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明二十九年
天际一朵淡紫云霞,缓缓流入朝阳两侧,几只鸿雁落出云层,跌跌撞撞滑至远处一点青山外。秋高气爽,庭外金菊怒放,空气清甜不腻。
我叫王盈袖,父亲是当朝镇国大将军。
我的祖辈原本出身乡间,世代以狩猎为生,却也是民间一名户。后来天赐我王家一能文能武的才子得以光耀门楣,平地而起。此人便是我的高祖父。高祖父同族人外出狩猎,将赚来的钱花在了圣贤书上。就这样高祖父白天贩卖,夜里读书,寒窗十数年竟然一举考中举人,在朝廷谋得一芝麻小官得以松快些日子养家糊口安度余生。高祖父为官廉明,兢兢业业,就这样一路走来数年,后有幸被当时的贵人赏识升迁知县,渐渐结识了不少官宦子弟。机缘巧合之下高祖父向同僚展露多年武艺大受赞赏,以至于后来还传到了皇帝陛下的耳朵里。高祖父深受圣上青眼,成为了一名武将,一路直上青云,被提拔到了副将军一职。在茅渡之战中率军冲锋,一举收复了大部分的失地。我们王家的男儿自古一身热血,高祖父在战线英勇杀敌亲力亲为,不顾负伤坚守阵地,却因操劳过度,加之伤势未愈,不治而亡。高祖父的死却激励了将士们的意志,奠定了胜利的大局。高祖父为剿杀叛军立下汗马功劳,皇上追封他为镇国将军,赐一等爵位,官位世袭。后来我的祖父和父亲分别承袭了高祖的官职和功勋,祖上三代战功赫赫,名噪一时。
我是将军府长女,父亲只娶了一房妻室,而我的母亲是一位土生土长的江南闺秀。府上还有一幼弟,单字裴,一幼妹,单字裳。弟弟妹妹是双生子,母亲体弱,成婚四年才和父亲得我一女,宠爱异常,调养数年才得双生儿女,更是珍爱。与父亲的豪气不羁不同,我的性子还是有一部分继承了母亲如水波一样的温柔和安静,至少不似寻常将门之女那般肆意吧,这或许也是我有些孤高的原因。旁人迎面都道我出身高贵,很多人巴结陪笑,阿谀奉承。背地里我却能听到不少闲言碎语,无非是因为出身和职务对王家冠以“乡村莽夫”的定夺。艳羡眼红的有,不屑鄙夷的也有,王家如今树大招风,我也惯是不爱去理睬这些嚼舌根的。只管自顾自图个安逸悠闲也就罢了。
“小姐?”希儿娇笑着奔过来,见我独自望着窗外发怔,就故意吊着嗓门大声唤我。
我正出着神,被她的声音吓了一跳。我收回思绪,“嗯”了一声。又恹恹地垂下头,放下撑着下巴的手。
“小姐这是在想什么闷闷不乐的?快打起精神来,今儿是小姐生辰,老爷夫人和小公子都欢欢喜喜地在外面忙着给你祝生呢,怎么就你自己在屋里闷着?府上还准备了晚宴,据说很多京城的公子哥儿都会来呢!很多客人都已经到了,谢总管现在就在主堂打点着,还收了不少贺礼。小姐要不要去看看?可热闹了!”
