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扉司一向有入凡间灵地修炼的习惯,他寻了一个山洞,在洞口设了结界,凡人断然进不来。
他在此打坐修炼已有百年,天地灵气所剩无几,再过几年,他便要去寻另一个地方。
忽然,传来一声呼救,“爹……爹……救命啊……救救我们……”
是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姑娘,母亲病重,她父亲就是个大夫,家里祖母照顾着母亲,她便随她父亲上山采药,怎料一个不小心,她父亲失足,滑下山坡,情急之下,女孩拉住她父亲,好在她父亲瘦弱,她勉强拉的住。
她一手拉着父亲,一手扯着地上所有能扯的东西,整条手臂泛紫,她现在满脑子想到的是她不能放手,底下是悬崖,她父亲一旦摔下,她整个家怎么办,母亲怎么办,祖母怎么办,她又该怎么办。
这个山头,灵药虽多,但特别陡峭,哪怕是一个年轻男子,都甚为艰难,大多丧命于此,渐渐地,除了为家人采药,一般商家都极少派人往这片山头采药。
她焦急,她知道附近没有人,但她已无计可施了,她撑不住多久,她想,她若是和她父亲一起摔下去,祖母和病重的母亲也活不下去了。
她父亲自然也想到了,“音儿,放手,没有地方着力,我爬不上去的,你快放手,把药带回去。”原来,父亲是看见峭壁长着母亲需要的药草,才犯险的。
“不,我一定会拉你上来的,娘在家里等你,我……我一个人不行的……救命啊,有人吗,救命啊……”她说的语无伦次。
岳扉司没想插手人间的事,腾在上空,见到此状,也是微微叹气,正准备回洞穴继续修炼。
谁知下一秒,女孩被她父亲拉着一同摔下山崖,尖叫声尤为刺耳,岳扉司驻足,无奈,还是挥一挥手,施法把他们二人救起。
见他们平安回到悬崖边上,岳扉司欲走,“谢谢仙人的救命之恩。”
没了刚才的惊慌失措,奶娃娃的声音还是很可爱的,岳扉司回头看她,她果真瞧着自己,这事倒是出奇的很,凡人竟然还能看见他。
岳扉司并无答话,而是一溜烟回到洞穴。
此后几乎日日,那个女孩都会来这个山头,四处寻找他,有一日,她找遍了所有地方,发现就只有这一处洞穴她进不去,所以她断定仙人就在里面。
然后,她日日就待在洞口,带些糕点,自言自语。
“仙人,谢谢你两年前救了我和我爹,我爹说让我来谢谢你。”
“仙人,我找了你两年,你是在里面的对吧。”
“仙人,你是什么神仙吗,你告诉我,我日后求神拜佛,便拜你。”
“仙人,我叫音羽,声音的音,羽毛的羽,你叫什么呀。”
“仙人,你不爱吃我做的点心吗?还是你想让给我吃,因为你知道我在家极少时候才可以吃上啊。”
“仙人,我现在已经十六岁了,你知道我现在的模样吗,会不会再见面就不认识我了?”
“仙人,这是我十七岁的生辰,我给你带了长寿面,你肯定没吃过吧。”
“仙人,我十八了,我爹帮我许了一门亲事,但是我不想嫁,我嫁给你可好?”
“……。”岳扉司打坐打的一个岔气,猛地睁眼。
“我嫁给你了,是不是我爹我娘都不会死啊,我不想他们死,所以我嫁给你好吗?”她还在自顾自的说着。
岳扉司还是没忍住,“生老病死乃天命,你嫁我也无用。”
音羽第一回听到回应,她这么多年,也并非坚信里面有人,渐渐长大,她渐渐动摇,这些年她以为她真的只是和空气说着话,如今,仙人真的在里面,仙人真的听了她那么多年的自言自语,她欣喜若狂。
“仙人,你真的在里面。”音羽站起来想往里走,但还是被结界挡住了,她怎会不知生老病死乃天命,她只是闲来絮叨,做做梦罢了,没曾想,真的有人回应她的话,“那无用便无用,我还是愿意嫁你的。”
岳扉司只当她还是孩子心性,
不再搭理她。
在音羽离开之后,岳扉司也离开了。
音羽还是一样日日往山头跑,这回,说的话当真说给了空气听。
又过了两年,音羽有一日准备回家时,不死心的往洞里探了探,没有结界,再进去一寸,还是没有结界,音羽疑惑,这下大胆了些,整个人挪过去,还是没有结界。
音羽隐约知道,仙人这是已经走了。
他是不想娶她,被她吓跑了吗?
