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帝登基之初,一个叫莫程悠若的身世难考的已故的女人,三日之内,先是被追封为秦王妃、后又追谥为惠元皇后。因本朝帝陵未建,暂时葬于秦王陵寝,待到帝陵建成之时再做移陵之举。
谁也没想到,新皇即位的第一件事,竟是大办这样一件举国大丧的白事。
纵然诸多亲信百般上疏劝阻,但是龙陵夜还是一意孤行的,要以皇后之礼厚葬程悠若。
“陛下初登帝宝,理应大行吉利之事,以稳国祚。如今大办白事,实在是有些不吉利啊……”
即便是连王尚书,也不得不以江山社稷为重,劝说龙陵夜收回成命,然而龙陵夜仍旧是视若无睹,只是一挥手,示意王尚书退下。身旁内监鲁沧海只好劝道:“王大人,还是请您移步吧。”
王尚书还欲劝阻,但是看到龙陵夜已经埋首去看奏折,根本不给他继续劝说的机会。也只好长叹一声,道了声:“微臣告退。”
但是走到南书房门口,却还是停住了脚步,略略犹豫,回身道:“陛下,臣有一句话,不说出来,实在憋闷得难受。”
“什么话,但说无妨。”龙陵夜放下手中的奏折,总算看向王尚书,给了他一个说话的机会。
“陛下,人死不能复生。陛下以为这样便可以减轻心内的愧疚么?程悠若要的,并不是这虚无的排场。陛下若想要恕罪,就只有一直背负着这罪孽,一世不得安生,或许万岁之后,黄泉再见,才能一笑泯恩仇。”王尚书躬身垂首,但是说出来的话,却是句句不见恭敬之意。
“哎呦,王大人,你糊涂了吗?快走、快走吧!”吓得鲁沧海直接抓着他的朝服,就要把他给推出南书房了。
龙陵夜眼中却是未见恼怒之意,只是一挥手,示意鲁沧海:“你先下去。”
龙陵夜缓步踱到王尚书面前,道:“爱卿,心儿的死,你心里怨恨着朕?”
“微臣不敢。”王尚书不敢抬头看龙陵夜,但是嘴里说着“不敢”,却没有什么害怕的语气。
“不敢?呵呵……”龙陵夜笑笑,道,“老王啊,你若是真不敢,今日就不会和朕说这些话了。你刚才说,这些话你不说出来便不痛快。那么好,朕也告诉你,这件事,朕不做也不痛快。”
“呵呵……‘一世不得安生’……你这诅咒可是够恶毒的”,龙陵夜苦笑道,“只是一世太长,纵然朕想要应了你这诅咒,几年之后的光景,谁又能料得到?朕知你拿程悠若当自己的女儿一般,程悠若去了,你在这世上便又是孤家寡人,心里不好受。”
龙陵夜并没有什么责怪王尚书的意思,反而颇为理解,拍了拍他的肩,道:“爱卿,你今天做得很好。愿你日后,也能始终如今日这般敢言敢语。日后要是再有什么觉得不说不痛快的话,尽管说出来便是。只是……程悠若一事,就到此为止吧。你可以因此而怨朕,但是不能因此而恨朕,明白么?”
王尚书心内凄然,龙陵夜的意思,他自然再明白不过。他心中有怨倒不要紧,但是倘若有恨,便影响了那个“忠”字,或许他的命也到头儿了。
追随龙陵夜多年,龙陵夜对他们这些老臣一直比较纵容,这是人人心里都清楚的。但是这纵容,到底还是有一个底线在的。倘若谁越过了这底线,以龙陵夜的果断,定然还是会毫不犹豫地杀之。
因程悠若之死,他虽然心里对龙陵夜多有怨言,但是对他却还是万分忠心的。不然今日也不可能冒着惹恼他的危险,而和他说这一番话了。
幸而龙陵夜是个明见之人,并未因此而降他的罪,也并未因此而怀疑他的忠诚。
“陛下圣明。”躬身垂首沉默半晌,也只好道。
还能再劝什么?龙陵夜还很少有明着说哪一件事本做便不痛快的时候。
翌日便是宜葬吉日,国之大丧,帝都素槁。
程悠若的尸体被放到棺材之中,从九天行宫出发,被一众送葬的队伍围着簇拥着,向秦王陵寝进发。
倘若人真的天上有知,她一定觉得这事情可笑得很。被这么一群并不认识的人簇拥着,使得那个她真正想见的人,反而离她远得很。
龙陵夜亲自送程悠若出殡,在百官和百姓的眼里,自然是一番重情重义之举。只有他自己清楚,他的确是个无情之人。
陵寝封门的一瞬间,龙陵夜只觉得,心里好像被这重重的封门之声给砸出了一个莫大的空洞来。这空洞深不见底,足以将他整个人所有的理智都给吞没。
“陛下,这山上风硬得很,大臣们都在候着……还是快些回去吧。”萧展绫轻声提醒道。
龙陵夜看了她一眼,这一眼中已经带着警告之意。萧展绫立刻不敢多言。
秀清看着这紧闭的石门,重重跪了下来,两行泪缓缓滚落。
“姐姐,倘若你泉下有知,千万莫要怪我”,秀清心念道,“最初是我以就九龙玉玺的假消息,带你入了这个局。然而你却如此信任我……我从一开始便无从选择,只有听从殿下的命令而为之;况且即便是有选择,我也还是会选择听从于殿下……如此说来,到底是我对不住你,你即便是怪我恨我,也是应该的……”
萧展绫斜睨了秀清一眼,微微轻嗤一声,这个时候弄出如此忏悔之相,哭得如此可怜给谁看?倘若你真有忏悔之心,何不直接离开这帝宫、离开龙陵夜?为何反而安心享受着这一番背叛而得的成果?
