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十二月中旬的江南,已经有好些凉意了,今朝竟也洋洋洒洒的飘了些雪下来,簌簌的铺盖在青砖黛瓦上,铺盖在光秃秃的枝桠上,落在水里变成水,或被来去匆匆的行人踩碎,溅起小小的水花。
云府。
“小姐,怎的不关上窗,小心着了凉。”青色长裙的女子端来一壶热茶,为坐在窗边的人倒上。
似是回过神一般,那坐在窗边的杏色衣裳女子动了动睫毛,转头,白瓷般的脸,殷红的唇抿了抿,微微开口:“这塘安城,竟下雪了。”
“是啊,咱这也是好几年没下雪了。”辛玲为她关上窗,搓了搓冻的通红的手,“小姐午膳吃的少,您要是饿的话奴婢为您寻一盘糕点来,先垫垫肚子。”
“不必了,帮我把熏炉烧上吧,放些苏合。”云惊瑶捧着茶杯呼了口气,“过后我想小睡一会,晚膳时分再来唤我。”
“是,小姐。”辛玲烧上熏炉,又让辛慧送了个汤婆子塞到云惊瑶怀里,叮嘱她小心着凉后,才轻轻带上门,出了房间去做事。
云惊瑶脱了外衣,缩进被子里,细细想了些事,再过半个多月就是改岁节了,明年就是她十五岁及笄生辰了,想来,这南城也待不了多久了。改岁节要随父亲去往京城,明面上是朝圣参加那所谓的辞旧迎新的宫宴,但那几位皇嗣也到了婚配之龄,实际上的目的,也就不言而喻了。
说来,这还是云惊瑶第一次入京,第一次去往北城,听大哥说起,好像那北方更加寒冷,这叫云惊瑶有些抵触,她本身就是一个身子骨虚弱,怕冷的女子。微微叹了口气,罢了,又不得不去,大不了多弄一点汤婆子.......想着,云惊瑶慢慢憩了过去。
“小姐,该起身用晚膳了。”辛玲拍了拍她的手,为她拿走早已冰凉被她踢在床脚的汤婆子。
“嗯。”云惊瑶朦朦胧胧的睁开眼,屋内早已点上蜡烛,这一觉醒来,天色竟已经暗了。
辛玲为她穿上衣裳,又唤辛慧打了盆热水进来 ,为她细细擦拭了脸,“老爷夫人已经在前厅等候了,大少爷二少爷也在了。”
云惊瑶眨了眨眼,起身,便向前厅走去。
“爹爹阿娘,大哥二哥,我来晚了。”云惊瑶走进前厅,脱下身上披着的大氅,走到那一桌子人跟前,微微欠身。
“瑶儿快坐下吧。”云老爷是很喜爱这个女儿的,眼下也是紧打着让她坐到身旁。
“瑶儿今儿个没冻着吧,咱这塘安城的天,好久没这么冷过了。”云夫人握起云惊瑶的手,发觉她的手还算暖和,便为她布起了菜,“这糖醋排骨可是你的最爱,我今儿特意让林嫂去集市上挑了最新鲜的排骨呢,你可要多吃一些。”说完,笑着夹起一块,放到了云惊瑶的碗中。
“母亲可不能这么偏心,你的两个儿子可还在这里呢。”说话的是云惊瑶的二哥,云景忱,一身玄衣,没怎么梳理的长发堪堪飘在身后,脸庞英俊但有些明艳,那双桃花眼此刻正弯弯的斜睨着,活脱脱一个浪荡不羁的公子哥,如今话间却藏着几分酸
“二弟,你怎的和小妹捻酸起来,这小妹可是父亲母亲的掌中宝啊。”接话的是云惊瑶的大哥,云旌澈。白衣男子高高绾着发冠,手里拿着酒杯,淡然高华,挺拔俊雅,嘴角含着一抹笑,显出几分柔和,整个人的气质能用温润如玉这个词来形容。
云夫人忍俊不禁的笑出了声,“旌澈说的准确啊,也算有自知之明,我和你们父亲,可真是怕把瑶儿捧在手心摔了,含在嘴里化了哟。”说完,拍了拍云惊瑶的手。
云老爷喝下一杯酒,大笑一声,“你们两个臭小子怎么能和瑶儿比。我寻思着赶快把你们俩婚配出去呢。”
云景忱一听可不乐意了,“合着我和大哥在这碍你们眼了,哎呀真是伤透了我的心啊”说完,整个人向云旌澈靠过去,作一副伤透心软绵绵的样子。