音羽直至大婚,再也不曾去过那片山头,大婚当日。
音羽红装艳抹,当年皱巴巴的小女孩,如今出落的亭亭玉立,她父亲为她找了门好亲事。
人人都说他就是人花心的了点,但是男人三妻四妾再正常不过,何苦是大户人家的公子,她能嫁过去当正妻,或许是仙人的庇佑吧。
大半夜的起来,一群人闹闹哄哄的忙前忙后,新娘妆帘好不容易弄好,正准备穿上红色嫁衣,忽然屋外传来一声声惊呼,见有人进来,音羽问道,“怎么了?”
“哦,山上有火光传出,约莫是着了火了。”她方才看完热闹才进来的,不止音家,大街上也都陆续有人了,皆是看戏的,没有一个想着上山救火。
音羽心漏了好几拍,“哪座山?”
“就东边的那座啊,叫什么……我也不清楚,反正啊,那座山肯定是没有人的,烧就烧了呗。”
她们是夫家派来帮忙的丫鬟,都来好几天了,新娘子从未主动和她们搭过话,不知今晚是怎么了,居然会关心一座荒废的山头。
音羽嚯的一下,把一只刚穿好衣服的胳膊抽了出来,一旁的人不明所以,都盯着她,她着急道,“我出去一下,很快回来。”
这回倒是真的是吓到大家了,尤其是媒婆,“哎呦,我的祖奶奶,新郎官那边都快出发了,你这会儿去哪啊?”
“很快的,我不放心,我就去看一眼,我会在他们到之前回来的。”音羽着急的带着新娘妆发便跑了出去。
很显然所有人都被吓到了,看着新娘子跑的不见影了,还没回过神,“她去哪儿啊?”
“不知道啊……”
“这样是不吉利的啊……”
“新郎官那边来了没有啊……”
“是婚宴取消了吗……”
众人七嘴八舌的说着,但是却没有人去追新娘子。
音羽来到洞口,着火的地方正是山洞里面,山火把洞顶烧穿了,山石一直往下掉落。
没有结界,他不在里面。
音羽长呼了一口气,想转身回去,她走了几步,还是不放心,这次她没有犹豫,一头扎进火堆里。
这火很是奇怪,洞里没有花草树木,没有火油,只在四周的石壁和满是沙石的地上猛烈的燃烧着。
音羽被呛的无法站起身,烟雾缭绕,朦胧中她看见了一个人,他在打坐,一动不动,眼瞅着火势快烧到他的身上了,音羽连忙脱了外衣,拍打地上离他最近的火苗,跪伏在他身边,“仙人,你怎么样了?仙人……”
他毫无反应。
他的相貌和十年前一模一样,她一眼便认出了他,她不清楚这是不是仙人正在修炼,她不知道她的到来,是不是在打扰他,她只知道,她现在要把他带出去,先离开这火场。
音羽让他伏在自己背上,拉着他的双臂,吃了奶劲拖着他往洞外走。
落石打到岳扉司的身上,音羽很是焦急,犹如十年前,她拉住父亲一样,她也不会松开仙人的手。
音羽抬头的那一刹那,一团火掉落,她不得已推开了岳扉司,那团火尽数掉到她身上,还未感到灼烧感,火便熄灭了,音羽一抬头,是岳扉司醒了,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帮她熄灭了掉落在她身上的火。
“仙人,你醒啦。”音羽过去拉他,一时没拉动。
“这是天火,你……快走。”岳扉司吐出这句话,好似花光了所有力气。
“好。”
话音刚落,音羽便拉起了岳扉司,又让他半伏在自己背上,继续托运任务,岳扉司无奈,“我让你走。”
不用带我。
她自是听懂了,她已经没有力气说话了,喃喃道,“我在报恩,我是不会丢下你的。”
岳扉司迷糊中又昏过去了,她那句话说的极小声,也不知道,他听到了没有。
……
岳扉司双手无力的攀在她的肩头,被拉扯着,双腿基本都在地上拖着走,音羽就像是个没有感情的工作牲口,呆滞的拼命往前走,就算是已经离火点有一段距离了,还在拼命的往前走。
天已大亮,一个日夜未睡,又拖着一个高大的男子,走了几十里路。
此时的她,体力已达极限。
终是下了山。
她驮着仙人,看着前面的路,突然不知道该去哪里了。
她不能带他回家,但此刻迎亲队伍定是到了,若不能及时赶回,他们定会为难父亲的。
她又不能放下仙人不管。
正踟蹰间,一大帮人正匆匆迎面而来,打头的,是着一身喜服的人,想必那就是她今日要嫁的方公子了。
温润如玉,翩翩少年郎,音羽瞧着面前的那人,心里暗暗悱恻,果真,传言不可信,岂非不能信,那是完全没挨着边。
音羽瞧着方绍恒的眼神从远处而来,变了又变,甚是不解,难道是她此刻背着仙人,他极为不悦了?