“虚伪。”萧展绫心念一声,愈发地看不起秀清。
然而龙陵夜却是伸手扶起了秀清,道:“走吧。”
萧展绫愣了愣,自是心内不甘。但是龙陵夜能提出离开,倒也是件好事,因而只好跟了上去。
“绝,记得登基那日朕吩咐你的么?”龙陵夜看似云淡风轻地问道。
却是听得萧展绫心内一凛。很显然,他是在因刚刚她的那一声轻嗤而责备她。
“臣妾只是为惠元皇后感到不值而已。陛下放心,臣妾日后再不敢了。”纵然心中极其不甘,却还是恭顺地柔声应和道。
龙陵夜点点头,只是道:“朕知你懂得分寸。”
婆娑岛的箫声响了一日,箫声随着初春的风飘拂到御花园中,听得伫立在太液池边的这人,失心失魂。
“臣妾记着,这曲子是去岁十七殿下谱的,还是惠元皇后做的词。殿下与娘娘知己之交,想必是殿下知道今日娘娘入陵安寝,心里难过吧。”站在一袭玄色龙袍身后,秀清轻声提醒道。
即便登基为帝,他还是喜欢穿玄色。这样沉闷的颜色,似乎和这初登大宝本该有的喜悦完全不相符。压抑得人的心也是这样的沉重,如同挣扎在这玄色龙袍上怒吼着的飞龙。
是因为程悠若说过喜爱他穿这个颜色,所以他便一直不曾更改么?
可是逝者已矣,难道活着的人,就不该抛却往事,好好的活着么?
“知己之交?”龙陵夜冷笑一声,道,“男女之间,哪里来得知己之说?”
“朕记得,那唱词好像是什么……梦难成、恨难平之类的……倒是应了十七弟此时的心境儿。”
“一声声,一更更,窗外芭蕉窗里灯,此时无限情。梦难成,恨难平,不道愁人不喜听,空阶滴到明。此曲名为,长相思。”秀清低低吟道。
龙陵夜怔了怔,轻叹一声,回身看向秀清,道:“你倒是有心。”
“臣妾先前侍奉惠元皇后身侧,娘娘的什么事情,臣妾都记得。”秀清的声音仍旧是低低的的,仍旧是是不敢抬头来对视上龙陵夜的眼睛。但是心里,却还是有着希冀的。
她从未想过殿下会将她纳入后宫之中,还封了她做良妃。她只以为事成之后,殿下或是看着她心烦,直接赐她一死;或是让她入宫做婢女,随她自己了却此生。却不想殿下竟是如此厚待于她。虽说她自己心里也清楚,这一番厚待,多半还是因为程悠若之故。但是即便这样,她已经很满足了。
她从未想过要奢望些什么、从未想过要去争取些什么。但是此时就与他面对面,能如此真切地听到他的声音,看着他的衣角,她的心中,还是不可遏制地泛起些许憧憬来。
程悠若已经不在了,萧展绫也不是殿下所喜欢的,或许……她真的有机会。
“陛下,这初春夜里的风凉得很,陛下还是早些回去歇息吧。”秀清低声道。
龙陵夜点点头,道:“恩,回承顺宫。”
秀清心内一喜,脸上泛起两抹红晕来。承顺宫是她的寝宫。而今夜,是陛下在后宫的第一夜。
她知道龙陵夜不愿意回龙栖宫去住,登基以来的这几日,夜夜都是在南书房睡下的。今日程悠若出殡,也算是了了他的一件心头大事。或许此时,他只是想要找一个地方好好安歇而已,并未想过要给她什么宠幸。但是即便如此,他选择的是承顺宫,而不是萧展绫所居的月华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