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完晚饭高运博照常回房间写作业,他正趴在本子上出神,高建突然推门闯进来,然后说,“儿子,待会儿要来人了,你就关上门,不用出来。”
这话里的感觉让高运博觉得别扭,来的谁呢,像被追债一样。高建告诉他,“很多年前的一个战友,退伍后去了奥地利。”
说完之后高建就把门关上了。此时罗田则在高天顺的卧室里说服高天顺,让他同意家里来客,高天顺说,“这么晚了明天上午来不行吗?”罗田答,“有时差,明天上午人家要睡觉。……”
高运博推开门往外看,发现桌子上做了满满一桌子菜,比他晚上吃的丰富得多。在征得高建同意后,他迅速抢了一只冒着腾腾热气的大闸蟹回屋。
不多时门铃在响,罗田将高天顺的卧室门轻轻锁好,与高建一齐接客。门外站了一个满脸胡渣的瘦高男人。半阵寒暄过后,罗田明显感受到了不一样,而高建的神情则告诉她他也有同感。
男人叫胡卫兵,将近一米九的个头。那种“不一样”,体现在谈吐时稍显别扭生硬的用词,以及偶尔颠三倒四的语法,还有就是分寸感上的拿捏与国人的不同。这些令高建反感,就好像对方在不断表现出“自己留过洋”的感觉。
隔着满汉全席的餐桌,他们交流得有些费劲。一是因为桌上一锅鸡汤几乎仍在滚烫,不停地翻着热气,每个人的脸都有些模糊,二是胡卫兵一直在讲述他在奥地利做小本生意的经历,以及登阿尔卑斯山时所见所感,他说,那里的壮美开阔感在这个令人窒息的烟火城市是永远也找不到的(高建心想,自己的国家都不够转了吗?一个省那么点大也好意思说开阔),在奥地利做小本生意也能过得很好,看病不需要掏钱,也不用特别去报销,夏天凉爽,气候很养生,生病生得比国内少。你们请吃螃蟹怎么不给姜醋汁?说真的,你们有时间了应该带你们去那里看看,那里不需要每天带三四个口罩出门……
罗田站起来说“我去弄姜醋汁”,然后就闷头进了厨房。站在水池旁她想,出了几年国,就把中国话和中国式的寒暄客套忘干净了?她悄悄将厨房门关上,声音都挡在外面。
胡卫兵侃侃而谈的激情并没减弱。十五分钟后,胡卫兵谈及自己有一个朋友,早年间在证券公司工作,后来寻求突破和朋友去了非洲做赌场,生意做得大,比国内挣得多太多了。已经立业,只是没有成家。对此高建想想觉得也是,要像自己一样养着家带着孩子,哪儿能轻描淡写就去寻求突破呢?现在过日子过得不是一个人的日子,一切求的都是安稳,冒不起险。想必胡卫兵也没有结婚吧。所以,呵,这话题和自己没有多大关系,认真听就是对他最大的尊重,不需要多做评论。于是,高建拿起一只已经凉掉的螃蟹,撬开蟹壳,一边嘬着蟹黄,一边抬眼看着对面的胡卫兵表示自己“正在聆听”,但注意力其实全部集中在眼皮底下的蟹黄蟹肉上,到后来甚至全神贯注到有点看不清胡卫兵的脸。
直到胡卫兵两只大手在他眼前乱晃,他才听到胡卫兵在说“我在问你话呢”。高建挤了挤眼睛道,“对不起,刚才实在犯困,你问我什么?”
胡卫兵说,“我说如果叫你一起去非洲弄个赌场你愿不愿意?”
高建的思维停顿了几秒钟,然后说,“我不去,太远了。”
胡卫兵道,“这还是问题?远这个事,除了体现在坐飞机的时长上还能体现在哪儿,我说的对吗?”
高建说,“非洲太乱,传染病也多,怕回不来啊。”
胡卫兵用下巴指了指桌上的小碗道,“你吃螃蟹不蘸姜醋汁?嫂子给你弄好了你也不蘸。”
高建心想,明明是你死乞白赖非要弄,关我屁事?他看着胡卫兵直勾勾硬邦邦的表情,感觉有些遥远,仿佛这交谈真跨越了欧亚两大洲,又仿佛跨越了许多个维度,跨越了几十年的时空。他有些愣愣地想,当时那个仗义,有趣又有点愣愣的小伙子,现在又跑去哪儿了?”
