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童的手轻轻磨娑着陶罐,里面的幻蛊似乎感觉到了主人内心涌动的杀气,登时在内沸腾起来,阴影里孩子的眼睛是雪亮如刀。
女孩冷然,“你若此刻转身就当没有来过,那接下来我和公孙家和西风夜的事情、就和你没有一丝一毫的关系。如果你再往前走一步,那么再也没有回头路可走!”
无路可走,就是死路一条。
“是么?”兰楚感觉肩下的麻木越来越向着心脏逼近,心知若再不当机立断,便没有时间撑下去,当下收起了剑,笑道,“既然还能全身而退,当然没人笨到去送死。”
“呵。”灯火仿佛被什么摧动,剧烈晃了一下,灯下女童嘴角浮起一个凌厉的笑容。
那样的答案显然在她心里激起了奇异的波动,然而终归平复。
冷笑中,小手微抬,一枚绿色的药丸已经扔到了兰楚手心,然后一指门外:“走!”
“多谢赐药。”药只在他掌心停留了一刹,便立刻吞入肚腹,兰楚抱了保抱拳,也不客气,就立刻拔脚就走。
房内的僵尸显然是接到了主人的命令,木然站在原地、任凭他往外走去。
兰楚逃也似地急急回头,边走边咕哝,“真是晦气,遇到这种妖……”
就在脚步踏出门槛的一瞬间,他足尖蓦然一点地面,身形闪电般折回!
半空中他铮然拔剑,一招石破天惊,宛如雪亮雷电刺向那个灯下的女童!
这一次,不过是一丈的距离。他这一剑只要一个刹那,就能刺入那个妖女的眉心。
就算她立刻调动僵尸保护自己,他也能在那个咒语没有从唇边吐出之前杀了她!
女童“啊”了一声,然而声音未吐、那些僵尸的手刚刚抬起,就在那一瞬间灭魂剑已经呼啸而来,穿破空气直刺她眉心!
那张稚气美丽的脸上终于有了一种说不出的表情,黑发被剑气猎猎吹散开来,露出她的峥嵘。
乌黑的头发,髻上簪着一支珠花的簪,上面垂着流苏。说话时,流苏就摇摇曳曳的。
耳旁两坠银蝴蝶,略施粉黛,脸蛋娇媚如月。眼神顾盼生辉,撩人心怀,白白净净的脸庞,柔柔细细的肌肤。
灯下,女童抬起头,迎向那柄刺破空气的利剑,唇角掠过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那一抬头、那一笑如同雷击,震得兰楚刹那失去了魂魄。
双眉修长如画,双眸闪烁如星。小小的鼻梁下有张小小的嘴,嘴唇薄薄的,嘴角微向上弯,带着点儿哀愁的笑意。
整个面庞细致清丽,穿着件白底绡花的衫子,红色百褶裙。端庄高贵,文静优雅。
那么纯纯的,嫩嫩的,像一朵含苞的出水芙蓉,纤尘不染。
那不是,那不是--!
雪月!
兰楚眼睛定定看着灯下仰起的稚气笑脸,手陡然无力。
那一剑刺到面前时,剑势已竭,女童分毫不动地坐在灯下,只是微笑着抬起手,夹住了刺到眉心的利剑。
幽黑的眼睛顺着雪亮的长剑看上来,对视着兰楚震惊而不可思议的目光,嘴角浮现出一个诡异的笑容:
“刺不下去了,是么?你很喜欢这个小姑娘啊,是不是?所以拼死也要救西风夜,只为了不辜负她的期望?”
