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被捆得结结实实,完全挣不开。
甚至无法弯下腰去,抽出小腿上别着的苦无。
就要结束了吗?
“临、兵、斗、者、皆、阵、列、在、前……”雾隐健太心中默默念诵着九字真言,其实他对即将到来的死亡并没有太多恐惧,在他心中,更多的是对自己放松警惕的懊悔,和没能完成任务的遗憾。
迎着舷梯旁呼啸的海风,他向刹那的方向看去,却只看到漆黑一片。
“她应该会害怕吧?应该也在默默念诵真言来消弭恐惧吧?来世再见了,森下君……”
想起那时她坚持不吃船上的餐食,雾隐健太越发懊悔地无以复加。
假如在黄泉下和才藏公相见,我有什么脸去面对他?
难道要告诉他,我之所以没能完成和他一样的壮举,就是因为贪嘴,吃了带有安眠药的红酒和牛扒?
海浪拍打着船舷,节奏单调的声音让他觉得格外平静。也许这就是才藏公弹奏的安魂曲?
按日本的规矩,即便被处死,也可以留下辞世句,可这帮粗俗的中国人,明显没有这样的礼仪。
假如他们让我留下辞世句,我该说些什么呢?
百密终一疏,抱憾葬鱼腹。未竟报国志,留待来世补。
就是这样吧……
正想着,雾隐健太只觉得被人重重推了一把,随即腹部狠狠撞上舷梯的栏杆,整个身体翻转过来,大头朝下栽了下去。
在被推落前的那一瞬间,雾隐健太分明感觉到被反捆的手里塞进来一样东西。他用力握住这个东西,坚锐的刺痛让他分辨出,这是个刀片。
生的希望再一次燃烧起来,他努力地调整自己的角度,尽量让自己能垂直地扎进海里。
这么高的地方掉下去,海面就像水泥板,要是身体拍到上面就死定了……
“哗嚓”
剧烈的冲击后,接踵而来的,是彻骨的寒冷。
雾隐健太反弓着腰,尽量放松身体,让头部离开水面,拼命吸着气。但堵在嘴里的那团布让他每次的吸气都事倍功半,只能获得相当微量的氧气,就连这点少得可怜的氧气还夹杂着腥咸地海水。受了伤的左臂在海水的刺激下不受控制地抖动起来,他用右手紧紧攥住刀片,生怕这唯一的希望被自己不听话左手打落到海里。
接着,他蜷起腿一钻,让被反剪着捆住的手臂重新回到身前,仰起身浮着,先掏出了嘴里的布团,再用嘴叼着刀片,割开手上的绳索。
当双手被彻底解放出来后,他大口呼吸了几下,抽出苦无,三两下割开脚上的绳子,向刹那游去。
那个非同小可的女特工,此时正像死鱼一样随波逐流地在海面上漂着,已经失去了知觉。
“森下,振作点!”忍者在她耳边大喊着,先拔出她口中的布团,又把她上半身托出水面。没办法按压胸口来帮助她呼吸,他只能左手攥紧苦无,用刀柄抵住她的腹部,右手不断拍打着她的后背。
“森下,你不能死,这是命令!”雾隐健太声嘶力竭地吼,可刹那依旧软绵绵地倒在他的怀里。
他双手抓住刹那两肩,死命摇晃着她:“呼吸,呼吸啊!”
终于,刹那吐出一口水,醒了过来。
和所有溺水之人一样,气管中呛着的水让她下意识地胡乱打着挺,挣扎起来,再次落入水中。雾隐健太深吸一口气,潜下去抱住她的双腿,用尽全身力气把她举出水面。
刹那一面呛咳,一面不断扭动,雾隐健太死死抱着她的腿,奋力踩着水,把他们的身体保持在水面上。
不知道过了多久,当她不再挣扎,呼吸也平缓下来,他听到头顶上传来她的声音:“少佐阁下,谢谢……”
“啊……”筋疲力尽地雾隐健太含混答应了一声,把她放下来,用苦无划断她手脚上的绳索,把她从束缚中解放出来,一面抱怨:“你不是按‘食之道’修行的吗?怎么那么重?”
