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楚子兰和大门已经只隔了一丈远近,白慕清眼睁睁看着满院的英豪还拦不住他一个人,又是佩服又是无奈,仰天叹道:“王爷,你生前曾说只有楚兄弟可以放心托付大事,如何现在连他也要叛你!”
楚子兰似乎听到了这句话,身形一滞,谁料只是微微一停,一个独眼剑客瞅准了空当,操剑刺来,手法迅疾狠辣,他一路杀过来,实际上已经是强弩之末,困顿不堪,只凭着一股狠劲撑着。被独眼剑客这般趁机偷袭,竟然没有躲开,一瞬间被剑锋洞穿了肩膀……
袁屏箫站在楚子兰背后,忽地赶到背上一阵温湿,心中一凛,不知道是楚子兰还是玉清棠受了伤,但是后面的人源源不断地涌来,直逼得她毫无回顾之闲,只得高声问道:“子兰,怎么了?”
楚子兰一脚将独眼剑客踢飞,左手将肩膀上的剑拔出来,右手兀自挥着刀挡过前面的人,听见她发问,只得强提了一口气,应道:“没事,是别人的血。”
袁屏箫听他声音无恙,稍稍放了心,专心御敌。
池月此时也只跟在他们后面,伺机用盒子里的点穴针钉住一部分打算在原处使用暗器偷袭的人,忽然回头一瞥,只见楚子兰的左肩上血孔洞然,鲜血汩汩而下,他却好似不知道疼痛一般只管向前机械地挥着刀……
她刚想说话,刹那间眼前一阵冷光袭来,逼得她睁不开眼睛。
冷光稍灭,再看时,楚子兰终于使出了必杀的一招“左慈化形”。
刀身雪亮,冷光凛然,刀身如虹光缠绕,气吞山河,霎时间连烈日都仿佛暗了一暗。整个苍泉山庄的庭院忽地被一阵无声的压迫力笼住,站在楚子兰面前的人凭着本能纷纷退开,然而,已然来不及,刀身在他的手里越发精光涨射,吞日斩已经停不住,瞬间将刀光所能触及的地方,斩伐一空。
池月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已经是夜晚,耳边有微微的流水声,眼前是一个狭窄逼仄的船舱,墙角一盏昏灯。
她四下扫视,只见玉清棠依然双目紧闭,躺在自己身边。另一边、楚子兰肩上的伤已经裹好了,正靠在壁上休息,见她醒了,歉声道:“对不住,伤到你了。”池月摇了摇头,微微笑道:“不打紧……”心知道他杀了那么多人,定然不好受,又不知道怎么安慰,沉默了一会儿,问道:“还有一个人呢?”
“你说师姐么?在外面。”
“原来你认识她……”池月点了点头“难怪今天她会出手相救。”
“嗯”楚子兰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转过头盯着舱帘:“她是我师姐。”
“你醒了?”舱门口突然想起一个柔和的女声,白天那个素衣女子正揭帘走进来,妙目看向这边,笑容温婉:“你都昏了一天了,肚子饿不饿,要不要吃点东西?”
“已经一天了么?”池月讶道“那……他怎么还没有醒?”
“青枝散的毒还没有散尽,他明天应该就能醒了。”袁屏箫一面回答,一面将水和干粮取出来递到池月手里,微笑道:“先吃点东西吧,艄公说顺着菁河,明天就能到漓湖了。”
池月看了看玉清棠,叹道:“漓湖……送他到那里应该就安全了。”说着将手中的食物放到地上,站起身:“你们送他到那里,我现在回去。”
“你去哪里?”楚子兰睁开眼睛,看着她。
池月注视着昏睡中的青衫男子,忍不住重又低下身轻轻将他额上蹭到的血迹擦拭掉,心中又是无奈又是凄楚,叹道:“不知道父王是不是真的像白管家说得那样真是他害死的,就算是……要我看着他死在我面前我也万万做不到,所以才出手救她。现在他也脱险了,我自然要回去给昭王府的人一个交代。”
楚子兰冷笑道:“昭王府和去参加摘月大会的人恨的是我,你回去能给什么交代?”
