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十七岁去我们公社办的高中去求学的,这是一所建在旷野中的仅存在了三年的学校,毗邻的是来“广阔天地,大有作为”的知青们"驻跸”的青年点,这也是所寿命不长的“学校?。我们两处学校(我们接受文化革命的知识教育,知青们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距最近的村子也有六七里之遥,夏天绿草淹没了庒稼,我们的校园掩影在莽莽苍苍的荒原中;冬天生产队收完庒稼,野火烧尽枯草后,远处稀疏凋弊的村子,极目难触。在那个以士坯房占绝对优势的乡村,间杂着羊群里出骆驼般地主富农们留下的蓝砖房,都是那么陈旧,那么破败。而我们这两处成排的红砖起脊挂瓦房,便显的突兀了。
一九七六年过了元宵节,我们全公社的适龄青年,几乎全部被招到了这所“社中”就读。五十年代后期六十年代初期,生育高潮到来时出生的我们,全公社一共四五百学生来到这所我们公社的最高学府,入学率至少95%,学校一共划了八个班。我被分到高一.三班,在教室的中部用土坏和水泥板建造的课桌中,是我的座位,我的座位正前方是一位辫子粗又长而并不见得叫小芳的姑娘。很快我们就算开学了,因为学生们的来源于公社里各个片的初中(几个村子划归一个片儿,一个片儿建一个初中班),教学水平参差不齐,校领导为了好安排教学进度,本着又要红又要专的原则,进行了全校通测。考试的成绩公布出来后。我和那位辫子粗又长的姑娘的成绩都在全校前十名之内。我的语文较善长,她的数学成绩较突出。我被班主任任命为语文课代表,姑娘任数学课代表。
我们那时男女同学之间是不交流的,谁要是敢和女同学说句话,成群的小坏小子们专盯着起哄,虽说我俩都是课代表,也没有或者说也不愿意因说句话让小伙伴们哄的脸红脖子粗的窘的难受。然而我俩虽不是同桌但前后邻座,她直身坐着的时候,大辫子就在眼前晃晃的,少女特有的香馥气息,漾漾地沁进了我的鼻腔,流进了我心里。青春蒙动的我则对她便有了更多关注。她叫汪素鸾,有着一双大而清彻似乎能说话的眼睛,额宽准挺,颧高腮红,长的很标致。不但学习好,高高的个子站在女生队列里也是很惹眼的。
麦熟过后,同学们之间都熟习了,学校为了管理方便,进行了班干部选举,祁大牙当选了班长,我和汪素鸾都是学***。祁大牙并不是因为学习好思想进步当选的,他是因为留级的次数多了,成了班止年龄最大,个子最大的,比我们都大三四岁,上体育课时的他好像日本人群里混进个美国鬼子一样。那时的祁大牙己经是嘴唇上黑茸茸的毛头小伙子,所以班上凡不和他一溜儿的不听他招呼的,都让他修理的颠颠跟在他屁股后面跑,他当选也就顺理成章事了。我们班上祁大牙是当之无愧的霸主,我却是学习成绩上的尖子,我和祁大牙之间并不存在文武相轻的矛盾,反而他对我很尊重,大事小事、时时处处都护着我,原因很现实,因为他要时不常的抄我的作业。
到了夏天,有了午休时间,我们这帮半大小子们精力旺盛,是不睡午觉的,更是不会学习的,常常会生事发坏,祁大牙犹其如此。他不会因为完不成作业发愁,主动给他写作业的人有的是。相反小个子留栓儿就不行了,一是他年龄小个子小,二是他入不了祁大牙的法眼,三是他的学习成绩不错,那是他比别的同学加倍努力的结果,他的脑瓜并不是多好使,别人玩笑打闹的时候,大多他都在学习,这更让祁大牙更生气,祁大牙便产生了整理整理一下小留栓儿的打算。中午的三个小时我们百无聊赖,也有趴在课桌上睡觉的,也有三三两两窃窃私语的。这时只有小留栓儿专心致志地在本子上写着什么。祁大牙开始行动了,他和后面的几个大个子同学咬了咬耳朵,便往教室外叫男性同学,有不想往教室外挨晒的同学,偷眼瞄一下祁大牙威严的脸,只得乖乖的跟着走出去。教室里只剩下在前排的小留栓和全体女生。