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伸着脖子，凑近说道：“看你吃得很清淡呀。香吗？”
这个刻意坐在卓亦明的对面的中年男人是久安市中心医院胃肠外科的主任--郭潭，也就是卓亦明的顶头上司。
看见卓亦明没有搭理他，郭潭从桌子底下用力蹬了卓亦明一脚，从餐桌下面伸给他一个牛皮纸信封。那牛皮纸信封鼓鼓的，像是装了不少东西。
郭潭压低声音，小声说道：“这是这次的。”
卓亦明仍然没有抬头直视面前的主任，他快速地从桌子下面接过信封装进裤子口袋，随即快速地向四周打量了一番。确认周围的人都已经走得差不多了，他接着低下头开始大口吃完剩下的饭。
郭潭见卓亦明收钱迅速，嘴角微微一笑：“你这孩子嘴就是硬，现在不还是乖乖帮我干活嘛。”
郭潭作为科室主任，艺术技能还是过硬的，可是科研能力几乎为零更别提写出论文进行发表了。如今医院的职称评比也开始向国外进行学习，不光看医术还要各方面综合考虑。其中非常关键的一项就是论文数量以及质量的评比。
这下可让郭潭犯了难，好在自己手下有卓亦明这一位得力干将，正好可以派上用场。不过郭潭能够选中卓亦明当这个“枪手”还有另外一层的关系。
此时卓亦明已经将面条吃得差不多了，他缓缓开口道：“主任，我不打算继续了，以后这种事情不要再找我了。”
郭潭被卓亦明莫名其妙的态度整得是一头雾水，不过他没有在意，权当卓亦明还是在开玩笑。
而卓亦明则猛地抬起头，直视着郭潭的眼睛，一字一句地接着说道：“拿钱办事，这次是最后一次，我以后不会再帮你写了。”卓亦明说出来的话声音不大，可实际上态度表明得十分坚决。
郭潭看到卓亦明来真的，脾气突然上来，拽着卓亦明的衣领就向食堂后门走去。
食堂的空调风力强劲，卓亦明刚好被郭潭托到墙角，旁边就是一台柜式空调，还好他身上穿了一件薄夹克。
“你想不干就不干了？我用你是看得起你！”郭潭狠狠瞪着卓亦明，“你在我手下一天，就得给我干活，你如果动了歪心思想要举报我，那你就乖乖滚回老家去吧。”
郭潭离开后，只剩卓亦明一个人站在墙角喘着粗气，他把一只手伸进夹克的侧兜，用牛皮纸信封包裹的钱正是他这次作为“枪手”的酬劳，可这信封掂在手里，总觉得不干净。想来想去，卓亦明愈发觉得自己过得很是窝囊，就在这看似光鲜的职业背后也有说不清楚的隐情。
郭潭上任新职，胃肠外科的主任位置正好空了出来。几天后，新来的主任在完成交接工作后，开始进行早班安排。
一个巴掌大的办公室，聚集了所有该科室的医护人员。医生们纷纷站在各自的工位上，外面一圈围绕着一同开会的护士。负责交接早班的两位值班医生和护士就站在正中央等待会议的开始。而门外面则挤满了当地医学院的实习生们，这些实习生们有的背着书包，有的手里拿着小本子，扬着一张张稚气的面庞浩浩荡荡地挤在门外。作为久安市唯一一家三甲医院，也是该医学院的附属医院，自然承担着全部的临床教学任务，有的时候学校派发的实习学生往往要比病人的数量还要多。
“接下来近一周的时间是我们的手术日，请各位医护人员打起精神，所有会诊，讨论都要积极参加，无特殊事情不要请假。等这段时间过后，会给大家休息调整时间的。”李主任交代了下周的工作安排。
卓亦明站在自己的工位上，细细琢磨着休息时间应该如何分配，开始着手制定小计划。
就在这时，李主任突然督促高护士长查找最近以来拖欠医院住院费的各床家属名单，并催促他们及时补交上费用。近来几日，负责各床的医生和护士都统计了还没有补交医疗费用的病患。其中21号床位一名患有克罗恩病的中年妇女因为迟迟凑不齐手术费用，只能在今天离开医院。
早会散后，两名医生开始讨论起21床病人的情况。
“这21床的大娘住了这么久，除了他老头有的时候陪陪床，也没见她的儿子过来看看他呀。”
“她家几个孩子？”
“我哪知道，我是没见过。不过好像之前她家大儿子来找过郭主任，挺不愉快的。”
卓亦明没有闲心去好奇这些事情，不过是后来才听说，医院给下最后通牒的那天傍晚，医院快要下班的时候，她们家的大儿子补交了拖欠的医疗费用，据说是资金问题已解决，之前筹备的手术费也已经到了账，并把他的母亲转去北京的医院接受进一步的治疗。
