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好像跟桂芬开了个天大的玩笑,转了一圈又回归于原点,不同的是李国梁与王桂芬再不是曾经那两个清纯懵懂而又爱冲动的少男少女了。两个人再次来到城南河边那片草坪,重温八年前常在这里约会的温馨。还是月光皎洁的秋夜,还是在垂柳婆娑的河边,桂芬依在李国梁那宽厚的肩膀上,凝视他两片不断蠕动的嘴唇,聆听他讲述八年前那场池水阻击战。
那天夜晚,李国梁从炮弹翻耕过的焦土中慢慢苏醒,感觉脑袋炸裂般的剧痛,他拧了拧僵硬的脖子,又摇摆了几下头,疼痛似乎减轻了一些。他推掉压在身上的泥土和死尸,像地鼠一样拱出来,然后坐在冰冷的地上发愣。漆黑的夜晚死一般寂静,李国梁忽然听见不远处有人哼哼,听声音好像是熊连长,李国梁这才回想起炮轰阵地那会儿,有颗炮弹落在熊连长附近,千钧一发之际,他扑了过去,两个人连滚带爬离开了爆炸点。李国梁和熊连长带着累累伤痕,相互搀扶着离开那片跟死神擦肩而过的阵地,然后绕开鬼子的哨卡最终找到了大部队。
后来,李国梁跟随大部队转战南北屡建奇功,其中有一回部队路过家乡,他匆匆去了父母的坟地给他们烧了纸钱,也就是桂芬那次在他父母坟头发现有祭拜痕迹而没敢远想的那回。
再后来,抗战胜利了,压在李国梁心头的第一件大事就是回古城看看。那时候,李国梁并不知道陈三早已被铲除,有关桂芬的讯息他也一点都没有,因而在回来的路上,他甚至想过用同样的手段再把桂芬从陈三怀里抢回来,虽然萌生这个想法连他自己都感觉有些荒唐,但那也是最直接最解恨的报复手段。不料想,苍天有眼,无需再动干戈就把桂芬还给了他。
桂芬爸仍然还是墨守一尘不变的生活模式,在他的世界里,一切都不会有什么改变。审判大会那天,其实他就躲在会场的一角,浑身筛糠似的看着女儿在台上受折磨却不敢站出来为她说句公道话。他怕因此打乱自己的生活,更怕引火烧身殃及自己,直到突然出现的李国梁把女儿桂芬救了,他才泪水涟涟的走过去。当桂芬回家跟他说要嫁李国梁的时候,他激动的流泪了,在他看来,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人家堂堂一个未婚的国军军官,还愿意娶自己二婚的女儿,本就是巴结不得的好事啊。
可是在李国梁心中,桂芬永远都是那个清纯得无人能替代的女人,尤其是历经过这场生离死别的情感马拉松之后,桂芬在他心里的位置就更加重要了。因此,李国梁决定要将这场等了八年之久的婚礼办得格外的轰动,最起码不能逊于陈家当年那阵势。陈家当年不是用八抬大轿把哭哭啼啼的桂芬抢走的吗?而今桂芬却是笑盈盈羞答答的自己走进了八抬大轿;当年陈家办喜事时听说摆了几十桌,如今,李国梁同样也是豪摆了几十桌,虽说父母留下的宅院没有陈家大院那样高大,但经过李国梁一番收拾,也照样阔绰亮堂,喇叭响手,彩狮龙灯一样不少,把整个古城弄得跟过年一样热闹。
夜晚,闹房的人们散去,烛光昏暗的新房里就剩下桂芬和李国梁两个人了。桂芬紧紧拥在李国梁的怀里梦幻般的微闭着双眼,她时不时的拧一下自己的胳膊,生怕现在还是梦中。李国梁则将嘴唇紧贴在桂芬的额头,缓缓的移动着,亲吻着,似乎要把她吞进肚子里。两个人开始毫无顾忌的尽情的享受这份来之不易的爱情。
李国梁本打算趁着新婚在老家古城多待些日子,陪着桂芬好好享受一下浪漫的二人世界,不料,上级突然发来急电,令其迅速归队。军令如山,李国梁哪敢违抗?他只好紧急安排卫兵帮桂芬收拾行李,打算带上桂芬一起返回部队。可是桂芬欢天喜地对将行李收拾了一半又停下了,她想,虽然跟李国梁一起回部队是她所渴望的长相厮守的生活,但既然是急电召回肯定有重要任务,如果她贸然同去,只会给国梁徒增麻烦和负担,于是她把决定和想法告诉了李国梁:“国梁,想来想去我暂时还是不能跟你一起回部队,等你那边一切都安顿好了再接我过去吧,现在我就守在家里等着你。”
李国梁知道桂芬是在顾及他的难处,更知道桂芬想事情全面周到,可让他把心爱的新婚女人一个人丢在家中,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最主要是自己也的确舍不得。”不行!你必须跟我一道走,把你一个人丢在家里我怎么能够放心?”