未曾想云旌澈一个起身,云景忱倒了个空,一下子摔地上了,惹得众人大笑,站在一旁的下人也是用手掩面,险些笑出了眼泪。
要说这府中活宝啊,那当是非云景忱莫属,从小爬树掏鸟蛋的各种坏事都做过。
云景忱脸上滚烫的发红,连忙起身,做势想与云旌澈扭打起来。
“咳,”云老爷咳了一声,摆正姿态,严肃的开口,“不许胡闹,看看你们俩当众扭打,成何体统。”
云景忱撇撇嘴,收手坐下,云惊瑶憋笑着一人夹了一块排骨放进两位哥哥的碗里,“大哥二哥,妹妹给你们夹。”
“哎呀还是妹妹好。”云景忱又是一副泼皮模样,一口将排骨塞入口中,不忘白了一眼云旌澈,那眼神里,夹带着满满的委屈,可着实让云旌澈恶寒了一把。
抬手也夹起了一块排骨,直接塞入云景忱的口中,“吃东西还堵不上你的嘴。”
一顿晚膳在拌嘴声中用完,云惊瑶拜别父母,便回了自己的小院。
沐浴过后,云惊瑶躺在美人榻上翻阅着话本,这是一本民间讲述爱情的风俗小说,辛玲不知道从哪寻来的,云惊瑶看的津津有味。
“小姐,过两天就要启程去往京城了,这两天夫人吩咐要带着您出门采购,再为您做几身暖和的新衣呢。”辛玲进门点上熏炉,顺便提了这事。
云惊瑶愣了愣,微微抬头,“这么早?”云惊瑶还以为要在改岁节前几天才启程呢。
“小姐常年待在深闺中,最远也只去过那隔壁苏江城。”辛玲笑了笑答到,“那京城可是在北方,离这几千里路,咱这马车紧赶慢赶的也要半个月左右呢。”
云惊瑶这才恍然大悟,是她才疏学浅了,“不过辛玲是怎么知道的?”
辛玲抿唇笑了笑,“小姐您忘啦,辛玲之前可是北方人,家虽不在京城,但也是离那京城远不了多少。”
辛玲是北方人,这点倒是听辛玲提起过,是她忘了。云惊瑶叹了口气。辛玲是从小陪伴在她身旁的丫鬟,只比她大两岁。母亲只是提起过辛玲是从商贩手中买来的,见她长的秀气,培养过后便安排在了云惊瑶身边。
这样想来,云惊瑶确实不太了解辛玲之前的身份。心中这样想,便也问了出来。
“我不过是苦难人家的女儿罢了,被父母丢弃后卖到这。”辛玲似乎不是很愿意回想这些事,便随口说了一些,云惊瑶倒也不恼。
不过辛玲身上有的这种气量和胆量,以及她做事方式和头脑,却比寻常人要灵敏很多,不知道是不是云惊瑶的错觉,总觉得辛玲之前的身份惊为天人。
只不过人家既然不想提,那也就作罢。
估摸着也该睡了,不过今天下午小憩了一会,这会云惊瑶正精神着,便打发辛玲出去,便又看起了小说,不觉中,竟合衣睡着在那美人榻上了。
云惊瑶是在辛玲一大早的嘟哝声中醒来的。
“小姐,怎么衣裳都没脱就在榻上睡着了,这样会着凉的。”辛玲赶忙寻来衣服为云惊瑶穿上,“夫人请您去她院里用早膳,说是过后去布行买几块布给您裁衣裳呢。”
“去凌娘那?”云惊瑶揉了揉眼,起身打开了窗,今天雪已经停了,屋檐上却还堆积着一层不薄不厚的雪。
其实云府是有自己的绣娘的,但凌娘是塘安城里有名的绣娘,方圆百里的姑娘家都愿意寻她做衣裳,她做的衣裳试样时髦,质地讲究,可谓千金难求,云夫人也早就在一个多月前费劲心思好不容易才约上的。
“是的,夫人说凌娘手艺巧,做的衣裳好看。”辛玲为云惊瑶梳着发髻,描了眉涂了口指,才满意的推云惊瑶出门。
云惊瑶今天上身金色缠枝花卉锦缎交身长袄,下边是今年花灯节让凌娘做的月白挑线裙子,辛玲还为她批上一件红色狐皮披风,热烈的红让人看着暖和。
早膳在云夫人院中,云惊瑶刚踏入,便被那满树的梅花吸引,千姿百态灿烂芬芳的梅花仿佛云霞一般。云惊瑶情不自禁的伸手抖落那梅花上薄薄的一层雪。
“这梅花倒是开的艳啊。”云夫人听到动静,从侧厅走出,拉着云惊瑶的手,“今年冬天格外冷,这梅花开的自然更艳丽。走吧,去用早膳。你父亲跟你大哥二哥去习武场了。”
