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正统十四年八月,京城。
以青不知道从大同回北京走了过久,大概有一个多月的时间。
其实,原本可以走的快一点的,但是,除了受伤的于冕,石亨非常担心意外受伤的以青,虽然她只是偶尔有些胸闷,却被石亨严格限定了每日赶路的时间长度,总是怕她因为旅途劳动而导致伤情有所反复。
所以原本不算久的日程硬生生的拉长到一个多月,搞到后来,以青自己都有些恍惚自己到底走了多久了,他们一行人,走走停停的,沿路看尽了郁郁苍苍的景色和人烟稀少的乡村,终于,在这天下午到达了京城的德胜门之外。
以青日日养尊处优,不曾运动,如今倒是变得有些圆润了,她的脸盘不再是窄窄小小的,反而有些像个白玉盘一样,此时嵌在这白玉上的两只毛嘟嘟的黑眼睛,向上瞧着那高大的青灰色城墙,不由长叹一声:“终于到了。”
石亨从白马上翻身下来,沉沉说道:“是啊,终于到了。”
那白马喷着气,也眨了眨毛嘟嘟的大眼睛,像极了某人。
这白马本来是留在破庙前,让黄实本一路骑过来,找到了以青他们,并把坐骑还给了石亨,他本人骑了齐中远留下了的蒙古马。
卫林也从马上翻身下来,站在石亨的身后,目光定定地瞧着城墙。
以青看着他,想起了那个在木屋里的最后一晚,众人吃着烤兔,很晚之后,他才一身污泥的从山上回来,手里还拿着一把自己从来没见过的紫色小花,交到冯王平的手里之后,只是笑了笑,便沉默地吃起肉来。
自己觉得奇怪,趁没有人的时候偷偷问过冯王平,那是什么东西。
冯王平只是一愣,淡淡轻斥道:“木夕草而已,多事。”
木夕草?
以青虽然医术还不及冯王平,但是对药却十分熟悉,这木子草她是听过的,据说是一种极其珍贵的草药,有返老还童的功效,长在悬崖峭壁上,常伴着青松长大,而且花期极短,只在夕阳西下之后的两个时辰之内开花,过期便会凋谢,即使取了回来,也失去了药效。
卫林居然能弄到这个?
而且看样子,应该是和冯王平有关系,依她的性子,自然是不会向她求来的,估计二人之间应该发生了什么事情。
以青见冯王平不肯多说,便也不多问,因为她知道,这爱情,是和咳嗽一样,不能被隐藏的。
就像在这德胜门出出进进的行人们,虽然不知道他们的名和姓,但是每个人身后都有一段故事和属于他们的不可告人的秘密。
此时应该已经是八月份了,只是不知道是什么日子,下午的阳光已经不如盛夏那么炽热了,反而温和了许多。
一行人乘车骑马进入城内,便往石亨和以青的家——石府前进,一路上倒是看到了许多卖瓜果的小摊贩,街上熙熙攘攘地满是行人,手中拎着纸包的点心,连以青都能闻到一股隐隐的油香味儿。
好熟悉啊!
以青用力的嗅了嗅,就听石亨笑道:“回来的到巧,赶上好日子了,多久都没在家过了。”
“姐夫,今天是什么日子啊?怎么街上这么多人啊?”
冯王平和以青都做了男人装扮,坐在车辕上,除了在车内躺着的于冕,星月从车里露出一个小脑袋来,也左右转着不停的东瞧西望。
石亨、黄实本、卫林、十一都牵马而行,感受着如织的人流涌动。
星月也吸气,叹道:“好香啊!”
以青笑了,回身摸摸她的头顶,说:“怎么?师父的烤兔子还没喂饱你啊?”
“师姐,”星月小嘴一撅,“我都已经不吃荤腥了,哪再吃过兔子?再说,我还很瘦呢,哪像你啊,胖了整整一圈。”
“……”以青一怔,低头看看自己,可不是么,感觉肚子上都有肉了,哪里还有资格说别人呢?她瞄了瞄自己,心虚地问向冯王平,“师父,我真的胖了好多么?”
冯王平瞥了眼她,淡淡道:“怕什么?已经名花有主了,又不是嫁不出去!”
“……嗯,”以青雀跃之心减淡,无精打采地说道,“都怪我姐夫。今晚上到了石府,我一定不吃晚饭了。”
“青儿,别胡闹,饿坏了自己可不行。”石亨在一旁听得清楚,忙语中好似带着严厉阻止道。
黄实本嘴角一挑,笑道:“季安,你放心,今晚上二小姐定会吃的饱饱的。”
“你就这么肯定?”以青不服气的回答说。
“当然啊!”黄实本深深吸了一口气,狡黠一笑:“你闻闻,这满大街的香味,今天可不是中秋节么?”