池月摇了摇头“我已经背叛了父王一次,岂能一叛再叛?”楚子兰淡淡道:“叛了便是叛了,若想洗清罪过,你不妨把我带回去交给白慕清发落。”他说着看又转过头,闭上眼睛“不过你得先等我把师姐送回去。”
“我叛过了父王,哪里还能再叛兄弟。”池月望着他笑道“楚兄也别太瞧不起小蝉了。”
“郡主……”袁屏箫将手搭在她的肩上,轻声道:“玉清棠想必也不想醒来以后看不见你,你难道就不想见他一面?”
池月听到这话,脸色微变,再一看面前这个两年没见的情郎,神色忽地软了下去。
袁师姐知道她暂时已经不会再走,便将地上的食物放到她手里,拍拍她的手道:“早些睡吧。”然后便回过身吹了灯,走到楚子兰身边坐下了。
池月抱着膝靠在墙边,无意识抬头望向窗外,月圆如环,弥光似梦,许多往事涌上心头,一时间记忆如潮,绕得她久久不能眠。
她再回头看着兀自昏迷的玉清棠,一时间竟觉得他好陌生,断乎不是当年的模样了。不禁一阵迷惘,心道:他真的害了父王么……我怎么觉得竟然像不认识他一般……我为何却要救他呢。
许久,忽听那边,楚子兰低低唤了一声“师姐……”
袁屏箫正半醒半梦之间,听到这一声叫唤,闭着眼睛应了一声,又听他许久不说话,微觉奇怪,强自睁开眼,直起身问道:“是不是伤口又疼了?”
楚子兰摇了摇头道:“不是。”
袁屏箫臻首微侧,轻轻枕到他没有伤的肩头,闭眼含笑道:“要是没有事,师姐就睡了。”
楚子兰察觉到肩头一重,袁师姐屏箫的满头青丝铺洒下来,幽香满怀。
他心中一动,道:“师姐……”
“嗯?”
她将头挪了挪,微笑着答应。
楚子兰正要说什么,忽然神色一黯,叹了口气靠在墙上,再不言语。一会儿,耳畔传来了袁屏箫轻轻的呼吸声,想是已经睡着了。
他伸手轻抚袁屏箫的如云青丝,静默地听着舱外细细的河流声,忽闻得池月轻声问了一句:“楚兄,你没有睡着?”
楚子兰道:“原来你还没睡,刚才的话你听见了?”池月轻笑道:“你不要恼我,我不是故意要听的……”顿了顿,又道:“只是,我有一个问题,一直想问你。”
“你说。”
“摘月大会之时,你不是恨他入骨么……怎么、还会帮他?”
楚子兰抬头看着窗口渗进来的丝丝月光,吐出一口气,缓缓道:“他恩将仇报,我怎能不恨。
“可是长丘之乱以后大璺元气大伤,回鹘几度南下,边境民不聊生。现在好不容易天下定了,皇上还没有子嗣,他若是驾崩,不知道又有几场纷争……
“如果回鹘趁乱而下,乱离一起,苦的还是百姓。”说到这里,他自嘲般的微微一笑道“不过,大丈夫一言九鼎,我答应白慕清帮他,现下又叛他,还杀了那么多侠义之士,就算有天大的理由也是说不过去,要赔罪也只有这一条命罢了。”
他说得异常缓慢,池月听来却字字似铁,直直钉到心里。
她蓦地转过头,借着月光看着黑衣男子沉静刚毅的脸,眼里闪过狡黠的光:“原来如此……怪不得你师姐这般喜欢你。”
楚子兰没有想到她会突出此言,一时怔住,神色有些尴尬。
池月看他的表情,忽起了捉弄之意,笑问:“你师姐叫袁屏箫是么?你喜不喜欢她?”
楚子兰翻了她一眼:“她是我师姐,我当然喜欢。”
“我说的不是这个……”
“那是什么?”
“就是……”池月顿住,忽然觉得和这个人说话还是和四年前一样费劲,忍不住得嗔道:“就知道你是呆子,白白辜负人家!”