祁大牙把着教室门,像喊劳动号子一样,他领喊,大家跟着和:小留栓儿啊,蔫土匪呀!趴在桌上想媳妇儿呀!大伙一起哄,小留栓儿回头一看,教室里就剩他自己是男的了,连脖子带脸窘得红了,站起身来,想夺门而出。祁大牙抱住小留栓儿把他又推进教室。小留栓儿再往外跑,坏小子们一起又把他推进去,跟着起哄的闹的沸反盈天。如此这般的一折腾,有好多女同学也被逗乐了,小留栓儿更急了,手刨脚蹬乱抓一气。祁大牙让几个人按住小留栓儿,有抬胳膊有抬腿的,把小留栓往教室内扔,小留栓爬起接茬儿往外跑,扔到第三回时,但见小留栓儿趴那儿不起,痛苦的**起来,原来小留栓儿的胳膊摔折了。这时都吓傻了,最后的结果是小留栓儿因伤休学了好几个,祁大牙父亲多次哀求校长和小留栓的家长才没被开除了。
受这件事影响,男女学生间的交往更加绝无仅有,我们全校近五百学生在二年多的时间里竟无一对同学喜结连理。由于这种“白色恐怖”的原因,上体育课时排的队列自然分成三段:前一段是矮个子男生,中间一段是全体女生,最后一段又是大个子男生,各段之间至少要保持一米的距离,直到毕业这种情况也没能有所改观。
在那个白卷能上大学、不学ABC照样干革命的年代,学校里发生的很多奇异的现象是我这个木头脑瓜子理解不了的,因为我比常人迟钝。
我是在祖国三年最困难时期闯到这个多灾多难的世上的,我母亲不但吃不饱还要去生产队上干农活。当把我从她身体上分离出后,仅过了十二天就又出工了(我们这儿叫过十二晌),本就吃糠咽菜的年头又加上劳累,不能喂饱我的奶水在我三个月龄的时候,彻底枯竭了。我妈只好用面粉熬糨糊喂我,因为哥哥们抢着吃锅边上的面嘎巴,她只好夜里等哥哥们睡着了偷着熬糨糊,我很厌恶糨糊,非得饿的实在受不了才吃几勺糨糊,我只得小毛猴子似的整夜整夜扒在我妈身上寻吃的,为此我的小屁股上常留有我爸的巴掌印儿。有的朋友肯定会笑话我父母太笨?买只母羊不都解决了吗!当时其实还真解决不了。那时候能吃的野菜嫩草都被人吃了,不能吃的社员们都刈下来晒干了交合作社了,每斤干草能卖三分钱呢!那还有闲草喂羊呢?
因为是喝糨糊才得以活了下来,所以我的脑袋里充满了糨糊,直到现在多半辈子过来了,也是糊糊涂涂,人情世故一塌糊涂。人们常说我是一脑子糨糊。唯有一点可庆幸的是,学习知识的那点脑细胞还没被糨糊糊死了,学习成绩在班长一直排前襾三名,换句话说除了上学还可以外,其他方面都显的迟钝。
我和汪素鸾同为学***,又是前后邻坐,自然打照面的机会就多,但是多半年过去了,我俩半没有任何的交流(眼神的交流除外),况且那时我也不会眼神交流,倒是课间或去食堂的路上,走个对面时她瞩视过我,这我印象中,好像有很多次。
有次进行单元测试,我正聚精会神的答着题,由于我偏科语文,答的很顺利,快完成试卷时,忽然汪素鸾背过手来在课桌下拔拉我的腿。我抬头看她,却只能看她的后背,她似乎想回头和我说什么,但又不敢回头,怕被老师发现了。只有两条大辫子晃着,而她的手一下下的拍我的腿,我情知有事,便在水泥板下把手伸了过。我俩的手碰在了一起,她快速的塞到我手里一张字条,我不动声色的拿过来一看。上面是问我:老舍的原名叫什么?这也是试卷上的题。我便在那张纸条上写了:舒庆春三个字,在下面递过去,一伸手捅到了她的屁股上了,她的身体一激凌,回手把纸条接了过去。中午去食堂拿我带去的棒子饼子时(所谓的食堂,只负责中午熥学生们捎去的干粮),她看我时嘴角微微上扬,浅浅的一笑,低头走了,走了一段,我在她后边不远,她回头又是浅浅的一笑。我莫名其妙,不就帮她写个老舍的本名,小事一桩嘛。不过我也有些小激动,头一次帮女同学答她不会的题,甚至有点成就感了。