“诶?”刹那诧异地看着湿淋淋地少佐,两个捡回性命的人都情不自禁地大笑起来。在他们身后那片乌黑的海面上,公主号已驶远,船舱中的灯光忽明忽暗闪烁着,把她妆点得像一只萤火虫。
笑了一阵,忍者问:“你都带了什么?”
刹那翻找了一阵,从兜里掏出一个东西来,黑暗中雾隐健太看不清究竟是什么,只听她兴奋地喊:“啊!幸亏没进水……”
忍者一面感谢着他的敌人们没搜他们的身。一面期待地问:“是什么?”
“般若面,要是进了水就不好办了。”
“一个面具也值得大惊小怪?都这时候了,要面具有什么用?”
刹那小心地把般若面揣回去:“你不知道,做这个可费功夫呢……”
忍者急不可耐地打断她“喂喂!你就没随身带着武器什么的吗?”
“诶?”刹那低头看看自己:“那女人的裙子本来就小,哪有地方放武器?”
黑暗中看不到她的衣服,但雾隐健太还是想起,他们现在身上穿的,是百利旅社那对夫妻的衣服。刹那身材高挑,这条裙子穿在她身上刚过膝盖,确实小得很。但还是鸡蛋里挑着骨头责备道:“上船后你怎么不换回自己的衣服?真是蠢女人……”
“是啊是啊,我蠢得很,我都去吃船上的东西了,能不蠢吗?”
虽然看不清她的表情,但雾隐健太分明感受到她的愤怒——她怎么忽然变成这样?难道影佐祯昭就没教过她不能指责上司吗?紧接着又听她说:“我这么蠢,你还救我干嘛?还不如让我死了痛快!”
见忍者半天不说话,刹那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吞吞吐吐地道歉:“对不起,我……我不是有意……”
“你知道吗,你是我拼命去救的第二个人。”
“啊?我?”刹那一愣,又继续道歉:“对不起,少佐……”
雾隐健太继续截着她的话,说:“但是你活下来了。”
“实在对不起,我……”
“上一个也是我的伙伴,不祥事件(1936年2月26日日本的一次兵变)时,我们俩被敌人堵在一个茶渍屋(专门售卖茶泡饭的店)里,那帮家伙知道我们的本事,不敢冲进来,就使用了手雷。”
“那帮家伙?是……皇道派的叛军吗?”
雾隐健太没回答她的问题,自顾自说道:“道三那家伙唐手天下第一,可运气太差,被炸断了腿。我不想失去他,就背着他跑,从炸开的墙洞往外跑,沿着河跑……”
“唐手……难道您的伙伴是船越家的人?”刹那知道,要说日本第一的唐手,非船越义珍(日本著名武术家,被誉为“空手道之父”)莫属,所以这样问。
雾隐健太依旧自言自语般说着:“我不想失去他,我不想……所以我就跑,拼命地跑,我知道只有跑到安全的地方才能把他放下,可是敌人太多了,又不停打枪,我实在跑不出去,就跳到河里,跳之前我对道三说‘憋住气,咱们游过去’,然后我们就潜到水底,游到对岸……”
刹那认真地听着,讲到这里,似乎少佐向自己笑了笑,又继续说道:“森下君,你可能没见过子弹在水里游弋的样子吧?漂亮极了,就像你身边冲过一条条秋刀鱼,它们旋转着,露出白白的鱼肚,那天我看到的,是我这辈子看到过的最壮观的鱼群,就像在水里放烟火……”
“游到岸上,我把道三放下,他晕过去了,我就使劲按他胸口,可是没什么用,我把他翻过来,想拍拍他的后背,可是……”
“他……中弹了吧?”刹那轻轻地问。
“那样的家伙怎么会中弹?他是被鱼咬了,那么多鱼,冲过来,扑上来,把他的后背咬烂了,全烂了……”雾隐健太哽咽着说:“天下第一的唐手,就这么……”
刹那伸过手去,紧紧攥住他的胳膊:“都是我的错,少……”不料雾隐健太却用力甩开她的手,粗暴地吼道:“你就是个蠢货,不知道爱惜性命的蠢货,你想没想过,咱们吃了这么多辛苦,经历了这么多残酷的修业,难道就为了死得像个傻瓜?”
