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汀兰阁离开已是后半夜，没有琴声注定难眠。
陌尘居，书房，柳昭一身黑色常服坐在书案后挑灯夜读。
每每无法入睡，柳昭要么彻夜处理政务，累时小憩片刻；要么便通过看书消磨时光。
这些年来，从兵法史记医书杂典到诗词歌赋市井小传，他倒是读了不少书，开阔了视野增长了见识的同时，性格也因此越发沉稳，一晃眼，曾经少年恣意、意气风发的日子宛如隔世。
天刚蒙蒙亮时，宁王府的静谧被打破，一封八百里加急的军情送至陌尘居书房。
东离国天子惠和帝虽然刚入天命之年，但已是重病缠身，所以朝中上下的大事小事皆交由七皇子萧洹和宁王柳昭处理。身为三军统帅，手握兵权，军务大事通常由柳昭来处置。
看过军情，上面写着魏国近期频繁向南方边境调兵。而魏国的南方绵延数千里，正与东离国接壤。
坐在书桌后的柳昭陷入沉思。
近年来魏国政局动荡。
魏帝残暴，不仅在朝中大肆铲除异己、诛杀忠臣良将，还在民间搜刮民脂民膏来充当军费。这几个月来，更强征军士扩充军队，而这次往边境调兵，彻底暴露了魏帝的野心。
国家之间利益至上，从来不缺摩擦，防患于未然总归是好事。
眼看天色愈亮，柳昭没有耽搁，换上朝服，叫上方贺，前去宫中找惠和帝议事。
待从宫中归来，已是午后。
顾不上换回常服，柳昭坐在书房的椅子上闭眼扶额，一.夜未睡的后果袭来，他只觉精神疲惫。
“王爷可是累了？”方贺询问道，“要不要传卫娘子？”
柳昭摆手，并未同意。
方贺见柳昭精神不佳，未再打扰，正准备退下时，又听柳昭道:“传她过来！”
虽然惊讶于柳昭的转变，但方贺并未多问，顺从的掩门而去。
过了大约小半个时辰，方贺在门外道:“王爷，卫娘子到了。”
这是卫潇潇第一次踏足陌尘居书房，更是第一次白天去给柳昭抚琴，所以卫潇潇理所当然地以为这次能够看到柳昭的真面目并接近他。
激动之余卫潇潇还在努力地保持镇定，然而真的进去后，她才觉得自己想的过于天真。
因为即便是在书房，也有一扇屏风挡在她面前……
“卫娘子，王爷命你随便弹一首曲子。”
卫潇潇强装笑容地点了点头，心中的无奈尽数化作一首《悲离》。
屏风那端，随着琴声起，柳昭和方贺的声音陆陆续续飘来……
“方贺，倘若这次魏国攻打我东离你认为魏国有几成胜算？”
方贺愣了瞬间，第一反应不是回答问题，而是难以置信地扭头看向屏风。待回过头，却见柳昭目光如炬的望着他，并微微点头。
虽不知柳昭有何深意，但他也立刻进 入状态:“回王爷，属下认为不足三成。”
柳昭又道:“魏国自两年前靖远之案后，内政混乱，此时出兵并非……”
话未说完，琴声猝停。
屏风那头，卫潇潇望着断开的琴弦神色阴沉，右手指尖一道血痕由浅入深，渐渐汇成一滴豆大的血珠滑落在琴身之上。
意识到失态，卫潇潇连忙告罪，原以为会受到责罚，谁料柳昭竟放过了她，还命人去为她修琴。
浑浑噩噩地回到汀兰阁，卫潇潇一直心不在焉，就连兰儿给她包扎手指时，也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
兰儿有些担心，“卫娘子还好吗？”
卫潇潇点了点头，随后又摇了摇头。
“兰儿，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陌尘居书房，坏掉的瑶琴已被搬走。
方贺终于得以问出心中疑惑。
“王爷，刚才卫娘子在场，您怎么提起军务呢？万一卫娘子是细作，岂不是泄露了军机？”
柳昭仍然闭目养神，不以为意道:“你可注意到卫潇潇的反应？”
“王爷难道在试探？莫非王爷已经知道……”
柳昭再不多言，摆手挥退方贺，找了个舒适角度靠在椅背上，眉宇间透露出深深的疲惫。
午后阳光透过窗户洒在柳昭脸上，温暖，柔和，一如卫潇潇的琴声，总有一种温柔而坚定的力量。
不知不觉，竟然睡去，还做起了那个最不愿面对、也是最痛苦的梦。
梦里刀光血影，尸山血海，哭声与嚎叫声一片……
每每梦到这里，柳昭便会挣扎着醒来。
这世上即便有人知晓宁王柳昭日 日被失眠症所困扰，但是只有柳昭自己知道，他得得从来不是失眠症，他只是无法面对九年前那场惨案，以至于每夜入睡时都要被噩梦缠身。
“阿昭哥哥！你怎么满头大汗？”
不知何时，柳妍来到柳昭身边，拿出手帕为柳昭擦汗，难得的，柳妍穿了一身女装。鹅黄襦裙，更衬得十四岁的少女明丽活泼。
暖橘色暮光下，柳昭望着柳妍的双眸不再黑暗如深渊，也不再锐利似寒剑，而是柔和的，甚至涌现出丝丝缕缕的温暖。
“嫣儿。”
久违的听到这个称呼，柳妍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她只是收回擦汗的手，笑了笑，道:“哥哥是想起爹娘了吗？”
柳昭没有接话，而是站起来走到窗边。
窗外绿柳成荫，地上一片葱茏。
他似乎穿过久远的时光回到了过去，那时也是绿柳拂风的季节，尚且年少的他和父母一起看着小小的嫣儿在 草 地上蹒跚学步。
本是再平常不过的一件小事，可至今想起，却觉得那般幸福，幸福的就像是一场梦一样。
“嫣儿，你快乐吗？”
柳妍望着窗边高大又孤寂的背影，眼中涌出些许复杂，然后语气轻快道:“只要和哥哥在一起，嫣儿每天都快乐！”
柳昭沉默了。
不必回头，他也知道自己这个妹 妹在故作坚强、强装快乐。
“嫣儿，不用等太久，待诸事了结，我带你回故乡。”
这是哥哥对妹 妹的承诺，又何尝不是柳昭对自己的要求？
柳妍终于露出了真心的笑容，来到柳昭身边，撒娇似的蹭蹭他的臂膀笃定道:“嫣儿相信一定会有那么一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