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岩无话可说。他不知道他是抱着何种心态被陈偌宇拉着下楼的,只知道在他远远地看到母亲刘艳敏之前,刘艳敏就已经看到了他,并且“哒哒哒”踩着高跟鞋向他飞奔过去,途中还东倒西歪地崴了一下。
她冲至张岩面前,来来回回扫视张岩数遍确认毫发无伤后,然后发狠劲一巴掌甩在张岩的胳膊上。“知不知道妈妈找急了?我就去了一趟卫生间的工夫你就给我乱跑,打你手机你也不开机,大周末的,这商场人这么多,你要是出什么事儿怎么办?走丢了怎么办?你出事儿了让我怎么办?…”
“遇见同学了,所以…”
刘艳敏抬手打断,“你不要说这些,遇见同学了不会通知妈妈一声吗?知道妈妈多害怕吗?…”
张岩说,“手机关机了。先回家再说…”说罢他轻轻推开陈偌宇一直攥紧他的手,低着头逃走。他手心一直渗汗。
刘艳敏还在他背后强调,“你一个小孩不好好跟着大人万一走丢怎么办?这个责任谁来负?你要是出点什么意外被人拐跑了怎么办?商场里这么乱,…”
张岩说,“我知道。”
刘艳敏不依不饶地说,“知道还跑?”
张岩说,“没有。”
刘艳敏像上紧了发条的机器一刻不停地说,“吓死妈妈了,你太不像话了。你有没有在听我说?”
张岩转过身冲她叫了一声让她闭嘴,声音有些哑有些哽,听起来有点像鸭子叫,有些可笑。
但这句“闭嘴”的能量远超他的想象。话音落下后,他立刻有窒息的感觉,像是周身的空气被突然抽干,压迫感铺天盖地。于是他不想再等刘艳敏的反应,再次转身跑掉了。他心想,每次都是这样,每次都是他先逃掉。作为一个男生他没有办法像刘艳敏一样在大庭广众之下扯着头发叫个不停。他更没有办法在如此局面下强待片刻。怎么总是这样?好像形成了一种无法打破的诅咒,永远会出岔子,永远都在吵,一见面就吵,他真的烦透了。他秀才遇到兵,惹不起,那跑总可以吧。
所以他立刻转身跑了。凭他的经验他觉得再逗留片刻,局面会发酵得更加失控更加难堪。
高运博就是在这会儿遇到了张岩。他没想到会在这个时间这个地方真的遇到张岩本人,所以产生了一肚子疑问。他想问来着,但是没有来得及。因为就在高运博坐滚梯上二层的时候,他看到张岩正好乘旁边的滚梯下楼。高运博等到张岩移动至他的身边时轻轻叫他。但张岩连头都没有抬,好像在低着头哭,所以他立刻闭了嘴没敢问。又出什么事了?
到二楼他站定了回头,看着张岩走得越来越远。张岩的身影移到一层后一溜烟闪了出去。
chapter 16 冷战
夜里,张岩梦到了“张岩小朋友”。他梦到刘艳敏把他从电子赛车游戏的座椅上拽下来,拖着他在地上走。左右两旁黑压压的都是人在围观,却没有人肯上来解围。围观者里,他那些同学的脸尤其清晰。刘艳敏拖拽的力气竟如此之大,他怎么挣也挣不开。
然后猛地一脚踩空,就急醒了。浑身是汗,枕巾湿透。我靠。
由于他下午一回家就锁着门,又关了窗,一直到深夜,所以屋内现在严重缺氧。他最痛恨憋闷的感觉了,所以稍稍开窗通了风。
刘艳敏有没有回家,他不知道。他一回来就锁上门,之后就趴在床上睡着了。睡醒了之后已经是日落了。他爬起来,用手机查看班级微信群。沈冬晖发了许多中午聚会时的照片,其中包括陈偌宇强迫张岩服食小丸子的,以及一张电玩城里陈偌宇在玩赛车、张岩做观众的。他看着照片上的自己似乎有些强颜欢笑的感觉,就生怕别人看出什么端倪。
他下午进家门的时候就一个人也没看到,也不知道刘艳敏是否已经回来了,他不敢把卧室门打开查看。他知道,不管刘艳敏是否在家,再次碰面只会让事情越来越糟,碰不上面则说明刘艳敏气得连家也不想回了。
整个傍晚都没人来砸卧室的门。对此张岩很满意,他实在太需要一个人待一阵子了。冷处理嘛,再激烈的矛盾也总能缓和的。他有本事在房间里锁着好几天,就不信以刘艳敏的脾性她不来拍这扇门。他摸透了。这次,他一定要刘艳敏先主动向他道歉。
而现在正值午夜。张岩睡够了,爬起来写了会儿作业,感觉写得前所未有地顺利,好像思路突然打开了,比平时更能专心了。他也不再需要为时间而焦虑。
他就一直写一直写。房间里有一箱矿泉水,短期内不会被渴死。所以他除了饿,没什么特别的感觉。至于小解问题,他用了几个空矿泉水瓶来装。第一次突发奇想往瓶里排泄的时候感觉极其古怪,但后来习惯了,不管是生理上还是心理上都排得十分顺畅。
作业写得差不多了的时候,天就要亮了。他有些后悔,应该留一点白天再慢慢写的,他的计划是这一天都要闷在自己的卧室里的,现在作业写完了,这一天该干什么呢?