“对不起……”
忍者喘息着,不小心呛了口水,剧烈咳嗽起来。刹那连忙拍打着他的后背,他咳嗽了好一阵才说:“对不起,我失礼了。”
“您别这么说,该道歉的是我,我……”
雾隐健太低着头说:“我不想失去道三,可我救不了他……我也不想失去你……”他顿了顿,忽然紧紧抓住刹那的肩膀:“我们都是好不容易才修行成这样,千万不能轻易死掉……”
刹那心里一热,连忙说:“我刚才说得都是气话,请您千万别往心里去……”她看不清对方的脸,只看到一个黑黑地身影雕塑般立在自己身前。不知为什么,心脏竟忽然间跳得快起来。她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想说:“我们这样不太好吧?”不料刚说出一个“我”字,就听雾隐健太惊恐地说:“准备战斗!”
“诶?”
“有鲨鱼。”雾隐健太说着,把苦无塞到刹那手里:“我在出血”。
刹那扭头看着身后水面上四个不断迫近的三角形黑影,忽然意识到雾隐健太给她的是他们唯一的武器,惊问:“那你呐?”又想到自己即便有武器,在水中也发不上力,刚想问如何应对,只听忍者又急急说了句:“猿望”。
刹那立刻心领神会,同为忍者,怎么可能不知道这个侦查用的姿势?她把苦无叼在嘴里,双脚踩住雾隐健太肩头,左手攀住他左臂。忍者一挺腰,她便摇晃着站了起来。
“别打身体,往鱼鳍上打。”
刹那暗叫“惭愧”,心想如果他少说了这句,只怕自己真的会把苦无往水下射过去,海水阻力那么大,万一刺不破鲨鱼可就全完了。一面应了声“是”,一面盯住最前面一道鱼鳍,奋力把苦无掷了出去。
常言道“力从地起”,刹那这一掷,力道是由脚及腰,由腰及臂,最后贯于手腕发射苦无。她一发力,身下的雾隐健太再也支撑不住,被直蹬到海面下。
刹那虽然跌入海里,但迅速调整好姿势,奋力把沉下去的同伴拽出来,忍者顾不得抹去脸上的海水,一露头就问:“射中了吗?”
看着另外三个小小的三角形飞快向前集中,刹那知道他们一定是被同伴身上更浓的血腥味吸引,先应道:“射中了”,又问:“然后怎么办?”
“游开,越远越好。”忍者说着,用力捏了一下刹那的肩膀:“念好真言,咱们一起和黄泉津大神(日本传说中的死神)赛跑吧!”
两人一前一后游了不知多久,也不知多远,最先筋疲力尽的是刹那,之后雾隐健太又推着她游出去很远,直到耗尽了全部的体力,两个人才并排仰着,漂浮在水里。
刹那呆滞地盯着天上的星光,问:“要是鲨鱼追上来,咱们就走到结局了吧?”
雾隐健太有气无力地说:“不会的,咱们运气不至于那么差吧?振作点,这里应该离上海不远了,等天亮了,也许就有船来”说完这句话,他似乎觉得这样还不够肯定,又改口说:“不,一定会有船来。”见刹那侧过头看着他,便自嘲道:“我这样子太狼狈了,是吧?”
她没有回答他的话,却问:“那后来呢?你是怎么逃出那帮家伙的围追堵截的?道三又怎么样了?”
忍者一愣,笑道:“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惦记这个?”随即清了清嗓子,像讲故事一样说道:“后来我背着道三的尸体,记不清干掉了他们多少人才勉强逃了出去,自己也受了重伤……”
“诶?背着道三?”
“啊,我不想就这么丢下他……”忍者眯着眼看着天空:“后来我昏过去了,醒来时发现自己还活着,身边放着口棺材,里面躺着道三。一个先生坐在我身边正在擦一把刀……见我醒了,他就问‘即便同伴死了,也不放下吗’?”
