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要说起来,高运博理应是整个二班最不焦虑的小孩。他有说得过去的成绩,他没有过多的期待,没有远大的理想,只想做平庸的人过平庸的生活,这是高家父母一贯的共识,他们也是从平庸出来的,所以从没设想过孩子是什么人尖儿。但这并不是大多数父母的共识。个个家长都期待着自家孩子能成为人中龙凤,但龙凤需要人衬托才成为龙凤,都要做龙凤,谁去做人呢?绝大部分家长的期望注定是会落空的。
周六傍晚,儿子在学校补课,何一萍在菜场遇到了王骏业。这是她最不愿意发生的事。
王骏业知道这个点何一萍一般都在外面,而王溪林是独自在家,所以他打算趁这个空挡去看儿子。在走进小区之前,他先绕到小区后面的菜场去买水果。
他怎么知道会在这里遇到何一萍,他也怎么都没有想到原来何一萍现在在菜场做环卫保洁。何一萍听到有人在后面叫她的名字。她直起腰回头,立刻呆愣在原地,脸上是似窘非窘的表情。
“你怎么来这儿了?”
“我来看小林,来买了些水果。你在干保洁?”
“社区的志愿劳动服务。怎么了?”
“没什么,挺好的。”
“小林不在家,他学校有补课。你回去吧。”何一萍放下这句话,便拿起竹笤帚和簸箕走远,去扫摊前的烂菜叶了。王骏业没有听她的话,拎着两袋各色的水果径自进了小区。
十点左右,王溪林晚归,进门后迎面而来王骏业的拥抱。
“你怎么现在来?我妈呢?”
“你不喜欢爸爸来吗?”
王溪林没响,兀自走进卧室整理书包。“你吃饭没有?”
这话竟是由王溪林先问出口。王骏业紧着说,“吃了,吃了,你呢?家里还有什么菜,我去做一点当宵夜?”
“不饿。我再写一套卷子。”王溪林说着就把门关上了。
“小林,你等一下,我给你去洗水果。”王骏业不管王溪林有没有应答,自顾自地到了水池边,想了一下又心血来潮,翻出一个盘子来,准备做果盘。他精心选了两个脐橙,又切了半个甜瓜,再辅以蓝莓和草莓点缀, 带着讨好的笑容去推王溪林卧室门。王溪林正埋头写题,抬眼随便一瞟,“这么多?我吃不完。”
“吃不完我吃。”王骏业说着,将果盘放在王溪林书桌上。“湿了,我的卷子。你拿出去吧,书桌上没地方放。”
王骏业讨好不成,只好端着果盘退出卧室。正好有人在敲门,王骏业以为何一萍没带钥匙,喊一声“来了”,开门看到的的却是夏文雯。
“文雯……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我跟着你来的,几个月之前就来过了。”
王骏业刚想开口,夏文雯抢白道,“你不用跟我解释。我问你,你这几个月来过多少回了?五十回?六十回?我次次回去你都不在,你干什么去了?总不能我回去五十次你正好每次都加班吧?”
“听我解释,我不是出轨。”
“我说你出轨了吗?我知道你来看你儿子,我不会反对。但至少你把我跟你儿子放到同等地位,给予同等重视。我就今天一天晚上来这儿这么一次,就能撞见你,足以说明你来得有多勤。”
王骏业一时没有话说。面对这个对数字敏感又心细如发的审计师他几乎无所遁形。确实,有很多次他都在王溪林放学时在马路对侧看着他,跟着他走,一路到家。这仿佛已经成了他日常生活不可少的节目。以往儿子不上晚自习时,他利用晚饭时间溜出来,而现在则是下班后直奔学校。他知道他不能总露面,会惹儿子厌烦,但心里却总是抑制不住想要看到他。
夏文雯见王骏业不吭声,于是朝屋子里大声问道,“小林?你爸多久来一次?”
