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萧拾寒的感情不算浓,也不算淡。既没有愿意为其付出生命也再所不惜的决心,也没有随便玩玩的草率。
不过,年幼无知时,可能大部分感情,都只能叫做喜欢,不能叫爱罢了。
在我马上就要上一年级时,老天似乎心血来潮,给我开了个玩笑。他把我幼儿园最好的朋友的生命用一辆逆向行驶的卡车带走了,连一点抢救的余地都没留。
录像里,她的血在柏油马路上不断延伸,她爷爷和小电瓶车倒在她身旁。
一个五岁的小女孩,第一次经历了生命的流逝。
婆婆用大手抚摸着我的头:“人总有一天会经历这些,只要有爱,他们就可以永生。”
这些话似乎特别高深,当时的我却只有一个字没听懂:爱。这是什么神奇的东西,能让人永远活着?
婆婆后知后觉地摇摇头:“有很多种……你还小,是听不明白的。”
在幼儿园我就已经有所谓仰慕之人了。他个头既不高,长得也平平无奇,唯一的特殊点就是喜欢欺负我。幼儿园里我不是很受欢迎的——有人愿意理我,那是荣幸。
他的胃口很好,早餐吃的煮鸡蛋,他嚼都不嚼一两口就是一个,撑得腮帮子鼓鼓囊囊,活像一只松鼠。婆婆惊叹不已:“这……孩子别噎着了。”我一听见就急了,像是开了复读机:“婆婆你快管管他呀!婆婆你快管管他呀……”婆婆只好专心应付着我。
幼儿园的生活有些无趣。无非是拼拼积木,玩玩老鹰捉小鸡——当然我不会被邀请参与;好不容易有个朋友,还偷偷去了天上。毕竟我在他们眼里傻乎乎的。其实我很聪明——老师但凡骂我,我就装作胃疼跑到医务室去,等家长来救我回家。现在想想,我真的很聪明。
就这样,我糊糊涂涂地毕了业。拍毕业照,我僵硬地在镜头前傻笑,惹的妈妈热泪盈眶。我立马不笑了。
只有尹豪峙和我的关系还行,正好我们俩的家离幼儿园旁边的小学有点远,我们便一起去报了樟树路小学。
还没怎么享受“无业游民”的惬意,报道的日子就来了。
我和尹豪峙在前面艰难地走着——爬一个大缓坡是去樟树路小学的必经之路。可充满了兴奋的我们只管没头没脑的像前冲锋,宛如一只刚溜出家门的小狗。
他张开他的大嘴巴,大口的喘息声回响在我耳旁。尹豪峙是个很直接的人,唯一不好的一点就是缺几颗牙,导致他嘴里常常散发出水果糖发酵的怪味。他妈妈似乎更希望他是个女孩,家里存着好多他婴儿时期穿小裙子的相集。
“菪一芹,你想和我分一个班吗!”可能是刚跑完,一个疑问句在他口中有了祈使句的味道。
我懒得理他——以他的思维方式,不知道又要给我扯几天几夜。只好停下来等着落在后面的妈妈。
谁知,路上突然杀出个“老保安”,看我们两个手里攥着有点皱巴巴的报名表,就直接领我们进学校了。
“呜呜……”那个刚才还神气活现的尹豪峙,竟然抽咽了起来,泪水溢满了眼眶,一脸楚楚可怜的神情,“妈妈!……”
我满脸黑线地看着他——这是他在幼儿园的惯用伎俩,只要骂他,他能立马淌出晶莹的泪珠——尽管只是作戏而已,但他却能骗得许多人的迁就。就比如这种带着老花镜的保安爷爷,立马吓得不敢走路了。他往我这看,似乎在向我求助,我只是扑闪着眼睛,连笑都没有。
尹豪峙被留在了外面;而我,一个人被一个老师带了进去。
虽说叫樟树路小学,但其实学校里没有多少的樟树。高栅栏上攀的是一簇簇蔷薇花,花瓣如新生儿皮肤一般红润细滑。最引人注目的应该就是那棵高大张扬的银杏,虽然它的叶还没有染上柠檬皮的黄,但草绿色的云朵仍然稀奇。我盯着看了一会,没说什么,另一只小手还抓在老师的牛仔裤上。
那个老师不会知道的是,那棵银杏树背后将藏着我幼稚的喜欢。
我在那一旁全是花草的长廊上,向着我的面试教室走去。
我坐在矮小的木头凳子上,手像结一样交错着,放在两条腿上。迷茫的眼中映出面试老师抿起微笑的红唇。那张嘴张开了:“小同学,你叫什么名字呢?”