楚子兰看她满脸嗔怒的神情,忽而微微一笑:“现在这个还有点小蝉的样子。”
“怎么突然说这个?我刚才说……”
“师姐睡得浅,再说会吵到她。”楚子兰自顾自扭过头,闭了眼:“你也早些睡吧。”
池月无奈,只得轻轻应了。
流经蓬莱镇的菁河是汶水的一条支流,汶水再往下,注入漓湖,便会分为泯、汉、漳三条支流注入东海。
璺朝长丘之乱之时,平乐帝驾崩,年方弱冠的太子继承帝位,改年号为定宁。
定宁帝等登基以后,先分化了各地膨胀起来的节度使势力,三次进军回鹘,夺回了敦煌、高昌等重要的丝路要塞。
再疏通了将南北连为一体的两条运河,使各地商贾得以来往贸易。
堪堪两年,璺朝便一扫长丘之乱刚刚过去时民生凋敝,十室九空的困难局面,国力慢慢回复到了长丘之乱以前的水平。
汶水便是其中一条运河的南端,南北商人往来大多都走水路,浩渺烟波之间帆连碧云,无数富丽堂皇的商船来来往往,船上雪柳金缕,,莺啼燕舞,酒注如流,灯火华然,似乎将满江的水都映成了颓靡的红色。
在无数金碧辉煌的殿船之间,一艘破败不堪的小船格外显眼。
一个红衣女子坐在舢板上,看着眼前画卷般的盛世景象,一面和艄公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那女子生得十分俏丽,倒是惹得商船上的人纷纷观望。
艄公似是注意到了这一点,反复问道:“外面风大,姑娘要不要坐到里舱里去?”
红衣女子摇头笑道:“不用,我想多看看,两年没来,真没想到汶水已经这样热闹。”
“可不是吗!”老艄公摇着橹笑道:“以前八百里见不到一个人,现在人一多,鱼倒不好打了,精得很。”
红衣女子看着宽广平浩的水面,笑问道:“老人家经常来汶水打渔么?”
“不来。”艄公腾出一只手揩了揩脸上的汗“还是菁河的水好,鱼多。运气好的时候一天可以打到半船。我都在菁河上打了一辈子鱼了。”
“菁河的水当然是好的!”红衣女子脸上瞬间浮上了明丽不可方物的笑颜,回忆着说道“河边的紫燕草最多了,我小时候从家里面跑出来就经常去摘来做成毽子踢。”
“紫燕草是个好东西哪!”老艄公哈哈大笑道:“大鱼小虾都爱扑它,布网的时候洒一把最好使,我家阿娟也拿来做毽子。”
红衣女子笑着正要说话,忽听得后面一声轻轻的“小蝉”。
她的笑容霎时间生生僵在脸上,没有回头,整个身体却不由得微微颤抖起来。
这声音再熟悉不过,自己不知道在多少个冷雨敲窗的夜晚,梦到谢桥,恍然觉得它就响在耳边,一次又一次……然而此刻她竟然懦弱到不敢回过头去看一眼。“刚才袁姑娘跟我说了经过……”声音又响:“多谢你救了我一命,我实在欠你太多。”
池月脸上的神色渐渐冷了下去,慢慢站起身,淡淡道:“你的性命是子兰救的,若不是看他这般舍命,我也不会出手,你只管谢他便是。”
此话一处,背后那个人竟然久久不言,耳边唯有满江的流水声和艄公在一旁摇浆的声音,寂不可言。江面的一轮如火残阳,霞光横开水面,铺匝千里,水阔浪远,依稀远山。
身后传来他慢慢靠近的脚步声,停在她的身后。
她还未反应过来,忽地浑身一暖,整个人已经被身后那个人紧紧揽在了怀里,丝毫挣脱不得。
“你干什么……”她问,又羞又恼,转过头去。
然而她的神色在下一秒便软了下来——面前这个熟悉的人眼里再没有了以前的淡定和明亮,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沉寂落寞,恍如受伤的兽……她微微皱起秀眉,慢慢伸手碰到了他的额头,仿佛要将所有的沧桑抚平一般,轻声道:“皇帝当得这么辛苦么?你看你……”说到这里,她便止住了,叹息不语。
玉清棠任由她纤细温软的手指在额间划过,闭上眼,唇边勾起一丝笑意。
此时,船舱内,袁屏箫坐在楚子兰身边,看着被风卷起的舱帘,揉着手指,轻声道“子兰,昨天晚上你们说的话……我都听见了。”
楚子兰正闭眼休息,听到这话,也不睁眼,只笑道:“我知道你没有睡着,是故意装的。”
袁屏箫似是想到了什么,神色黯了一黯,沉默也一会儿,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到了漓湖以后你去哪里?”
“送你回清风丘,我就和池月回苍泉山庄。”
“那……皇上呢?”
“他办事一想缜密,泉阳应该就有羽林军接应,不必我保护。”楚子兰瞥了一眼帘外,冷冷道。
“你还在生他的气么?”袁屏箫顿一顿,续道:“白慕清对你说什么了?”