汪素鸾给我递纸条问语文题的答案,有的时候我也向她递纸条请教数学题的作法,受水泥土坯课桌的阻挡,每次我只能在课桌底下捅她的屁股,每次她都会身体一激灵,大辫子抖一下,极快的她会镇静下来。每当有纸条交流后的时候,我俩走个对面时她都会对着我浅浅的一笑,回回如此。有时她们几个女同学并着排走时,见她莫名一笑,纳闷地四处撒摸,感觉好像是对着我笑的,而我正木头桩子成精似的走着,那些女同学们也不明就里。我们俩之间互递纸条虽然进行了N次,但除了学习上的内容并没有其他的只言片语,而且因地位上的便利加上我们很谨慎,并没有被老师抓住过,但也有好事者,私下调侃说我俩是挺般配的一对,被我挥拳打跑。
一九七七年我爸爸被结合到了青年点去,因为是知识青年到农村广阔天地要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的需要,而我们家世代贫农,我爸爸十四岁就给地主抗长活,耕种锄耪,扬场簸簸萁,庄稼活样样在行,公社领导挑选了他们三个又红又专的农民到青年点去带那帮知识青年,因为这个原故,我有时就去相邻的青年点我爸爸那儿蹭中午饭。我们那时的课程是每周至少有三节劳动课的,上劳动课大多是去青年点和知青们一起参加进行的。我爸爸到青年点不久后的一天,我们又去青年点参加劳动。这次是玉米移载。知青们提前叠畦在里边秧好了玉米苗,女同学们负责往大田里运苗、栽苗,男同学们负责浇水、培植,我爸爸他们几个负责指挥知青和学生们干活。看着人家知青们男女学员间有说有笑地,并不像我们男女同学之间行同陌路,我们都很羡慕,甚至有点受感染,比平时少了些拘紧。
干活中汪素鸾好似无意识的凑近我问:“那个人是你爸爸呀?”我肯定地答道:“是,就是我爸爸。”她又嫣然一笑,拿起盛玉米苗的小筐脚步轻盈的走了。这是我俩同学了一年的第一次对话。从这以后课余时间常看见汪素鸾约上几个女同学去知青点大院里玩,以前是没发现他去过那儿的,我中午常去我爸爸那儿吃饭,我们自然碰面的机会也就三六九地常有了。每次她还是那样远远看我,然后灿烂地浅浅的一笑,脚步轻盈的走开。我每每见到她的笑,心里便有种莫名的舒适感。
时光匆匆,两年的高中生活很快即将过去,虽然己恢复了高考,我们有自知之明,我们这些从人民公社主办的高中毕业去考大学的,绝不会成为跳龙门的鲤鱼,充其量我们是水底的泥鳅。高考前紧急备战的浓烈气氛并不明显,倒是松懈下来的人更占了多数。有一天上午第三节课时,我又觉得汪素鸾抜拉我的腿,我伸出手把纸条接过来。展开一看,娟秀的写着这么几个字:
“吃完午饭我们到青年点墙北边走走,你有空吗?”青年点的北院墙外是条夹在院墙和荒草之间知青们踏出来的小道。我不知道她为什么在问课题之外怎么突然来了这么个问题。就写了个字条给她递了回去。
上写:“你有什么事吗?”
她很快又递回来一张字条,
上写:“没什么事,没事!!!”
我又给她递回张字条,
上写:“那个地方又热蚊子又多,还有知青们屙的屎,没事去哪干嘛?”
她又递回张纸条
上写:“蚊子!太讨厌,别去了!屎!”
我再给她递回字条,
上写:“好吧,中午别看书了,睡点觉吧。”
她再也没回字条,并且觉得好像再碰面时不再看我,我也不明白,也没有动心弄明白她为什么见我时没了那浅浅的笑了。
七月流火的时节,我们应付差事般地参加了高考,毫无悬念的全军覆没(连中专生都考中)。出了考场的我们都明白,学生时代至此终结了,我和祁大牙几个平时不错的小伙伴去照了张留念照,算是给自己的学生时代画了个句号,便各自回家。
我骑着破铁驴(那种自己组装的用来驮货的自行车,我们这儿叫铁驴)往家走,在离家七八里的时候,见前面有个女的骑着车走的很慢,看背影像汪素鸾,而且越近越像汪素鸾。我这个十八岁了的大小伙子骑车有个冲劲,很快追上了前边那个人,离近了,她回头了,果然是汪素鸾,我们对视着都报以微笑。我很纳闷,她家在我们公社最东南角上我们家在最西北角上,两村相距有四十里地呢,她回家的话根本不用走这条道呀?