门外异常安静,他不确定刘艳敏是不是去上班了。张岩想,这样最好。没别的,拖着,狭路相逢比的不单是气势,还有保持这份气势的耐心。
当然,他到现在三顿饭没有吃,拼的早就不是耐心而是耐力了。除非他心力交瘁,再也受不住了,否则他不会罢休的。他有作为小孩的自尊。
周日晚,他撑过了第四顿饭,忍住了没有出去。为了忘记饥饿,他把从前读不大进去的《红岩》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又看完了第一部《平凡的世界》,逼自己写了两篇读后感。
写完后,他对自己的赌气行为产生了些怀疑。毕竟江雪琴以及少安少平的那股子韧劲是为家国,是为在逆境中求生存,而他张岩的小韧劲仅仅能让他成为一个“橡皮小孩”,两种韧劲简直不可同日而语,高低立现。
但他已经没办法。冷战已成定局,他始终拉不下脸去否认掉今天一整天他都在做的事。
中午,他做出了一个让他自己兴奋不已的决定,午夜出逃。他的思维方式很简单。明天早上要去上学,即不得不走出房间。走出房间,即与刘艳敏打照面。综上,不能明天早上走出房间。解决办法,即在明早到来之前就离开房间。看,推理证明决定无误。
于是他立刻带好所有教材,带上钱包,另外带上了那些装了东西的矿泉水瓶,然后把书包放在门边,动作极轻缓地用手指将门顶开一道小缝。
灯是熄的,很好,说明大家都应该睡了。但客厅的长沙发在他的盲区内,他不确定刘艳敏是否躺在沙发上看手机而没有回房间。所以他屏住呼吸停了一会儿,然后才推开门。
刘艳敏的确躺在沙发上,不过似乎睡着了。旁边的桌子上还放着满满一碗挂面,是刘艳敏喜欢的那种吃法,味道淡得像白水。
张岩抱着沉坠坠的书包开始往门口挪移,动作极尽小心之能事。他心里打鼓,怎么这地板这时候吱吱呀呀得那么大声了,平时不是踩着挺安静的吗。……
挪到门边不远,却已耗费他半身力气。他慢慢回头看一眼,刘艳敏还在睡着。然后他无意抬手一扬,竟将什么东西从台子上击落,掉在地上不大不小地一声脆响。张岩险些昏厥,双手抓着嘴紧盯刘艳敏。
幸运的是刘艳敏似乎没醒。他立刻轻轻将房门打开到一个能容他钻出去的缝,然后立刻闪人。
将房门关严后,他便内力散尽,险些瘫软倒地。随着他下楼,走出小区,来到大街上,离家越来越远时,他就越来越有不可名状的兴奋。
逃出前他睡了六七个小时,再加上几杯咖啡,足够撑过一天。
他活了十五年了,直到今天才知道北京的夜晚是这副模样。在街上散步的时候,他大口呼吸着夜晚的凉爽空气,抬头对着这么深邃的天空,他很想吐一吐胸中积淤的闷气浊气。
夜景确实跟白天大不一样了,感觉像在游历一座陌生的新城市,一切都有巨大的新鲜感。各色灯光从许多角度射向各个方向,这感觉就像他小时候时常在手里摆弄的万花筒。迷幻,又令人神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