“他说……皇上登基以后顾虑位高权重,掳走小蝉,以她的性命威胁王爷自卸兵权,再剜去双目以明忠诚之心……王爷照着做,剜掉双目以后两年不到就病逝了。”
袁屏箫等他说完,深深吸了一口气,缓缓道:“子兰,你有没有觉得白管家一手操办的摘月大会有点奇怪。”
“嗯”楚子兰点了点头道:“如果要杀了皇上,不必借我之手,单是云霄殿的杀手便足以致他于死地。”
袁屏箫抬起头静静注视着他,忽地淡淡笑道:“这件事强太蹊跷,你回一趟苍泉山庄应该就能明白管家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了……还有……子兰,你想一想,如果你忌惮手下的一员大将,不巧这个将军手里面又握着兵权,你会不会像皇上那样逼他?”
楚子兰迟疑了一下,摇摇头:“这样没有谋反之心的人都会被逼反了,不是弄巧成拙么?”他一说完,马上明白她说这话是什么意思,脸色变了几变,久久说不出话来。
“兵者,诡道也。”袁屏箫微微笑着,忽地伸手在他脸上剐了一剐:“这次大将军也上当了么?”
楚子兰嘴角一勾,笑道:“你若是也当了将军,不能为我所用,只怕就是大患了。”
袁屏箫只是微笑,轻笑道“我哪里当得将军?只是看到皇上为了郡主,龙潭虎穴也敢一个人闯,有些佩服,给他说几句好话罢了,你也不要尽信。”
楚子兰经她提醒,虽然还是不明白白慕清到底想要干什么,但大致也能猜到这个迷局杀刺杀皇上只是个幌子,心中的浓雾霎时散了几分,想到再回一趟苍泉山庄应当就能将事情搞清楚,这才心情稍霁。拍了拍袁屏箫的肩膀:“你快睡一觉吧,到了漓湖以后我便叫你,只怕得先走一趟清风丘。”
“嗯,这般说来……子兰,你多久没回清风丘了,还识得山上的路么?”
“认倒是认得……”楚子兰稍微有些疑惑;“刀剑峡的栈道,师父要是不让,我必然也进不去。怕只能送你到山下。”
袁屏箫颔首微笑道:“这倒不用,师姐还有一事未完,难以回去和师父交代,暂时不能回清风丘,我们在漓湖作别就是。”
楚子兰微微皱起了眉头:“你还要去哪里?”“这与你说不得。”袁屏箫敛去了脸上的笑意,烟黛微蹙,目光却依然沉静如水:“子兰,若师姐要你,从今往后就和师姐呆在清风丘,哪里也不去,你会答应么?”
楚子兰被她这句话问住了,想了想,摇头:“现下不行。”
“那便是了”仿佛早就知道楚子兰会这么回答,袁屏箫只是一笑:“子兰现在好生厉害,想的万万也不是师姐一个了,这我知道。师姐武功虽然比你差点,在江湖上行走还不成问题。我的安危不用挂心……”她轻轻将头从楚子兰的肩膀上抬离开,半坐起身,双手轻轻扶在他的肩膀上,似嗔似喜地望着他:“你好生去做自己想做的事……哪日、哪日……若念着师姐师父了,好歹回清风丘来看看。”
楚子兰见她星目含情,和烟和雨,眉蹙浅黛,肌透香兰,当下不敢再看,别过头,只是不言语。
袁屏箫看他神色怪异,方意识到自己现在的动作太过亲密了一些,脸上一红,忙收回手去。
楚子兰也有些尴尬,只将墙角的吞日斩拿了过来,递到袁屏箫手里:“你把这刀带回去给师父,顺道跟他说,子兰不肖,未得他的允许之前不敢擅自回清风丘,所以没去看他老人家,请他务必要保重身体……”
“话我收下,必定转告师父,这刀你就带着罢。”袁屏箫特意坐的离他远了一些,笑窝深深浅浅,却隐隐透出一丝哀伤。“江湖险恶,这件事又太过蹊跷,你不知还要遇到多少艰险,拿着这把刀防身也是好的……”
楚子兰沉吟了一下,点点头道:“如此,劳烦师姐代我向师父请示了。”
二人正说话间,外面传来了一声奇异的哨声,忽闻得甲板上一声惨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