“啊,这听起来像是古时候的侠客故事呢!”刹那兴致勃勃地评价,又问:“你怎么说?”
“我说‘我和他同进退,不论生死’。那位先生哈哈大笑,问我愿不愿意和他同进退,去争取更多的荣耀。我说你救了我,我的命以后就交给你。”
刹那称赞道:“这位先生也是侠客性格呢!”又问:“可你怎么又成了军人?”
“那位先生,就是武藤部长啊!”
“武藤部长?!”刹那惊诧地赞叹:“真没想到那么严厉地人,居然是个侠客!”
“是呀,主君可是真正的武士,要不是他搭救我,恐怕也就没有今天的事啦。”
没想到这个其貌不扬地男人不但重情义,还是个重承诺的人。刹那侧过头看着四肢展开的雾隐健太,缓缓地把手伸向他的手,在碰到他手指的瞬间,她觉得自己的脸热得发烫,终于还是调动起全部的勇气,握住他的手,低声说:“谢谢你……”
“啊?喂喂,怎么突然谢我?”
刹那有些不好意思地别过脸,幽幽地叹了口气,说:“我还从没想过我也会被人救,有人保护呢,可真好……”
“啊,那是自然,你要是死了,我不就变成光杆司令了?”雾隐健太体会到她的情绪,但仍然克制地说:“森下,别忘了咱们还有任务要完成,还是少说几句话,节省些体力。”
“叫我良子,行吗?”
忍者被这突如其来的温柔搞得手足无措,苦笑着说:“啊……这好像是你第一次不让我称呼你的代号,哈哈……”他看着漆黑的天空,无奈地叹道:“森……良子,我知道你的心意,但咱们都是走在刀尖上的人,这样的感情对咱们来说,太奢侈了……”
刹那却像没听见他的话,似乎是自言自语般说道:“我记不太清楚小时候的事,全部的记忆都是从福岛的乡下开始的,师父把我训练成忍者,进入陆军,又接受了现代化的间谍训练,渗透,暗杀,偷情报……”她长长出了口气:“我讨厌这样的日子,讨厌打仗,鲨鱼会吃掉流血的同类,我们又何尝不是这样?我们也是畜生吗……”
“别说丧气话!”雾隐健太打断她,说:“弱肉强食就是自然的法则呀!作为军人,为祖国开疆拓土,是我们的光荣!”
“光荣?这场仗已经打了将近十年,还能撑多久?三年?五年?”刹那回忆着这场从昭和六年(1931年)就开始的战争,回忆起受训结束后教官要求他们发下的誓言,回忆起进入“梅”之后的一幕一幕,回忆起严厉地影佐祯昭和那个可怜地浅野重一……是啊,这样的日子还要持续多久?日本还能在这样的消耗下撑多久?
雾隐健太看出她的绝望和沮丧,他本不想对她透露金印的秘密,但一起经历过生死后,让他对刹那充满了前所未有的信任;另外,他也希望她知道金印的秘密后对这场战争重新建立信心,便说:“良子,你知道咱们为什么一定要拿到这个金印吗?”
“不知道……”
“据说金印里是太阁留给我们的东西,是能让日本国祚永延的东西。”他兴奋起来,也不知哪来的力气,一翻身站在水里,踩着水说:“是什么东西我不清楚,但只要把这金印带回去,你,我,我们,就是拯救国家的英雄,就是日本的英雄!”
看到他高兴的样子,刹那眼里也绽放出光彩,紧紧抓住他的手说:“不管金印的传说是不是真的,你都是我的英雄,为了你,我愿意做任何事……”
“好,咱们把金印带回去,一起被载入史册吧!”
