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时分,竹妈在厨房之内进进出出,一个劲的忙碌着,脸上带着温良笑意。
我出于女孩子特有的羞涩,并不好伴在爹爹与那应聘者身侧。可又实实不忍离了去,便也陪着竹妈一并忙碌开来。
不一会儿,一桌丰盛的晚宴便已经准备齐全,餐桌之上全是我们四川独有的麻辣五香风味。“这个文邹邹的留洋先生吃得惯吗?”我曲身坐于了爹爹身旁,不禁手托桃腮暗想。瞬时,又笑自己多思,他吃不吃得惯,怎的就与我有了干系!想于此,两颊飞红,一片灿然,只得低头闷闷下去,静观爹爹与他周旋。
“请问先生名讳作何?”爹爹一脸热情,边招呼他吃菜,边即兴问出。
唉,中国人就是这样,一见面铁定第一个问题便是人家名讳,真真没有新意!我听闻后,少不得翻了个白眼,嘲讽之余,不忘津津有味期待下文回复。
“学生姓莫,单名文宣二字。”他彬彬有礼的做了答复,面上泰然自若,也不怯场,真不愧留过洋,见过世面。
原来他叫莫文宣啊!我心下不由打鼓,莫文宣——莫文宣——莫文宣莫文宣莫文宣!不自主的,连连在心底呼唤他的名字,一长串一长串的,就快将我压得透不过气来。
“哦,莫先生祖居可在赵燕?”爹爹左绕右绕,想是要进入当前的正题。
“不是,祖居在吴越,先父早年时曾在燕京为官,辛亥以后回到故里隐居。我弱冠之时便远渡重洋,前去法国巴黎求学。”莫先生好似有意在与爹爹做对一般,偏生每个问题都不按爹爹的思路来。
爹爹却也不生气,反之,一脸激动,兴致勃勃:“先生留学法国!那先生对欧美的新潮学问定是烂熟于心,学富五车了。”
“过奖,过奖。。。。”莫文宣仍恰到好处的把持着他那副彬彬有礼的神情,不卑不亢回复。
这两个人呦!一个有意试探深浅,一个刚好炫耀才华。撞在一起,自是有着万千说不完的话题。
直至深更半夜,饭尽茶凉,竹妈坐在一旁困得直打瞌睡,主客却仍未尽兴。
我端坐一旁,目不转睛的痴看着莫文宣这美男子,从开席到眼下,竟是一直看了下去,一口菜也未吃。
他酣畅的谈吐,睿智、内敛的言辞,渊深的城府,等等等等,没有一处不叫我为之狂热、着迷。
可着迷之余,令我百般着恼的却是,至始至终,他竟没有正眼看我一眼!怎么,莫非你这漂洋过海,见过大世面的假洋鬼子,瞧不起我这土生土长的山城姑娘?想于此,眉心纠结,刚欲自己生气,忽又一转念,撅嘴暗笑。我这一身十足的男儿装束,惟妙惟肖的男儿气节,算什么姑娘嘛!也难怪他懒得睁眼来瞧。
一不做二不休,以我火辣辣的直爽性子,当即便要起身回香闺去扮回自己本来的女儿装束。可又是一转念,这样做未免太显眼了些。八字还没一撇,若惹得人家误会,从而起了厌恶,岂不得不偿失?眼下,我也只得陪着勉强坐下,挂了微笑满面。
席间,我也时常“不怀好意”将爹爹与他的正经谈话打断,故意问出一些天真可笑的问题,企图将这美男子的注意力吸引到我的身上来。偏偏这莫文宣真不是个好对付的,他总也毫不经意的扫我几眼,三言两语便将我打发,反显得我太过于幼稚。
。
果不其然,爹爹录用了这小洋鬼子。
永程女学举行了极其隆重的开学典礼,次日,莫文宣便正式上任了。
一百名女学生,分为两个班级,开始了第一堂课。
我悄悄扒在透亮的窗子之外向里偷看。瞧好吧!小洋鬼子,你前几天还对我不理不睬,本小姐今天一定要给你个措手不及,闪亮等场!
时间还没有到,莫文宣便已经候在教室里了。他仍然是一身西装革履,脖颈处打一条领带,风流倜傥往那里一站,手捧花名册,神情、面目严肃。
过了一会儿,眼见学生大约已经来其,便走上讲台,翻开花名册,逐个点起了名。
每每那好听的声音从他一张厚唇处传出来时,女学生总会应声从自己座位之上站立起来。或是羞羞答答,或是脸颊绯红,也有少数落落大方地冲他微笑。
莫老师每叫一个名字,便会抬起头,用极其敏锐而执着的目光,久久定格在面前女学生脸上。
他那认真而缜细的神态,使得原本就扭捏作态的女学生们愈加不敢对他一张分外英俊的脸庞加以正视。
他炯炯的、一如雕塑家般挑剔的目光,反反复复审视着姑娘们的每一张脸;他还具有摄影师一般精准、不知厌倦的耐心。
他就那样经久的从姑娘们一张一张美丽面颊之上逐一扫过,仿佛要将少女整个神情体态摄入脑海深处。
老师不点头发话,学生们又怎敢擅自坐下?固而,点名因了这样的缘故,时间被拉得格外悠长。
我在窗外歪着头细看,也觉不解。正当我尚要反复思量他用意之时,里面又是一阵人声。
“白水伊!”