“中秋节?”以青一怔,“那这是月饼的味道么?”
“月饼?”石亨笑了,“可不就是团圆饼么?又香又甜,青儿你不是喜欢吃甜食么?在大同,没怎么吃过,回了家,可要吃个够本才好啊!”
以青一笑,“原来今天是八月十五啊,”她沉默了一下,这满大街的人都喜气洋洋的,丝毫没有一丝战前的紧张慌乱,原来,土木堡之变在此刻要么是还没有发生,要么就是消息还没有传回来,所以还能是这样一片祥和的宁静。
“青儿?”石亨轻轻呼唤她说。
以青才发现马车停了下来,“怎么了,姐夫?”
石亨一笑,将她从马车上抱了下来,指着面前高高竖起了气派的二层木楼,“看,这是哪里?”
冯王平出声道:“致美斋?”她眉毛一皱,“这是什么鬼地方?青儿,你以前难道就住在这里么?”
石亨解释道:“冯大夫初次来到京城,自然不知道这致美斋做的点心可是这京城一绝,今日是中秋节,这里做的团圆饼是达官贵人用来走亲访友最好的礼品。”
说完,他瞧着与自己面对面站着的以青,笑道:“我许久没有回来,好容易赶上这合家团圆的日子,总不好空手回去见母亲啊,你说,是吧?”
“……”
石亨见以青低着头不说话,以为她还因为自己变胖了而苦恼,便轻轻刮了刮她小巧挺直的鼻翼,笑意渐深:“青儿,你放心,无论你变得多胖我都不会改变心意,更何况,你并不胖,现在这样刚刚好,以前才真的是太瘦了。”
以青忽然想起以前看过的新闻,一个男人找了个身材苗条的漂亮女朋友,怕被别人抢跑,居然总是带着她去吃美食,终于把她成功地变成了一个大胖子,然后,求婚。
自己就纳闷了,这都是什么奇葩想法啊?
但愿石亨不会这么想,这么做。
石亨牵着以青小小的手,往人头攒动的致美斋走去,冯王平天生不爱凑热闹,便回身挨着马车休息,卫林身形未动,也守着马车站好。
黄实本一乐,领着十一,边说着“去捡两块好的,给老夫人尝尝鲜,”边紧跟着石亨和以青二人的身影往致美斋挤去。
刚刚好,已经卖完了,众人正等着新出炉的一锅月饼,石亨便用手环住以青,为她隔离出一个小小的空间,护着她站好。
就听旁边有两个壮汉在谈论着:“哎?老赵,你听没听说皇帝御驾亲征去了?”
“听说了,怎么能不知道呢?这么大的事情,我们大人回来叨叨好几天了……”那个叫老赵的男子,穿着绸缎的短打扮,一看就是官家奴仆,他压低声音回答说,“就为了这个,大人好几天没有吃好饭,说什么‘阉人误国’……”
“嘘!可不敢胡说……”以青见挑起话题的那人谨慎地打量着四周,小声道,“那些人可不是好惹的,还是少说为妙吧……哎哎哎!出炉了哎!我这要两盒!”
众人见热腾腾的的月饼被端了出来,忙挤到柜台前争前恐后的付钱购买。
还好石亨身手敏捷,饶是护着自己,还能顺利买到了两盒致美斋的喷香月饼。
黄实本从自己身上拿下钱袋,付了帐,然后笑笑地往自己手心里倒去,半天,落下了一个铜板,狐狸眼一笑:“再不回去,恐怕就得沿街乞讨,一路要着饭回家去了。”
“回家?”以青捧着纸包的两盒月饼笑道,“黄大哥的家不是在江南么?那要是一路要饭可得要上一阵儿了,不知道你的身体受不受得了?”
黄实本一愣,一贯挂在脸上的笑容有一瞬的凝滞,然后慢慢道:“二小姐说的是,苏州黄家才是我的家。”
不知是不是以青的错觉,她居然听出了一种怅然若失的味道。
买了月饼,石亨便选了一条僻静的小路,终于可以远离喧闹,加快回家的步伐了。
没过多久,石府门前的那两尊石狮子便出现杂以青的视野里,这么多年没见,还以为自己早已经忘记掉这些不起眼的细节,没想到,越走越近,以青的回忆就变得越来越清晰。
第一次来石府的时候,自己只有八岁,那天下着雪,白茫茫的雪花落满了石狮子满头满脸,减少了严厉的威严,居然增加了一丝不属于它们的憨厚可爱。
时间变了,它们却依然如旧,当真是物是人非事事休,未语泪先流。
可是,奇怪的是,以青的眼睛却干干的,直到她看见了那个愈加苍老、满头白发的老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