“少佐阁……”
“健太,是健太呀”
听他纠正自己的称呼,刹那心中一阵温暖——这可是这个冷酷的男人第一次允许她喊他的名字呢。“健太君,我好冷……”
“那你快起来,像我这样踩水,活动活动就暖和了”
“那样的话,体力不是消耗的很快?……”刹那嗔怪地说,心想你难道就不能想出其他办法帮我取暖吗?比如说,抱抱我……
忍者看看天说:“别担心,天就快亮了,肯定会有船经过的。”
也许雾隐健太自己都不相信自己的话,这么说只不过是给刹那和自己一个活下去的希望罢了。但就在他说过这句话没多久,在泛着鱼肚白的天空下,真的出现了一艘船。
两个身处绝境的人大喜过望,雾隐健太把衣服脱下来,拿在手中竭尽全力挥舞着,声嘶力竭地大喊大叫。当看到那艘小小的鱼船驶向他们时,他激动地喊到:“天意,这是天意!咱们一定会带着金印回去!”
*****
位于虹口的梅华堂,是一幢三层的小楼,很难相信,这幢不起眼的小楼竟是令人闻风丧胆的“梅”机关的总部所在。虽然正午的阳光洒下来,让刚刚步入七月的上海更加酷热难当,但在三楼东侧的机关长办公室里,气氛却冷到了极点。
影佐祯昭背着手,在地上来回踱着步,阴郁地看着面前的两个衣衫褴褛的人,活像头被关在笼子里的恶狼。就在刚刚,刹那已对他详细讲述了香港之行的全部过程。他没想到,这个从来没失败过的精干特工,这次不但没带回金印,居然连浅野重一也没保住。
“你向来仔细,怎么这次……?”大佐想不出合适的词来形容,大骂:“蠢货!”
见刹那耷拉着脑袋,似乎连向影佐祯昭看一眼的勇气都没有,雾隐健太忙解释说:“大佐阁下,请不要责备她,是我做出了错误的……”
“你闭嘴!”大佐怒吼。心想如果不是你这个蠢货横插一脚,刹那怎么可能失手?
影佐祯昭怒视着瘦小的男人,脸上的表情活像要生吞了他。心想这傲慢的家伙打从见面起就明显没把自己放在眼里,他自称部长助理却又拿不出证件,还得安排人去核实他的身份,亏他还有脸帮刹那求情。
一想到自己将和浅野蕃交恶,都是拜这家伙所赐,影佐祯昭的怒火恨不得把天灵盖顶开,他指着雾隐健太吼:“要不是你,我的人已经完成了任务,你这……”他惊讶地发现,这家伙竟攥住自己的手指,正恶狠狠地瞪着自己。
“大佐阁下,放尊重些,什么叫‘你的人’?”雾隐健太把他的手指从自己面前移开:“森下君现在是我的部下,从现在起和你不再是僚属关系。我们不是来向你请罪的,只是需要你协助而已。”
“你的部下?”影佐祯昭扫了眼头几乎垂到地上的刹那,大声质问:“你什么时候学会背叛了?是哪个师父教你的?”
“诶呀诶呀,背叛可谈不上,只是工作调动而已。”雾隐健太满不在乎地说:“森下良子中尉现在被我调到调查部,做我的助手。”
一听这话,影佐祯昭更加愤怒,他直盯着对方咆哮:“谁给你的权利随便调度我的部下?谁给你的权利中止我的任务?”
忍者笑了:“你的任务?你找金印是什么目的?敢不敢对我的上级讲?”
这问题就像一瓢冷水,立刻把影佐祯昭的怒火浇熄了一半。他很清楚,带回金印是受浅野藩委托,刹那这次执行的并不是官方任务,是不能拿出来公开说的,更遑论向武藤章汇报,这个哑巴亏他不想吃也得吃,不过这家伙说要把自己最得力的部下变成他的“助手”,这口恶气影佐祯昭无论如何都忍不了,心说你个小小的少佐竟敢把手伸到老子头上?正要发作,却听桌上的电话响了起来。他接起电话没好气地“喂”了一声,对方不知说了句什么,他的态度立刻变得谦恭起来:“部长阁下,原来是您……”
来电话的正是武藤章,在简单地说明了雾隐健太的身份后,又要求和自己的助理通话。
“健太,还顺利吧?”
听着电话里熟悉地声音,雾隐健太想起每次主君这么问过之后,自己总会干脆地回答“是”,但这一次,他却只能无比歉疚地说句:“对不起……”
“哦?怎么了?”