还没等我问她呢,她开了腔:“你们几个照完像了?”这是我俩的两年同窗生活中第四次面对面说话,且是没有其他人时的单独交流的第一次。
我诧异地问:“你是怎么知道的?”我们几个小哥们照像是没告诉别人的
答:我在远处看见你们了。”
这时我们两辆自行车并排走着了,然而这是条乡间土路,主要行驶的马车驴车,不但仅有两米来宽,而且路面要低于两边的庄稼地足有半米,俗称“道沟子”路面上除车辙那溜儿外是生长着结实的墎子草的。我俩在道沟子里骑的车,别扭的有些晃,常有膀膊臂相撞的时候。
七月的天气,本就骄阳似火,一点风丝儿也没有,仅能没了人头的高梁玉米,挑着几片半卷着的朝天的叶片,表示着它们渴、它们热、它们在向上天要水喝。我不但紧张,也热的难受呢。
汪素鸾把红红的脸向我:“你从城里骑了那么远,累了吧!咱找个地方歇歇怎么样?”说话的时候她的车把儿有些晃。
我觉得在女同学面前不能显得畏惧困难,就坚决地说:“不累!这几里地算什么,再骑这么远都没问题。”
汪素鸾一时语塞!
我于是抽这个空问她,上那儿去?你家也不在这个方向怎么走这来了?她说是去邵庄子她姨家。虽说邵庄子大体是这方向,但还有两条路比走现在走的这条路去她姨家的邵庄子又近又好走。我看汪素鸾肯定走了冤枉路了,担心她道不熟,便告诉她再往前走多远,然后往什么方拐弯,然后再走多远,然后再往什么方向拐……就到邵庄子了
汪素鸾显的有些厌烦地打断了我:”志强同学(显然是拉了长音),我真的累了,你看这大开洼里,连个人影都没有,前边条田沟那儿有树,你陪我到树下歇歇,行不?”
即然我最熟悉的、印象最好的女同学如此说了(况且全校几百个女生中给我留下印象的本就没有几个)我勇敢地答应:“行!”
我俩在距这条土路有近百米的一株老榆下坐了下来,这儿因为干活的社员们常来撂歇儿,有几平方米被踏的光秃秃的,榆树长在条田沟边,沟两边载的紫穗槐条子有多半人高,周围是连片的郁郁葱葱的玉米地。坐下来在远处是看不到的,是个难得的即隐蔽又安详的去处。
骑车骑的我俩满脸通红,咋一来到树荫里顿时觉得神轻气爽。我在距汪素鸾半米的地方坐下来。转脸看她时,忽闪的大眼睛,熟悉的浅浅的笑意又再次对向了我,我忽然有点心里突突儿,装满糨糊的脑袋开了缝儿,确信原来的忽闪的眼,甛甛地笑都是给我的,心里涌出甛丝丝的感觉,紧张使我脑门子后脖子冒出了热汗。她低了头,又像递纸条似的伸手过来,却没有抜拉我的腿,而是直接把我的手抓住拉了过去。我窘的身体发抖,同时被捉到她胸前的手也感到她的心在狂跳。随即战栗着的两个身体并排在了一起。她盯着茫然无措的我,脸色绯红,浅浅的笑意僵着,明亮的大眼睛迷漓着,泪珠不知怎的却从眼角流出,嘴唇轻轻的抖着,胳膊软软地勾在我的脖子上。我完全傻了,双臂在本能的驱驶下,把她箍进怀里。
树上的蝉鸣没声了,庄稼地里唧唧的虫子哑了,就连半空中盛夏的太阳也木在那儿。
我不知所措的箍着汪素鸾,热汗己浸透全身。她的脸像醉汉一样的潮红,身体像醉汉一样的棉软,我俩僵持了,没有语言,没有动作。四臂越箍越紧,两个汗汵汵的脸贴的更近,狂跳的心似乎都能撞到一起。
忽然被我们这场景惊呆了的榆树叶晃了,一股风吹到了我们顺着头发热流直汗的身上,我猛的一激灵,使劲把汪素鸾推开,她惊惧地疑惑地盯着我,似乎认为我突发了神经病。我不受控制地嘟囔着:“不!不行。不,不行。这样麻烦就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