“你不是不知道,这哪是什么生日宴,分明是选夫宴!请了这么多公子,不过是想让我着意挑一个。父亲母亲就是想早点把我嫁出去打发了罢,我又怎么肯!”心胸万分烦躁,这鸿门宴我是极其讨厌的,正琢磨着怎么告病推辞。
小希眼波一动,眼神突然黯淡了下来,屋里突然噤声。
我忧愁,不仅为自己,更是为王家。前朝的辉煌那也是旧事,对于现在的王家而言早已翻篇,不过虚名罢了。高祖父是王家的眼珠子,他将家族推上了荣华的顶峰,后者再也不及。在名利的麻痹下,王家再也不似在民间时期一般的骁勇敏锐,家里其他一些叔父伯父,太公子侄,不过都是一些碌碌的平凡辈,当家的祖父和父亲虽然也各有功勋,却再也不及前辈了。眼下朝廷形势严峻,陛下年迈体虚,诸位王爷皇子互不相让,前朝各势力也暗流涌动。除我之外,父亲膝下唯有一双嫡亲儿女,幼子年幼,懵懂无知,支撑家族的重担,眼见只能暂且落在我一待嫁长女身上。局势不定,当务之急便是嫁人,两家相互扶持。
但我,王盈袖,怎么会愿意嫁给一个毫无感情的人为妻,相与一生?自然,我更不愿意嫁给权势人家。深宅大院,处处都是利益的纠葛与争斗,需得时时刻刻处心积虑,权衡利弊。我自知父母着急,前几年早就跟我提及出阁的事情,被我一拖再拖。如今年岁渐长,若我仍用这个借口搪塞,他们又如何能信如何不急?即便我心中的确打算日后寻有缘人,但现在想必是等不及了。祖上几代功勋卓著足以让王家衣食无忧,但人际稀疏难免是威胁王家站稳脚跟的利爪。官场诡谲多变,尔虞我诈,而父亲脾性耿直,自然得罪了不少人。在旁人看来,王家不过是仗势自威的乡间野猫,竟张牙舞爪地在老虎面前嗷嗷叫。王家,除去圣恩也不过就是无依无靠的乡野小户人家而已。我深知王家如水打萍,根基不稳,急需有一人脉来支持和稳固。我明白父母为我的婚事着急,只是为了让我尽快在此乱世中多找一个靠山依附。虽未掺杂利益关系,但我作为王家子女,又怎能只顾一己私利当一个逍遥自在的闲人?小弟年幼,日后我若与一介凡夫俗子成亲,王家也会错失结贵良机少了一层保障。假如日后突逢变故自身难保,又何来人脉替我们说情……
我实在不敢想。心中仿佛下定了决心,我必须为王家而站起来,我不得不怀有目的地去选择我的姻缘。我只恨,我不是男人,自己的能力不能被世人认可,不能像男子一般建功立业,不能在朝堂之上劝谏君王。我只是一个女子,只是一个被人忌惮的将门之女,不比书香门第出身的大家闺秀那样贤良淑德,不比京城名媛那样才貌双全。我还要走上世代女子都必须忍气吞声的宫闱主妇道路,我实在不甘!但我也同时骄傲着,我的家世虽然给了我被人看不起的“粗人”名讳,却也给了我扬眉吐气的资本和地位。我是将门之女,那我自然就要款款大方不输他人!嫁便嫁罢!既然已经没有退路,那我定会鼎力支持我的夫君,悉心教导我的儿女,让他们替我发声发言,替我发光发热。我相信能够凭一己之力,为家族博得名誉和依靠。
那个活泼天真的王盈袖,是什么时候离开的呢?或许是在我头一次撞见父亲因政务而叹息而见我却含笑之时,亦或许是头一次遇见母亲受其他命妇当面顶撞而忍耐安抚受惊的我之时,我就明白了。什么都明白了。
我抚摸着墙壁上挂着的一把小弓,这是我幼年最好的玩伴。早年我是家里独女,母亲和女先生日日陪在房里教我琴棋书画,教我女德女训。父亲不忍我成日闷在闺阁里,于是就像男子一般静心教导我骑马射箭,写诗读史。虽不能做到样样精通,但给我的生活增添了不少色彩。御马射箭,也成了我最爱的活动。我温柔地抚摸着弓背上的纹路,不禁回想起过去和父亲带着小弟策马扬鞭驰骋在荒山草地上的日子。这些年的鲜衣怒马,今后想必是无缘再沾上了。
就是这样伤感又振奋的复杂情绪,不断地缓缓地交织在我的心头。
“小姐……我明白。我会替你再求求情的,你不用去找老爷夫人,让我去吧,免得惹怒了老爷受罚。”小希的娘是我的乳母,我们打小一块儿长大,如亲姊妹一样亲近。她一早就看穿了我的心事,终于还是放下了规矩和纠结,选择站在我这边。
小希转头要走,我一晃神,忙叫住她:
“小希!等一下!我会去的。”
“会去什么?你不要乱来,都说好了让我去说…”
“不是,我的意思是我会去参加晚宴的。”
“什么??你不是不愿意吗……盈袖,千万不要为难自己,这确实是你的人生大事,你要不再认真想想?如果真的不想这么快嫁人,千万别为难自己委屈了自己一辈子啊!”
“不必,我已经决定好了,我会去的。你觉得我会怕吗?父亲母亲给我安排的想必自然是好的,这也是他们的好心。何况能稳固王家的地位,我为什么还要拒绝?”我终于肆意一笑,平静地看着她。
“……好。无论你去哪,嫁给谁,我都会跟着你。小姐,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傻丫头,一直跟着我,那你自己的亲事可怎么办?以后年纪大了嫁不出去可别赖在我头上,这可不是我逼你来的!”
我们相视一笑,并肩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