“拜月教?妖法!”兰楚看到那样熟悉的脸上浮现出如此陌生的森冷笑意,转眼看到女童脸上金粉勾着的一弯新月,陡然明白过来。
厉喝一声,扭转手中长剑,想要再度刺出。
然而无数僵尸早已围到了他身后,伸出苍白的手将他抓住。
他想挣扎,然而明明服下了解药、心脏的麻木却在陡然间剧烈起来。
手指刚抓紧飞羽光剑提起,猛然眼前便是一阵黑,当啷一声,光剑颓然落地。
光芒,在瞬间湮灭。
又是一场长长的噩梦,混乱、阴暗而绝望。
自从进入罗华渡口后,他仿佛就一脚踏入了幻境,眼前浮现出无数不可思议的诡异和荒唐。
在四顾中他看不到一丝光,满山漫野的僵尸,拔剑的时候他需要不停为自己打气。如果出现一丝一毫的动摇,他便会崩溃在那个红衣女童阴冷的目光里。
昏昏沉沉中,穿过血腥的铁一样的黑夜,看到的是遥远的往日。
一梦过十年,到最后,那个小丫头凶巴巴的脸都在记忆中模糊起来,唯一清晰的、是那一日她扑上来在他手腕上恶狠狠咬下的那一口。
在他进剑冢的前一秒。
那深得见骨的牙齿印,宛如烙铁般留在他手上。
真是凶啊……昏昏沉沉中,他叹了口气,嘴角却流出一丝笑意来。
尤自记得那个刹那水蜜桃般红扑扑的脸颊,虚幻中忍不住伸出手去,这次不是想揪住那个丫头,只是想轻轻地摸一下她的发丝--
就在那个瞬间,幽咽的笛声从不知何处响起来,月儿抬起头来对着他诡异地笑了笑,脸色陡然惨白,嘴角却是沾满了鲜血,狰狞可怖。
他下意识惊呼一声,倒退了几步,猛然间看见月儿白皙的颈部居然有个细小的破洞,皮肤下,隐约有什么东西翻涌着蠕动。
她古怪地笑了笑,舔了舔嘴角的血迹,表情呆滞地向着他蹒跚地走过来,伸出苍白僵冷的双手,卡住他的脖子。
“月儿!月儿!”在那双冰冷的小手抚摩上他肌肤的刹那,惊骇的大叫从昏迷人的嘴里溢出。
在他醒来的刹那,那只冰冷的手却是按在他咽喉上,切切实实地。
身体仿佛死去一样无法动弹,然而神智却比平日更加敏捷。
所以在一睁开眼睛、看到匍匐在他胸口的这个红衣女童的时候,他立刻想起自己目下落到了什么样的绝境里--
就是这个妖女,居然用不知什么妖术结出了月儿的幻象,困住了自己。
颈中有血慢慢渗出,流入他衣领。细小的牙齿咬着他的血脉,他隐约听到有咕嘟的吞咽声,让他全身的血都冷了下来--
这个妖女在做什么?她在喝他的血?她在喝他的血!
他想大喊,想拔剑坐起,然而身体完全木然了,根本无法完成任何一个动作。
那一瞬间,他想起那些游荡在空寨里的僵尸们,难道…难道自己目下也要……?
“醒了么?”仿佛终于喝足了血,伏在他胸口的小小身子动了一下,一张脸从他颈间抬起,开合着腥艳的双唇,问他。
“月儿!”那个瞬间,他再度震惊。
那样的震惊,居然冲破了身体里的麻木,让他脱口惊呼出来--还是那张脸!居然还是那张脸!……
还是昨夜他一剑刺出时候的那张脸,那张十年前月儿的脸。
这一次分明不是幻象,而是栩栩如生地浮现在他面前,近在咫尺地对着他莫测微笑着。
晨曦透进来,照在女童白玉般的脸上,上面有一层细小的茸毛,宛如娇嫩的桃子。
一模一样的脸,分毫不差。
甚至咀唇上一样染着他的血,噙着奇怪的笑意。
唯一不同的是,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底下,用金粉淡淡勾了一弯新月。
苗疆拜月教教主的身份表记。
“妖女!”神思只是恍惚了刹那,兰楚立刻明白过来,脱口厉喝,“不许用邪术化成月儿的样子!你这个龌龊的妖女,不许化成月儿的样子!”
“哦?你不忿么?”那个小孩子坐在他胸口,却是奇怪地笑起来,用小手绕着他的头发,
“你这么宝贝她?刚才还口口声声念着她呢。听说她小时候又凶又霸道,有什么好--
就是让她来做我的黑羊儿,我都不要呢。一定不听话,还不如杀了。”
“你把月儿怎么了?”看到那个诡异的孩子那样似笑非笑的表情,兰楚只觉的全身发冷,一急之下居然坐了起来,
才发现身体的麻木感开始慢慢消失,只是肢体依然酸软无力。
“哎呀,怎么就乱动了?”他一动,那个小孩子便坐不稳了,随着他的坐起,一下子滑到了他膝上,皱眉,“我刚给你吸完身上的尸毒,乱动的话,还没有散尽的毒气可是会侵入心脉的哦。到时候自动变成我的黑羊儿了,可别怪我。”
一惊之下坐起,兰楚下意识想抬手去摸自己的剑,瞬间发现手指半分力气都没有。
勉强移动了一下身体,心口便是一阵绞痛,肩上被僵尸抓伤的地方又麻木起来,只好不再乱动,瞪着怀里坐着的女童:“妖女,你给我的不是解药是毒药!是不是?”
“当然不是解药,嘻嘻,你以为我的解药那么好拿呀?”坦然承认了自己昨夜的欺诈,女童仰起稚气的脸,眼神却是成年女子的娇媚,
“尔虞我诈,反正你也不是个君子,早就没想你会守约--”
兰楚微微一窘,想要反驳,却底气不足,终究哼了一声不曾开口。
他生性落拓不羁,洒脱飞扬,虽然出身武林名门世家,却没有世家公子该有恭谨礼让,既不擅长应酬江湖长辈,也在新一辈里没有多好的人缘。
于是长辈说他不知礼节,同龄人也怪他傲慢无礼眼高于顶,再加上他为人不拘小节,义气相投之时,哪怕对方是下九流人物也一样称兄道弟,于是又有了行止不端的指责。
傲上欺下,无礼放诞--那便是他在江湖中的口碑了。
不过,义薄云天这四个字,值得他为之付出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