从部长的语气中不难听出来,他非常吃惊。雾隐健太吞吞吐吐地说:“万分抱歉,本来到手了,但是……”
“‘但是’是什么意思?难道没拿到金印?你不是都发出电报了吗?”
“本来拿到了,不过我们离开香港后,中了敌人的奸计……”
“还有能让你中计的敌人?是谁?”
“中国人,而且不止一伙。”
“什么?中国人?怎么会是中国人?”部长语气中的惊讶大过愤怒。虽说在做出计划时,武藤章和近卫文麿都知道肯定会有其他势力对金印展开行动,但在他们的假想敌中,却压根没有中国人。
这“国运之印”毕竟是日本太阁的秘宝,中国人怎么可能知道?还是说,他们并不知道金印中的秘密,只是不想让我们得到而已?
忍者回忆着香港的一幕幕,说:“中国人一直,呃……”他瞟了眼影佐祯昭,不知道该不该当他的面说金印的事。电话那头的武藤章似乎知道他在顾忌什么,说:“你放心说,影佐那家伙在旁边也不要紧。”
“是。”忍者继续讲述道:“中国人一直在追逐金印,拍卖会开始前,我查出有个文莱的拿督对金印感兴趣,就问了问他。据他说,委托他买下金印的,是个中国人。拍卖会上,花高价买下金印的也是中国人。后来,一直死咬着我不放还是中国人,我离开香港后,在船上还遭到他们的暗算……”
“中国人怎么会想要金印?”
“他们说,这金印原本是他们的东西,是祖师传下来的什么‘圣物’……”
“‘圣物’?太阁的金印,怎么成了他们的东西?”武藤章琢磨着他的话,又问:“你刚才说,这些中国人还不止一伙?都什么来路?”
“不知道,但袭击我的,是76号的人。”
听到76号也在其中,武藤章只觉得头疼得要死——怎么连日本扶植的特务机构都搅合进去了?到底有多少人在觊觎这太阁的秘宝?他们要金印到底是为什么?正想得没头绪,只听电话那边雾隐健太又说:“还有,这些人知道金印是可以打开的。”
“什么?!”武藤章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你是说,中国人知道金印可以打开?”
“是的,不但知道金印可以打开,他们中还有人知道怎么打开。”
“这些你怎么会知道?”
“这些是我被控制住后听到的,他们或许认为对一个将死之人说出实情也无所谓吧,所以……”
“那就是说,可能他们现在已经打开了金印,拿出了太阁遗秘?”武藤章急问。
“不见得,他们中的另一伙人也想马上把金印打开取走遗秘,但知道怎么打开的那个家伙说,这东西得带到……”他想不起当时雷震说的那个地名,求助地看着刹那。
刹那小声提醒:“兰山,那地方叫兰山”
“兰山,他们说要把东西带到兰山,还说要先供奉他们的祖师才可以打开。”
听到金印要被带到特定地点才能打开,武藤章心里的焦灼减轻了些,又问:“有把握抢回来吗?”
“请您再给我们一个机会,我们一定会把东西带回日本!”
“我们?”
“我在香港被76号的人围攻,多亏了一位‘梅’的特工帮助才脱离,我正要请示,请您允许她协助我行动……”
“她在香港干什么?那里不是‘菊’负责的地方吗?”
“和我的目的差不多。”
“也是为了金印?”
“好像是这样……”
虽然听不见电话那边的调查部长说什么,但听忍者这么说,影佐祯昭就知道自己的事瞒不住了。他死死咬着牙,等待着即将到来的训斥,那位部长的脾气他是知道的……
“连影佐都插了一脚,看来更没必要对他保密了。”武藤章想了想,说:“如果你认为她靠得住,就让她也参与进来吧。你能看得上的,应该很可靠。”
“她是羽黑出身的忍者。有她协助,我的把握会更大些。”雾隐健太得意地看看刹那,但她仍旧低垂着头,似乎还在反省自己的错误。
“哦,这样啊,那你告诉影佐,就说是我跟他调的人。”武藤章说:“敌人人多势众,接下来的任务更危险,你们务必要小心。你也别再逞强啦,我这就去给中国的驻军发电报,给你授权,必要时,你可以调度地方上的部队来配合行动。”
听部长连调度部队的权力都给了自己,忍者只觉得又是惭愧又是感激,他强抑着奔涌地情感,大声答道:“是!”
