吐蕃去,没想到这个倒霉蛋居然是自己的恩人徐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