一只螃蟹剃了干净,高建灌下大半杯啤酒,再为自己倒满一杯。白沫泛起,散着一股淡淡的酒花香气,他将嘴凑到杯沿“噗噜噜”吮吸几口泡沫,然后说,“这次回国打算做什么?住在哪儿?”
胡卫兵道,“住酒店。奥地利的生意这些天全权交给朋友打理,所以我可以休息。”
回国休息?高建心想,奥地利不是这儿好哪儿好吗,何苦回国受罪?“这几天我要不要给你找个人,带你四处转转?”
“不用,我想自己到处逛逛,景点什么的不想去,只想找找市井气息,如果你有什么大排档的饭局可以叫上我。”
“这几年石景山这边查得严,露天大排档什么的基本上取缔了。”
胡卫兵像是记忆被唤醒了一般喃喃道,“可惜了。记得退伍那会儿咱们就去过一次,印象中似乎就那一次。大家都喝了好多酒,白酒啤酒混着喝,一直到半夜三更,当时百川还吐了你一身,也就你一个,喝了那么多都没事,当时一帮人在大街上不知道为了什么放声大笑,笑得旁边楼里睡觉的都开窗子骂我们……”
高建眼瞅着对面,这才感到对方有了“胡卫兵”的感觉。这段话精准地触发了高建的某一个记忆点,让他几乎陷入沉思。他说,“我记得。”
胡卫兵说,“百川现在怎么样?”
高建说,“挺好,两个儿子了。”
胡卫兵笑道,呵,“成了奶爸啊,不容易啊。”
高建说,“虽然不容易,但也有些乐趣。你真的不考虑要孩子?”
胡卫兵摇头道,“不想考虑,一个人多潇洒,干嘛鼓捣出一个讨人嫌的累赘?”
身为人父高建自然听不惯这话,“没想过等你老了怎么办?”
这顾虑确实是常情,照镜子时发现白头发多了许多,牙齿突然掉一颗,一坐下肚子上就是一堆赘肉,稍微走两步就喘的不行等等,种种迹象都令人忧虑身体机能的下降,但儿子此时却还在上初中,担不了事。所以高建有着所有中年男人的顾虑。而胡卫兵呢?高建似乎已经看到年迈的胡卫兵躺在病床上悔不当初的样子。
高建将杯子喝空,再续满,又忍不住抬头去看胡卫兵的脸,想从他棱角分明的脸庞上搜寻到过去的影子,过了半晌才回过头去,仰脖,把啤酒倒进喉咙。不知为什么,高建觉得胡卫兵看他的眼睛里总流露出一种怜悯,总像是对他已为人父,青春不再的怜悯。
“生孩子,就像是开扭蛋,买彩票。你有好运,开出的就是宝贝,你有厄运,开出的就是路济弗尔。国内新闻这样的多的是,我在国外都有听说。我可不想赌。”
罗田站起来,拿一只螃蟹递给高建,又拿另一只剥开壳去了鳃,简单处理后放到胡卫兵碗中,说了一句“你多吃”。回过头,发现高建已经不动声色把刚才递过去的螃蟹放回盘中,只低头扒拉米饭。
胡卫兵细细剥开蟹腿,边剥边说,“螃蟹是哪里的?”
罗田答,“批发市场买的,具体哪儿进的货不知道。”
胡卫兵说,“听过阳澄湖如雷贯耳的名字,是那里?”
罗田说,“不是,那就是牌子响,不划算,太贵。”
胡卫兵点头道,“听说是贵,但贵肯定有贵的道理,会不会好些?”
罗田说,“下次我买几只来给你尝。”
高建插嘴,“改天是不是也得请我们尝尝奥地利的海鲜?”
胡卫兵摆摆手说,“其实奥地利不太吃海鲜。下次回北京,我给那位小少爷带巧克力。”
高建听罢与罗田对视一眼,都低下头去不再言语。十点半左右,胡卫兵就走了,高建送客回来又从冰箱里拿了两瓶啤酒。罗田说,“六瓶了,差不多歇了。”
高建则一边说着“就这一天没事”,一边用后槽牙开瓶。一口气饮下小半瓶后,手机响,胡卫兵来电。
胡卫兵说,“刚才的事情希望你考虑一下。”
“去非洲的事情?”
“是,他们那边忙不过来所以缺人手,他们更乐意与人分成,相比于分身乏术来说。”
高建说,“再考虑考虑。儿子在叫我,我先挂了。”
两瓶酒下肚高建微微有了醉意,说话有点喇叭嗓。为了不打扰高运博复习,罗田将他强行塞进卧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