武藤章听出部下的激动,先安慰了句“好啦好啦”,又问:“你拿到金印后,尝试过打开它没有?”
雾隐健太老实地回答:“我试过,但这机关太复杂,没能打开。”
“这样啊……”武藤章这次思索的时间更长了些,说:“我这里有几句话,你记一下,拿到金印后试试看能不能打得开,不过你要谨记,千万不能硬来,一旦破坏了里面的内容,就前功尽弃了,懂吗?……”等忍者做好了记录的准备,他一字一字地念出了之前尾崎秀实说给首相的那两句晦涩的古文。
忍者看着纸上写着的“向皇帝的居所叩首,再扭头看看后面。张牙舞爪是虚张声势,把四肢和身体放平”这两句莫名其妙的话,只听部长似乎权衡再三才说:“如果敌人知道怎么打开,你不妨想想办法,让他们来打开金印。记住,金印只是个机关匣,拿到太阁的遗秘才是我们的目的。”
雾隐健太品咂着部长这道命令的意思,回答了一句“是”,又问:“还有一件奇怪的事,要向您汇报。”
“你说”
“很不可思议,我们能活着回来,居然是敌人救了我们的命……”接着,雾隐健太言简意赅地叙述了被推下船时有人塞给他刀片的事,又问:“难道敌人中有我们的人?要是这样的话,我们后面的行动是否需要保证他的安全?”
“难道是‘鸠’的执行者吗?……”想到“鸠”这个词,武藤章不禁感慨:“看来我们的情报工作颇有成效啊。”然后说:“这个问题去请教影佐吧,该怎么办和他商量,接下来的行动,我会叫他配合你的。”
“是”
“如果没别的事,把电话给影佐”
影佐祯昭忐忑地接过电话,刚说了句“部长……”就听对方意味深长地问:“听说你也对我们的目标有兴趣?”
“啊,是我的一个老相识,他……”影佐祯昭正要把刚才想好的一番半真不假的托辞讲出来,不料部长直接打断了他的话。
“我没兴趣知道这些,我只想告诉你,从现在开始,你要全力配合我的助理完成任务,就算他让你去趟地雷,你也得马上去,明白吗?”
“是……”
见对方服了软,武藤章态度也缓和下来:“影佐君,这件东西关系重大,重大到什么程度,甚至不是你我这样的人可以想象的,我劝你还是不要乱打主意,安分守己一些。”
影佐祯昭一愣——“这件东西”显而易见是指金印,可那不只是件和浅野家族有关的骨董吗?这时听武藤章说得如此严重,不禁结结巴巴地问:“关系……这么重大?”
“对,相当重大,我直说吧,这东西关系到国家的气运。”武藤章顿了顿,一字字地说:“也关系到你我的前程……”
“国运之印”的传说影佐祯昭也有耳闻,他认为那不过是和“草薙剑”“八咫镜”(日本皇室传承的宝器)一样,传说的意义远大于物品本身的价值,只是作为象征和图腾存在的“宝物”而已。哪曾想这金印竟真的关系到国家的气运。他知道这位严厉的上司从不虚张声势,不禁深深懊悔自己不该轻易接受浅野藩的委托,一面忙不迭向部长道歉并承诺全力配合。
“好了,只要你好好配合,任务成功了,我是不会忘记你的功劳的。”说完这句,武藤章便挂断了电话。
结束了和部长的通话后,影佐祯昭的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健太君,刚才我情绪有些激动,对不住啦……”
见对方客气起来,雾隐健太大度地笑着说:“影佐阁下,咱们这也算不打不相识……”随即,他把方才想问的,关于卧底的问题提了出来。
影佐祯昭想想说:“我们的确有人在那边,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我们已经很久没收到过那边的消息,我甚至不能确定那个计划是否还在进行。”
“计划?”