念及此,纵使心中不愿,她还是靠着树下放下了仙人,但音羽不知的是,方绍恒那几变的眼色,并不是瞧见了岳扉司,而是垂涎上了她的美色,本来听闻新娘逃婚,极怒携怨而来,先前只见过画像,便已经觉得姣好了,今日一见,更为惊艳,瞬时,怒气全消,但随后见她放下背上男人,才注意到岳扉司,怒气更胜之前。
“你在干什么?”方绍恒声音极冷,与他的外貌不合,声音却十分低沉悦耳。
“我……”音羽看了一眼父亲,今日不打招呼便跑了出来,耽误了吉时,觉得理亏,下意识解释,“我知这山头起火,怕有人被困,便来看看。”
“这山头常年不见一人,你怎知今晚会有人被困?”方绍恒紧盯昏迷的岳扉司。
“我和阿爹每年都会来此采药,所以……”她不能如实以告。
“所以,你便认识了他,与他私会,你不满这门亲事,便与他相约此地私奔,怎料突发山火,你才急匆匆跑来,是吧?”方绍恒一口气编出了一出戏,还自以为的料事如神。
音羽未免大家难堪,这罪名她也担不起,“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我根本就不认识他。”
“那权当你说的是事实,你只是碰巧,那你现在跟我回去拜堂,把他,送到官府。”方绍恒得理不饶人。
“为什么要送官府?”
“你不说你不认识吗,我也不认识,来路不明之人,万一是逃犯怎么办?”方绍恒小人模样愈显。
“爹,他不能被送官府。”音羽不再和他蛮缠。
她父亲瞧了瞧方绍恒的脸色,唯唯诺诺道,“音儿,若此人当真不认识,就别再管了吧,跟方公子先回去。”
音羽失望至极,也不可奈何,见对方人多势众,仙人还在昏迷,或许仙人恢复之后能轻轻松松的从府衙出来,但或许不能,她不能对恩人用赌,“好,我可以跟你回去,但是你放了他,我安顿好他,立马回去。”
“现在回去还能赶上吉时。”方绍恒不给时间。
“好,我让我爹安顿他,我们立刻回去,可以吗?不送官府?”音羽低三下气,咬紧后牙。
这时,有一人跑来,跟方绍恒对了对眼色,那人便说,“公子,方师爷来了。”
话音刚落,十数衙役而至,方绍恒对她笑了笑,吩咐下人道,“把夫人带回去。”
“方绍恒,你不要太过分了。”音羽怒极,眼看着衙役要来抬走仙人,她护在跟前。
此时音顾宣也开口,“方少爷,你就行行好,大事化小吧。”
不知道为何突然激怒方绍恒,他一脚踹在音顾宣身上,“这么多人看着我的新娘为了一个男的逃婚,若不送官府,查明真相,何人还她清白啊?”
