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小少年停止抽泣,彻底平静下来,夕阳耀眼温暖的光芒已经洒进了佛殿,他瘦小的身躯上镀了一层柔和的金光,老主持依然站在他面前,不曾移动。
老人垂眸,伸出手,叹息道:
“今后,就由你来做我的弟子。”
“你的名字,叫——晟空。”
晟空。
成空。
从前种种,皆是一场空梦离散。
后来他撇下一身华袍,穿上素净的僧衣,走进了香火缭绕的佛寺,成了偌大无名寺里默默无闻的小僧人。
每日晨钟暮鼓,山水之间,山上山下每一节石阶他都熟悉,山脚那几户人家更变他都清楚,偶尔他也会奇怪为何他和师父似乎比别人活得长久,师父只是稍微从禅定里抽出神,淡淡说道:
“人皆有命。”
他当然知道那是什么意思,所以问了几次后就不再提起。
几代僧人来来往往,有人圆寂坐化,有人动心还俗,只有那个叫晟空的小僧人花了几百年才长成十七八岁的模样,身形瘦削,和老主持一起守着那座山的日升日落。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等到后山又一年开满杜若,花色娇艳,老方丈终于亲自领着他来到那片花海前。
老主持指着花,问:“你知道这是什么花吗?”
他回答:“杜若。”
刹那间,少年似乎看见了老人眼中无言的哀恸绝望,又似乎只是错觉。
那天黄昏,老主持在他的禅房里圆寂。
手中还攥着一束鲜艳的杜若花。
少年没有人间关于“死亡”的情绪,迷茫地喊来那些僧人,等到他们悲伤地念起哀悼经文,他才恍然大悟——
师父死了。
一片混沌中,他被架上高位,成了无名寺新的主持,自称他弟子的那些人,称他为无涯尊者。
哦。
你说是就是吧。
生活还是那样,打坐念经,授业解道,少了一个师父,终究是不可避免的愈发无聊。
所有人都战战兢兢恭恭敬敬对他朝拜,自称是他最最虔诚的信徒,赞美他至高无上的优秀品德,称颂他自己都不知道的光荣事迹。
这样平淡无趣的日子过了太久太久。
又过了百年,他似乎长得成熟了点。
一个少年前来拜访他,据说是仙界灵山的掌门,年少有为。
哦,少年英杰,那很好。
晟空透过茶水升腾起的雾气看着满头银发的少年,注视他没有焦距的银白双眸,凝望他嘴角捉摸不透的浅笑。
甚至少年伸手夺去他双眼之时,他也无比平静。
他听见少年的声音里夹杂着一丝惊喜:
“你不害怕吗?”
“真有意思啊!”
“第一次见到你这样的人类……”
“就像我创造的那些东西……”
少年像天真的孩子,接连说了不少话,最后靠近他,看着他平静的流满鲜血的两个眼窝,低声问道:“你要不要杀了我?”
他闭上眼,然而上下眼皮的缝里还有血液缓慢流淌出来,沾染了如雪的面颊。
他笑容温润:“为何?”
少年屏息片刻,嘀咕了一声“神经病”,大摇大摆推门离开。
檀香袅袅里,他一动不动,唇边还挂着笑。
忽地,巨大的痛意袭来,他眼里生理性的泪水更进刺激了那股疼痛,他闷哼一声,晕了过去。
从此,他便闭上双眼。
再也看不见那些“虔诚”的信徒,看不见那些神色哀痛的百姓,看不见那些殷殷切切的王公富贾,只看见无尽的虚空与黑暗。
他听见信徒高声的呼喊,听见百姓尖厉的哭嚎,听见王公富贾低声下气的祈祷,再也听不见师父平和耐心的教导。
有时他并不能分清,自己到底是晟空,还是无涯尊者。
他不知道什么是回忆,他只知道在那里自己还是那个默默无闻的晟空。
他在高座上坐得太久太久太累太累了。
又不知过了多久,他听见路过两个小僧人低声道:“你看见没?后山的杜若花开了!”
杜若花啊。
晟空若有所思。
那就在杜若开得最好的时候出去走走吧。
他揣着一束鲜艳的杜若去老主持墓前,把花放下,同他道别。
一袭白衣消失在茂密的竹林之中。
周围人仙妖魔形形色色,无数银光在他的黑暗里穿梭,他一路凭着感觉走,渡过大江,到了人们口中称赞的江南。
看见了一团幽蓝的烈火。
烈火冰冷地燃烧着,却坚定地抱住另一团猩红的气息,静静望着他。
那时窗外是江南惯有的阴雨蒙蒙,脚步声、车马声落到耳朵里却不突兀,最清晰的是她把茶盏放到桌上的声音。
一步,一步,走过去。
来到她对面,稳稳当当坐了下来,嘴角微扬,一手放在桌面:
“我观此处有不祥之兆。”
“何出此言?”少女悦耳的声音传来。
世间万物有因果缘法,那几根暗红的线几乎隐入他的黑暗,紧紧勒住她的命门。
他本不认为她会相信他。
而后,她拉住了他的手:“我带你走。”
——豁然开朗。
晟空恍然大悟。
这也是人间啊。
可是……现在呢?
他有些晃神,看着面前的少女。
她一身白衣染血,手中长剑铮鸣,面容模糊,气势清冷肃杀,一路鲜血流淌,杀气腾腾地走到他面前,直视那双眼睛,忽地平静下来。
“哐当”一声,长剑落地。
她满身伤痕拥抱住他:“你来了。”
晟空没有推开她,垂眸看着她模糊的脸,想象出她的模样与神情。
他知道,她看的不是他。
她看的,是那个夺去他双眼的少年。
他们有着同样一双眼睛。
他的视野倏忽回归黑暗,脱离了幻境,怀里仍然是少女柔软的身体。
她僵硬地抱着他,不言不语。
晟空抬手摸了摸她的发顶,轻声说道:“纪姑娘,该醒来了。”
少女浑身一震,回过神来,退出他的怀抱,低声道:“……抱歉。”
晟空摇了摇头:“无碍。”
她又拉起他的手,一边走一边道:“你的眼睛同我一位故人倒是很像……可惜……”
可惜他看不见。她想。
他重新系上绸带,遮住双眼,抿唇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