点名点到最后一个,莫老师铿锵有力的嗓音已然落下,台下却没有人应答。
我禁不住抿嘴窃笑阵阵,有人应才怪!我在外面呢!
“白水伊!”莫老师有意将一腔雄浑嗓音提高,再度重复一遍,却还是没有人加以应答。
教室里轰然有了窃窃私语。这个“白水伊”是何许人也?如此不怕冒犯老师,第一堂课便缺了席?叽叽喳喳,东张西望,原本分外严肃的课堂纪律被搅乱了。
莫老师迷人的俊面气红了、扭曲了,捧在手里,四平八稳的花名册在微微颤抖、摇摇欲坠。
为了维护自己第一堂课的教师尊严,把课堂里嘈杂之声压下,莫老师再度启口,嗓门近乎嘶哑地大喊一声:“白——水——伊——!”
此时不出,更待何时?
“到!”如金钟碰响,似珠落玉盘,自教室门外传出我这一声极其清脆悦耳的应答。
莫老师及所有在场学生的惊讶目光齐齐向我刷来。教室门口,那虚掩着的大门被我轻轻推开,几许温婉阳光便筛入了室内。
就在这金灿灿阳光之下,我站定了身子,仪态万千,婀娜轻盈。
着一身洁白撒金点绸缎旗袍,微微隆起的酥胸处,用耀目金线绣着一双偏偏欲飞的白***。我的白手套、白色丝袜、乳白色高跟皮鞋之上,都有用金丝亦或金片镶嵌临摹着的白***。
一头丰厚如云、瀑布似的黑发自然而流畅的倾泻在我白而丰盈圆润的肩膀、胸脯之上。
黑发下,耳处,自然而小巧的挂着一对纯白玉制,栩栩如生的小碎蝴蝶。
这幅打扮,仿佛把幽深的夜幕与炫目的日华奇妙的交织、相融在一起,衬得整个人宛如出水芙蓉那样鲜美、妩媚、清新;又宛如圣洁的爱神维纳斯离了午夜天堂,降临浊世。。。。。。
莫老师站于讲台之上,手里的花名册终于还是跌落在地。他那雕塑家的目光紧紧随了我,自我美轮美奂的面目间做永久的定格。可是他那摄影师的耐心却不知跑向了何处。他是那般如痴如醉,思绪若狂。像恨不得立即扑上去,将这似曾相识燕归来的爱人紧紧揽住,拥在怀里,自此后不离不弃。
“莫老师,不好意思,我迟到了。”我见他俨然已经被我美貌震惊,心下便少了忌惮,缓缓朝着他走去,深深鞠下一躬。尔后,冲他敏捷而活泼的投以嫣然一笑。
“没。。没关系,快回座位去吧!”莫老师雄浑悦人的嗓音在颤动,几乎就要当着学生的面失态。
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这倾国倾城的笑,使这位年轻血性的老师简直无法定下心魂讲课。
我找到自己的位子坐定,摄魄的明眸仍旧大胆而勾魂的盯着我的老师。恨,你这高傲的小洋鬼子,前些时日还不愿正眼瞧我这“假小子”一下,今天便俯首称臣的拜倒在了我这高贵女神的石榴裙下?
教室里分外的安静,静得能听到每一位女学生带着闺阁芬芳气息的呼吸,静得叫这年轻的老师简直手足无措。
“同学们,上课了——”终于,他清清嗓子,开始了第一堂课的说辞。
然而他的话语是那般的空洞,他的心,他的魂都被这妖孽般的女子占住了。再也想不得一句动听的辞藻来赞美她的美丽,甚至一句得体的话语。这妖孽便是美,便是圣洁与和谐!
我不知道,莫文宣这半年来走遍大半个中国,从津门、到金陵、纸秽金迷的上海;从齐鲁胶东到人间天堂苏杭,徜徉桃花江、香溪;从南国美丽的羊城,到火炉一样的武汉,饱览江淮佳丽、岭南靓女;尔后,再漫溯大江而上,途径美人王昭君的故乡,历尽重重艰险,来到雾都重庆。。。。。。
他不知厌烦,不辞辛苦的一路跋山涉水,为的便是选尽天下第一美女,物色天下第一夫人!
一个不经意的偶然,他得以看到“永程女学”招生简章,固决定假冒应聘先生,打入女校碰碰运气。
没想到,正正应了那句流传千古,经久颜色不退的辞赋“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