接下来，一连几天的手术，病房中都是刚刚做完手术正在术后恢复的病人。
正好轮到卓亦明值夜班，虽说这几天的手术都非常成功，可是术后效果的观察也同样重要。此时正值盛夏，医院的基础设施条件也很一般。除了病房内安装了两个风扇外，走廊内更是热得不成样子。很多术后的病人没有办法开窗通风，所以整个病房内弥漫着夹杂医药味道的潮气。
卓亦明在各个病房内巡视了一圈，正好遇见了值班的护士。
“这位患者的腹带湿透了，你一会儿给他换一个新的吧。”
正在一旁休息的小护士连忙答应。
这时，卓亦明突然感觉脖子有些酸痛，他活动了几下，也没有得到明显的缓和。看时间不早了，他顺着走廊回到办公室里，趴在办公桌上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值班室猛然响起一阵铃声。卓亦明被这铃声狠狠地从睡梦中拽醒。醒来之后的卓亦明懵懵懂懂，竟一时忘记了自己的手机铃声，反而跑去接值班室电话，对着电话好生“问候”了半天也没有人应答，结果发现是自己的手机在响。
手机屏幕上赫然显示着魏囡的名字，是妹妹打来的电话。
“喂，老妹，什么事？”
魏囡声音低微，她试探性地询问：“哥，你现在忙吗？方便说话吗？”
“我刚睡醒一觉，不忙，你说吧。”卓亦明察觉到了妹妹语气的不对劲，急切地问道：“你怎么这么小声，老头又喝多打你了？”
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卓亦明就再也没有叫过魏长礼一声“爸”了，也许是在高考后改名，也许是在母亲去世以后，也许是更早······总之在卓亦明的内心世界里，这位父亲似乎只和他拥有生理学上的关系上了。
此时此刻，魏囡正坐在家门口的台阶上打电话，她小心翼翼地扭头朝窗户里望去。魏长礼正仰面躺在大屋的炕上，又一次喝得酩酊大醉，不省人事。
果不其然，他今天又出去耍钱了，临走之前不仅拿走了卓文芳留下来的首饰，还特意把魏囡留下的生活费一起带走了。魏囡一肚子的委屈和苦楚不知道向何处发泄，只能等魏长礼熟睡以后，再抽出时间给哥哥打一个电话。
可就在她拨通电话的那一刻，魏囡还是改变了主意，她不希望让哥哥担心自己。
“没有，哥，你最近忙吗？你能回来一趟吗？我有事想跟你说。”
卓亦明回答道：“我最近医院这边事情比较多，真是走不开呀，是什么重要的事情吗？要不你在电话里说吧，我记着呢。”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
魏囡继续说道：“是有关我的。哥，我不想复读了，我考不上的。我想着接下来去打工，跑得远远地，我可以挣钱的。”伴随着说话声音的逐渐减小，电话那边开始传来啜泣声。
魏囡趴在膝盖上，眼泪顺着眼角喷涌而出，打湿了裤腿，她的情绪愈发激动。
卓亦明听到魏囡哭得厉害，顿时有些不知所措，只好赶忙安慰她：“你别哭，哥想办法，你要真想不复读了，就来哥这边吧。你在这边打工，我心里也踏实一点。等我忙完这阵子就去接你！好吗？别哭了啊，一会你又把酒鬼吵醒了。听哥的行吗？”
就在这时，魏长礼被魏囡的哭声吵醒了，他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从窗户里扔了半个葫芦瓢出来，砸得稀碎。
嘴里骂骂咧咧地：“小崽子，大晚上的哭什么？”
那一刻，魏囡被吓了一跳的同时心也凉了半截，她草草地挂下电话回屋去了。
远处安静的河面在月光的映衬下显得波光粼粼，在山上的树林里隐隐约约传来乌鸦的叫声。
在民泊河对面的育川中学一片沉寂，新一届的准高三同学早已进入了梦乡。整座校园里只有最顶端的阁楼里还散发着明亮的光。
放下电话的卓亦明，又进行了最后一轮的查房。忙碌过后的他躺在床上，却迟迟不能入睡。他回想着跟妹妹的对话，心头反而替妹妹泛起一丝莫名的苦涩。夏日里恼人的蚊子在他的耳边嗡嗡的不停，似乎它们也在嘲笑着老天命运的不公。
卓亦明把白天收到的信封拿出来，数了数，里面足有1000元，对于这笔钱的用处，他此时此刻又有了新的打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