“若小女清誉受损,公子介意,那……那这婚事便作罢吧,聘礼今日我会全数送回府上的。”音顾宣忍着胸口痛,爬起来乞求道。
音羽挡住衙役,连扶起自己的父亲都做不到,满眼泪痕,只见方绍恒嗤笑一声,“既然你要送回便送回吧,不过,人我也要,聘礼送回,那就不是明媒正娶了,当个小妾吧,这样也好,清白与否,也不重要了。”
“还不拉开姨娘,错过了吉时,别再错过本少爷的洞房了。”方绍恒笑的开怀,下人听到指令,便来拉她,衙役此时便去抬头岳扉司。
场面一顿混乱。
嘭……
最后,突然安静了下来,不知道是谁,拿着棍棒打了护在音羽面前的音顾宣的脑袋,血汩汩。
音羽一瞬间愣住,看着倒下的父亲,张了张嘴,停止了思考,竟傻傻的看着,没有搀扶,没有痛苦,没有眼泪,只是父亲的血染红了她的双眼般,呆呆的。
没有给她反应的时间,衙役像是想要离开这个案发地,粗鲁的拉扯岳扉司,脚步匆匆,他们走了有半里路,音羽似才回过神来,想要喊他们停下,才发现,话到嘴边,声音却发不出来,嗓子干到生疼。
音羽跌跌撞撞赶去追他们,离地上的父亲越来越远,一步三回头的望着,方绍恒一行人待在音顾宣面前,早已失了魂。
他们只是想把音羽带回去,没想过要把事情闹大,如今,不但闹大了,还闹出了人命。
音羽磕磕碰碰的,终于赶上了他们,使出了浑身的力气,在他们手中拉着岳扉司,她发不出声音,只能拼命的把岳扉司拉到自己的身后,告诉他们,她不会让他们带走他。
方绍恒这时赶来,看着音羽,愧疚难当,“冯师爷,放他们走吧。”
方师爷不同意,“绍恒,你疯了吧,现在闹出人命了,你把他放走,我不好交代啊。”
音羽脑袋嗡嗡,她没力气思考,媒婆那时过来是怎么说来着,方家财力雄厚,在京城也有人照拂,城里亦有叔父在官府任师爷,县老爷还特别器重。
音羽看着方绍恒慢慢的低下头,退到师爷身后。
她双眸充血,她不失望,她没觉得方绍恒会是个人,但她没想到他们竟还要把父亲的命栽赃给岳扉司。
得了方绍恒的默许,方师爷一个挥手,身后的衙役又冲上来,音羽早已身心疲惫,衙役个个身强体壮,一下就拨开了音羽,可能是音羽死死拉着不放手,衙役也用了全身力气推她。
音羽不想活了,她的双手因为太用力,指甲嵌进肉里,血肉模糊,竟生生还被折断几根,手指断了,她便环抱着不松手,岳扉司好似一个物件,众人争抢。
师爷不耐烦,示意全部人一起上,还没个女子力气大,衙役见状,也不再留情,扳手抬脚生推,全部一起上。
音羽就这样,生生被推进悬崖底下。
音羽下落时,她笑了,她看见岸上的人,个个惊慌失措,她觉得他们疯了。
没救下恩人,但她尽力了,她可以下去陪父亲了,她和父亲多活了六年。
六年时间换这一刻的拼死相护,仙人应该觉得不会亏了吧。
虽然是她把他背下山,才有的这横祸。
呵呵,音羽觉得这一刻不用用尽力气了,一下放松下来,像是终于解脱了。
音羽醒来已经两百年了,自她醒来,只知道自己是被魔族太子岳扉司所救,其余无他。
岳扉司是何人?又是如何救的?
一概不知。
她在魔族生活了两百年,身子从无法下床到一日日渐好,但是她始终未曾见过这个传说中的救命恩人。
她猜测这个岳扉司就是仙人,但始终无法得到证实。
她一个凡人,先不说为何死而复生,单单能活两百高龄而丝毫未见苍老,就诡异至极。
这两百年,她闲的发慌,也打听了不少关于她自己如何被送来的消息。
她醒来后第一个见的魔族人是莲生,是一株莲花,莲生说,她以一身凡骨入这极渊之地,属实破天荒的头一回。
她周身被魔气侵蚀,就算在凡间她尚未死,在魔域断然也活不了了。
不料,数年后,岳扉司竟然帮她重塑一身魔骨,还未等她醒转,他便离开了。
正思索间,莲生匆匆跑来说,“太子回来了。”
不等她有所反应,只见岳扉司缓步走入,音羽大喜,急忙站起相迎,真的是仙人,两百多年前的那一面,记忆犹新。
岳扉司站定她面前,打量了她许久,才缓缓开口,“恢复的不错。”
不是问她,只是在陈述,音羽还是下意识的回答,“嗯。”
“你爹……”岳扉司犹豫着,“魂魄已散,我实在无能为力。”
音羽知道他在说什么,她吊着一口气,换来他用七年时间,为她重塑魔骨。
她还是欠他的。
音羽虽明白,但一时也不知道如何开口。
他继续说,没有丝毫情绪,“你当年之愿是想嫁给我,今日可否有变?”
音羽大骇,转而害羞至极,他竟还记得,良久,只见音羽木然的,微不可见的摇了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