我突然在心底犹豫了一下,生怕随意一张口就答错了:“菪…一芹。”
“ ‘菪’这个姓很少见呢,你能教教老师怎么写吗?”她继续笑着提问,眼角泛起了一条细小的皱纹,像温柔的涟漪。
面试老师似乎没有我聪明,我想。我接过她递来的铅笔,艰难地写下一个小小的草字头,没有笔锋的笨拙模样像极了栅栏。在搭上一个宝字头,放一块“石”在最下底,“口”写的像一个呼啦圈。
“嗯,真棒!老师觉得你是个很有趣的小朋友。”我呆呆的勾勾嘴角,因为我自己确实并不觉得。“能给老师讲个故事吗?”
我脑子里又是空白。我试图回忆自己所看过的每一本童话书,那封面色彩缤纷各异,内容却又出奇相似的安徒生童话。白雪公主?灰姑娘?会不会有很多人讲过?我感觉到手心的汗蒸发散出的热气。
最终,我选择了睡美人。
“从前,有位美丽的公主。她被施有坏魔法的针刺到了,就一直躺在床上睡觉,直到有一天,一位王子来了。他......”
“亲吻”这个词对我来说,似乎是大人才能说的高级词汇。我在讲述的时候故意将它换成了那一个亲情的“亲”字,为了不让我的脸上泛起红晕。
其实我也根本不知道王子有没有亲公主,当时是不是把睡美人和白雪公主搞混了,只是把它当**情的代名词。但是我从不知道,一个关于爱情的亲吻是什么样的。孩子对这方面的好奇是烈阳下的金黄色腊梅,不管这有多丰美艳丽,也一定会被自己心中莫名其妙的所谓良知晒成焦黑的枯木残花。
“谢谢你小朋友,你可以出去喽。”她往门的方向指着。我灰溜溜地出了教室门——我的故事讲的如此生动,她竟然没有夸我一句?!也有可能是我没注意吧,毕竟婆婆
总是说我容易多想。
“菪一芹!”尹豪峙满面红光地向我奔来,完全不见当时雾蒙蒙的楚楚泪眼,“那个老师问了我一道算数题,还夸我答的棒呢!”这话不假——他数学确实很优秀。“挺好的呢,希望我们分到一个班。”我敷衍道,但内心的确是这么想的。
我不想再体验不被人关注的日子了...有一个人就好。
我妈曾经看我和尹豪峙的关系不错,就问我喜不喜欢他。我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否认了——因为他的烂牙和丑嘴巴。我甚至还记得在幼儿园军训那段时间,他在每次匍匐前进的时候都会用鞋底踩我的脸,导致我整天回家小脸都灰扑扑的。但这并没有影响我和他的友谊,可能是因为他给我道歉了?或者他给我吃了他的水果糖?极有可能什么都没有,也不得而知——总觉得,我太容易被满足了。
一个年级有4个班级。我其实不害怕分班,因为在这学校里我的朋友太多了;再加上幼儿园时期给我的教导,我以为一班就是最好的,反之四班最差。老师当时也说我很聪明,所以在我认知里,和好朋友一起上一班才是最佳答案。
一周之后,答案最终揭晓了——我被分到了四班。这还不是最让人受打击的,关键是我所有的朋友都分到了其他班上。
我实在是忍不住了,刚出门去上学,一走到小区那棵最茂盛的樱花树底下,我就彻底崩塌——坐在满是灰尘的柏油路上,不停的哭。妈妈还来不及安慰我,先去骑电动车,让我站起来,在这里等她一下。
樱花树的叶子和桑树的叶子一样,是又大又圆,鲜嫩可爱,泛着自然光泽的。它的密阴下投射出的光斑是星星点点的金色,让我想一脚踩上去,却又不忍心弄脏他们。只好逼着自己往前看。
我听见了电动车轮子摩擦地面发出的声音,便赶紧探过头来,却只见一个老奶奶背后载着一个我从未见过的,和我差不多大的小男孩。稀奇的是,在那一秒,我见到了他眼里的泪光——和尹豪峙的无理取闹不一样,充满了不安与期待。我忘记了他那天穿的什么T恤衫或者裤子,只是有一种预感——像未来的自己在告诉我——永远不要忘记这双眼睛。我只得深深地将其先印在心里,等到之后再去理解其含义。
以后的我将会知道:这是萧拾寒第一次在我面前哭。
...也将是最后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