“我不想他来的,是他自己非要来。”王溪林打开卧室门说。他尽量不去看门口爸爸的脸色。
“你听到没,你儿子不想你来。你能不能别再闹了,赶紧回家。我已经够给你面子了,别逼我发火。”
王溪林将卧室门打开一条缝,补充说,“阿姨您把他带走,看好他,别让他总死皮赖脸跑这儿来。”
“知道,阿姨会的。你听到没有,这是你儿子说的,不是我说的。”
“……”
王溪林没有兴趣再听这对夫妻扯皮,将门关的死死的。当过了两分钟再把卧室门打开一条缝往外看时,发现两人已经走了。他长出一口气,心里仿佛有大仇得报的快感。当初给了你机会了,你要住在这儿让你住了,但你又一声不响就走了,又把我扔下了。好,这次我也要扔掉你。
他想,八年前你扔下我的事情还没算清呢。哪有那么容易。
十一点多一点,何一萍回来了。看到桌上一口没动的果盘,何一萍知道他还是来过了。她想了想,将果盘打乱,把同样的水果归拢在一起,就像她以前做的那样,然后端去给王溪林吃,他不一会儿就吃得一干二净。
终于熬到了唯一的休息日,罗田终于不用四点半早起做早饭了,但今天居然在四点二十的时候自然醒,仿佛四点半的闹钟已经刻进DNA里。罗田睡不着了,高运博倒是安安稳稳,昏头昏脑地睡到了十点才醒。罗田在床上睁着眼睛干躺了近五个小时,听得外面有动静后才爬起来,见高运博已经坐在书桌前写作业。
“怎么今天还有很多作业吗?”罗田大声问。
“是啊,一共七张卷子呢。”
“七张啊…那下周再加上补课班,你写得过来吗?”
“我昨天在学校写了三张了,不碍事。明早在学校也可以写写。”
“你自己不累就好。我不耽误你做题了,给你做吃的去。”
高运博开足了马力,像流水线工人一样刷卷子。赶在三点钟前将作业全部写完,让罗田大呼牛x。三点半左右,母子二人赶到医院,高丽英在睡觉,只有高天顺一个人坐在旁边鼓捣手机。“来了?”高天顺收起手机,起身作迎接状,罗田忙让他坐下。“妈睡觉呢?”
“嗯。”
“老太太念叨要看孩子念叨好久了,今天抽出空来。妈大概什么时候醒?”
“不知道,她刚睡着。”
于是高天顺又坐下继续鼓捣手机,三个人无话说了,高运博找了角落里一张板凳坐下,头靠着墙,很快又迷迷糊糊地睡过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高运博被罗田拍醒。“奶奶醒了。”高运博就耷拉着脑袋爬起来,脸上是一副睡得快死过去的样子。
高丽英歪着头,看到高运博站在床边,她费力地掀开嘴唇,才刚念出“运博”两个字,就呜呜地哭起来。高运博手忙脚乱地掏出纸巾,用纸巾的一角轻轻擦拭。他能对奶奶说什么呢。
高丽英的手费力地抬起来。罗田看到,碰了碰高运博肩膀,高运博反应过来,于是双手握住奶奶的手。
“要经常过来。”
“哎,我会的。”高运博知道他不会。罗田搬来凳子,让高运博坐着和奶奶讲话。她掏出手机问高建过不过来。
高运博不懂怎么说能让奶奶高兴,只知道给奶奶轻轻擦掉眼泪。高丽英还在时不时地说着,有时是福州的地方话家乡话,高运博听不懂,只能点头不断地应和。奶奶问他,“明天能来吗?”
高运博想,她说不定明天就忘记了,就说,“可以。明天我会来。”罗田放下正在剥的橙子起身道,“孩子明天要上学的,下周末,下周末孩子过来。”
高丽英直勾勾地盯着高运博道,“每天都要来。”高运博看着她半睁不睁浑浊的双眼,知道她在盯着自己。他不知道说什么,他不忍心拒绝,他也不能拒绝。他仿佛看见面前的高丽英扯着自己的衣角在哀求自己,只希望自己能多来一次多待一会儿。但是他就算来十次一百次又能怎么样呢。
高丽英将头歪过去,默默地流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