“有啥不放心的?我待在家里哪都不去。”桂芬说。
李国梁坚持说:“那也不行,没你在身边我会想你的。”
桂芬说:“瞧你那点出息?现在你可是带兵打仗的军人了,不能被儿女情长干扰。再说,我就是跟你一起去了,你整天有任务在外边,把我一个人丢在军营那才孤单无聊呢。”
李国梁见说不动桂芬,急得直打转。但他转念再一想,桂芬的顾虑不是没有道理,上级这次紧急召回肯定是有重要任务,也许回去就要马不停蹄的去执行,留下桂芬一个人在军营一是不安全,二是怕她更加孤独和不快乐,一时间李国梁心里矛盾得很,迟迟拿不定主意。
“国梁,你就别纠结了,这里是我们的家,你就放心的去吧。”桂芬走到李国梁身边,帮他整了整军装,宽慰李国梁说。
李国梁终于改变了态度,他凝重的捧起桂芬的脸,说:“好吧,都听你的。你说的很对,这里是我们共同的家,家就得有人住才好。”说着就抱住了桂芬,点点热泪落在桂芬的后背,而桂芬的泪水则浸湿了李国梁前胸的军装。
李国梁恋恋不舍的启程了,桂芬坚持要送他,卫兵牵马走在前面,李国梁和桂芬手拉着手不远不近的紧跟在后面,两个人没说过多的话,只是不时对视一眼流露出慰籍的浅笑,一直走到城南石拱桥上桂芬才停住了脚步,她主动的上前拥抱住李国梁,轻柔的说:“走吧。”
李国梁再次捧过桂芬的脸,深情的凝视一会儿,又在她的额头上使劲亲吻了几下,便转身抓过卫兵手中的马缰绳,一个纵身跨上马背,然后向桂芬行了个标准的军礼,便策马消失在尘土飞扬的城郊土路上了。
不久,桂芬收到了李国梁的来信:桂芬爱妻,我已经回到部队,勿念!
回来这些天,我的心情非常糟糕,因为刚归队上峰就命令我部去抢占新四军打下的地盘。本来以为打跑了小日本就可以天下太平了,我们就能跟千千万万普通人一样过上平安幸福的快乐日子了,但是,世事难料啊,看样子,内战在所难免,老百姓又要陷入战争的水深火热之中了。唉!作为一名军人,除了执行上峰命令,我又能怎样呢?我知道我无力改变什么,也知道跟你说这些只会让你担心和牵挂,但我现在心里真的很乱,很矛盾,眼前一片迷惘,看不到光明看不到未来,而这种沉闷的心境也只有跟你一吐为快。
现在,内战一触即发,幸亏听了你的远见之言没有让你跟我过来,不然,打起仗来让你跟着我担风险,还是留在老家好呀,在老家人熟地熟,也没有谁会欺负你,这样我也就放心多了,不过,就是特别想你,每天都在思念中煎熬。好在,有了这份思念,我才觉得人生值得期待,桂芬,就让我们共同期待吧!
想你的国梁
十月二十日夜
桂芬读完李国梁的来信,心情灰暗而又沉重。这刚打走日本人才消停几天呀,怎么又要打仗了?桂芬手握钢笔坐在油灯前思考了半晌也没写出一个字来,她不知道该如何回复国梁,她试着写了几行还是感觉不合适,撕了,窝成纸团扔进了废纸篓。她就这么写了撕,撕了又写,一直折腾半个多时辰才真正坐下来动笔。
国梁,我的爱人,信收悉。
听你说又要打仗了,而且还是跟中国自己人打,作为妻子的我能不揪心吗?我所担心的不仅仅是枪林弹雨给你带来的生命危险,更担心你将来会成为历史的罪人,因为,这将是一场逆反大局的内战。在与共产党人接触的那些日子里,我亲眼见证了他们为广大人民抛头颅洒热血的庄庄事例,他们才是劳苦大众的救星,所以,人民肯定会站在为他们而战的子弟兵行列之中,从而构筑成一道无法攻克的铜墙铁壁。再反观腐朽败落的国民政府,着实让百姓越来越失望、心寒,看不到希望,而这些现状我不说你也能看到。
国梁,从你的来信中我感知到了你不得已的矛盾心情,我相信你是个有辨别能力的男人,更相信你会明智的正确的选择你以后的人生之路。
搁笔不多赘,牵挂你的桂芬!
三十日夜
桂芬写完信,她深知这封信的份量和危险性,就压了两天没有急着邮走。她去了趟杨家桥,把她所知道的重要信息如实跟沈政委讲了一遍,沈政委思考片刻沉稳的说:“老蒋已经撕破脸皮铁了心要跟我们打内战,那我们只能摆开架势迎战喽!桂芬呀,你这封信写得好,写得深刻,我马上派人送到李国梁手中。”
后来桂芬得知沈政委派去人就石魁。石魁扮成李国梁的远房表弟,顺利的将信交到了李国梁手中,并且还捎回了李国梁再三交代的几句话。
桂芬将石魁带回来的话牢牢记在心里,她每天守着李家前庭后院大大小小几栋房子,几乎哪里都不去。搁着以前,她一个人住在这宽敞空寂的院落,早就恐惧得离开了,而现在,她心里除了思念和牵挂李国梁再也装不下其它什么东西。风风雨雨近十年,她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单纯幼稚的小女生,岁月之刀已然把她雕刻成熟稔而又坚韧的风霜女人。这也许就是所谓的人生:每天都在告别走过的旅程,无论好的坏的都仅是一个过程而已,留下的只有无尽的回忆与反思,尔后再在那些回忆与反思中不断的成长、成熟。现在,一个人的桂芬俨然把日子过得像模像样的,每天买菜洗衣,然后把宽大的院落打扫得干干净净清清爽爽的,忙完这一切她便去卧室翻阅书籍。以前她偏爱读小说,尤其是爱情类的,每次都会被书本里的主人公或浪漫或悲切的爱情故事带入其中,而现在,她的视野逐步扩展到战争、政治以及哲理之类的书籍,这些宝库里的知识正在潜移默化的改变着她,而她也十分甘愿被这样改变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