影佐祯昭叹着气:“是的,在十多年前,我们启动了一个名为‘鸠’的计划,在中国境内部署了二十七位年纪在九到十三岁之间的少年间谍……”
“啊?怎么让小孩子去执行这么危险的任务?”
“他们不是小孩子,是我们优秀的特工。”影佐祯昭认真地说:“这二十七个特工都受过良好的训练,对国家无限忠诚。我们把他们送到不同地区,在不同境遇的中国家庭中长大,他们就像种子一样被撒下去,一天天成长为栋梁之材……”
雾隐健太若有所思地说:“也就是说,因为自小在中国成长,没有人会怀疑他们的背景……”
“是的”影佐祯昭点点头:“不光是这样,‘鸠’的厉害之处在于,当他们长大后,不论他们是进入政界,军界,商界还是任何行业,都将源源不断地为我们提供情报,我们就能更深入地掌握中国的形势。”
“就像是占了雀巢的鸠?可是这么出色的计划,怎么就部署了二十七个人?人越多不是越好吗?”
影佐祯昭苦笑:“健太君,你当这些人那么简单就能挑选出来吗?据说当时是在国内四千位适龄少年中进行遴选,最终只有这二十七人是符合要求的。虽然具体的遴选条件我也不知道,但想必是十分苛刻的。”
忍者一想这倒也是,要在小小的年纪建立起对国家的忠诚,光这条就不知道能淘汰多少人。又进一步问道:“你刚才说很久没收到过那边的消息,是说现在还在执行计划的人剩下的不多了吗?”
影佐祯昭叹了口气:“最后和我们联络的,是代号‘罗盘’的特工,除了他之外,其他人的线都断了。”
“哦?难道说,他们都被敌人挖出来了?”
“有的被挖出来处决了,还有逃跑的,也有受不了压力自杀的……”影佐祯昭再次叹了口气:“毕竟他们每天都要面对敌人,每天都有暴露的危险,在这种环境下生活十多年是何等痛苦,不是咱们能想象的。但不管他们结局如何,都是值得我们尊敬的,至少我们不用忍受那种痛苦,是吧?……”他起身倒了两杯茶,把其中一杯放在雾隐健太面前,继续说道:“‘罗盘’最近一次和我们联络是在近一年前,向我们报告他在敌人情报部门的情况。”
“敌人的情报部门吗?”
“罗盘工作的地方是敌人的军事委员会调查统计局,但他现在还只是下级军官。”
“原来是军统的人,怪不得身手不错。”雾隐健太眯着眼想,把杯中茶喝下一口,又问:“请告诉我他的样貌,我不想在后面的行动中伤害到他。”
“很遗憾,出于安全考虑,‘鸠’计划中全部情报员的信息都被销毁了。现在唯一能证实他身份的,是暗号。”
听他这么说,忍者差点把刚喝进嘴的茶水喷出来:“什么?销毁了?你们疯了吗?”
“没办法,这也是为了保护他们的安全。毕竟我们这边也可能有敌人的间谍。”
想起在浅野房间中的那三个军统的人是两男一女,雾隐健太又问:“‘罗盘’的性别是什么,这总该清楚吧?”
影佐祯昭苦笑着说:“抱歉,这个也不清楚,当初在建立资料的时候,为了保密,甚至连真实姓名都没有,怎么可能有性别?”
雾隐健太点点头,只觉得嘴里的茶格外苦涩。他知道,这些深入敌后的特工才是真正行走在地狱里的英雄。相比起连名字都没有留下的他们,自己那“带回金印成为英雄”的想法简直狭隘地可笑。想想又问:“可如果只靠暗号的话,这么久难道……”
“这些你就不必操心了,他很安全”影佐祯昭打断了他的话,笑笑问:“倒是健太君你,对下一步有什么计划吗?”他想起武藤章说过“即便是趟地雷也要去”的话,脸上的笑容不禁有些僵,生怕这个家伙真提出什么让他为难的要求来。
雾隐健太却没注意到大佐的心理变化,只是扭头看了眼刹那,说:“76号,我们要调查76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