云惊瑶点点头,便随云夫人进入侧厅。
桌上摆着南瓜粥,一碟小萝卜干,一笼包子。许是昨晚受凉的缘故,云惊瑶胃口不大好,堪堪喝了一小碗粥,便再也吃不下了。
“等会上街去买东街的桂花糕吧,你不是最爱吃那个吗。”云夫人看出她胃口欠佳,提议到。
东街老字号桂花糕,存在有好百年了,云惊瑶从小爱吃,也琢磨过自己做,但做出来的味道总与那家的有差别,多试了几次她也就放弃了。
想来,也好久未吃过了,便不作声,算是默应了这个提议。
一个时辰后,云惊瑶便与云夫人出了门,径直向布行走去,挑了几匹颜色花纹合适的布,便去往染衣阁,那是凌娘开的门店。
商量好衣样,量好体,便去了东街。
买了好几捆桂花糕,又逛了会,竟已是晌午,云夫人便带着云惊瑶去了满香楼用膳。
问小二点了几个常菜,云惊瑶便望向窗外。
“这两年塘安城算是热闹起来了,外来人也多了起来。”云夫人喝了口热茶,也望着窗外街道上熙熙攘攘的人,听着各处商贩的吆喝声。
云惊瑶突然在街道上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墨色长袍高冠的少年,似乎在寻找什么,抬头,便望进了云惊瑶波澜无惊的双眼。
少年笑了笑,便走进满香楼。
“云夫人。”少年缓缓走近跟前,拱手到,一双眸像溢满星光似的看向云惊瑶,“瑶瑶,好久不见。”
姜昭越。云惊瑶青梅竹马的哥哥,七八年与外祖父一家住在塘安城,后因父亲从廖城太守一越成礼部侍郎,一同搬到京城,但外祖父一家还在塘安城,此次应是回家探亲。
“昭越啊,怎么回塘安了?用膳了吗,快坐下一起啊。”云夫人也是很惊喜,竟没想到在这遇上。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姜昭越坐到云惊瑶身旁。
云惊瑶也是欢喜的,小时候可是最喜欢这个哥哥的,还说要嫁给他来着,想到这,脸竟有些烫。
“瑶瑶怎么不说话?”姜昭越疑惑的看了眼云惊瑶,后者眨了眨眼,张了张红唇,却是一句——
“泼猴。”
说完,大笑起来,笑的云惊瑶眼泪都出来了。
姜昭越一张俊脸通红 没想到她还记得这个称号。小时候的姜昭越可是塘安城有名的小霸王,性子顽皮,没少挨他外祖父顾老爷的打,云惊瑶当然总是听到顾老夫人骂他“泼猴”这话,竟也没忘。
“哈哈哈哈,昭越脸红的倒是有几分像猴了”云夫人也被逗笑,“小时候顽皮的姜小少爷,如今也是玉树临风的小伙子了。”
云惊瑶拿手帕捂嘴,肩膀却笑的一抖一抖的。
姜昭越也不恼,笑吟吟的望着云惊瑶,慢吞吞的说了一词,“小哭包。”
这下轮到云惊瑶羞红了脸,“小哭包”这个称号,却是挺符合小时候的云惊瑶的。
“噗,还记得当时瑶儿哭的满脸鼻涕眼泪的找我告状,说你欺负她给她起外号,现在看来,这外号确实符合啊,哈哈哈”云夫人忆起往事,满脸笑意。
云惊瑶羞的恨不得钻进手中的茶杯中,难得露出一番小女子模样。
白皙的脸庞爬上一抹粉嫩,竟引的姜昭越移不开眼。
云夫人自是将姜昭越的眼神尽收眼底,这姜昭越的心思,只要是个明白人,都能清楚 但自己瑶儿却是个心思单一的,对感情更是一窍不通,所以迟迟没有发现。
一餐毕,姜昭越在满香楼下告别云夫人,并诚挚邀请来顾老爷家中做客。而后云夫人带着云惊瑶回到家中。
云惊瑶拎着桂花糕回到小院,看着院中那仅有的一棵玉兰树,又想起母亲院中的那满树梅,竟有些懊悔。叹了口气,便回到房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