估计在这一番话之后,龙非然不是大怒着让她以后少多管闲事,便是直接和她说出真正的身世来。所以程悠若言罢,只是神情恳切地看着龙非然,等着他的答复。
龙非然沉默半晌,拉着程悠若,到得内室。谨慎地关上了内室的窗户,按着程悠若坐在床上,这才放下心来,勉强可以让自己不担心话被人听了去。却还是压低着声音,用极小极小的声音,疲惫道:“紫嫣,的确,母子之间,是没有隔夜的仇。可是……倘若不是母子呢?”
“不是母子?”程悠若也是压低着声音,但却是十足的惊讶。
她还不会蠢到现在就把这事情声张出去,让龙非然下不来台。因而此时反而比龙非然表现得还谨慎,又推开窗户向外看了看,确定没有人,这才严严实实的关上了窗户,坐回龙非然身边,握住他的手,道:“陛下,这话……可不能乱说的。陛下一时赌气,和臣妾说说,倒是无妨,可是,万不可因为一时赌气,便让别人听了去。这事可是闹不得的。”
“紫嫣,除了你,朕还能和谁去说呢?”龙非然长叹一声,道,“朕一直都是孤家寡人,想来,能相信的,也就只有你了。可是……你又真的能让朕相信么……”
只是不管如何,他到底还是冒了险。告诉自己,再相信这一次,至少再给自己这一次机会吧。也给紫嫣这一次机会。紫嫣的确是与众不同的,不是那些俗物,也不是那些心机深沉的、只会算计他的女人。
“陛下,臣妾自然是可信的。臣妾说过,陛下是臣妾的天,臣妾岂能背弃自己的这片天呢?只是,这话,当真不是儿戏,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程悠若还是故作关切。
可是,这一刻,除了这佯装出来的极度关切之外,心里的确有了些许怜悯之情。真可笑,她竟然会对龙非然提起怜悯之情!要知道,这可是杀了她全家的人啊!如果程家枉死的七十二口人,知道自己现在的这一丝怜悯的话,一定会来集体讨伐她吧?
“紫嫣,哪里能有什么误会呢”,龙非然摇摇头,躺在了床上,仰望这棚顶,大有缓缓长谈之意,道,“朕也希望这是个误会。”
程悠若可不能错过这个探知龙非然心境的机会,因而帮他拖了鞋袜,也帮他褪去了外袍,自然嘴上还是说着话的,绝对不能让这话题断了下去。
“可是臣妾今日去太后那里,看到太后的确很关心陛下。如果不是今日听到陛下亲口所言,臣妾万万想不到”,程悠若说着,帮龙非然在头下垫了个枕头,坐在龙非然身边,给他轻轻捶着腿,道,“况且这后宫之中,向来人心险诈,想必太子府中,也如此吧。或许是有人故意挑拨陛下和太后之间的关系,所以才造谣的呢?”
龙非然苦笑一声,道:“先前朕也是这么认为。甚至因此而怀疑那个先前让朕最信任的女人……当然,朕之后才知道,她也是不值得信任的,她只是想要毁了朕而已。不过,不管怎么说,那时朕的确是相信太后的,直到朕找到了证据,直到朕亲口承认。可是,又能如何呢……朕的生母,已经死了。她是为了朕的这条命、为了朕的这个皇位,才不得不去死的。”
程悠若听着这些,故作错愕,半晌,才长叹一声,道:“不管陛下是不是太后亲生的,陛下都注定是真龙天子。陛下的生母,许是因为别的事情呢,毕竟人生无常,谁也不知道那一刻会有不幸发生。陛下切莫太过自责了,可不能将这一切都揽在自己的身上啊……”
程悠若轻柔地给龙非然捶着腿,语气也是分外温柔,当真是一朵善解人意的解语花。使得龙非然这最后的防备也没有了,加之天色暗淡下来,将室内的一切都笼罩在一片朦胧的昏暗之中,人的心神便是更加放松,全然是倾诉之感。
这些年来,他一个人也实在撑得太辛苦。好像能将这些心事说与王紫嫣听,就是真正的解脱。她善解人意,她温柔可人,她是绝对不会嫌弃他的出身、嫌弃他曾经的愚蠢的。
至少这一刻,再这样全身心放松的时刻,他是这样认为的。或许在清醒之后,再光亮再次照在他的脸上、照在王紫嫣脸上的时候,他会后悔这一刻的全然坦诚吧,但是那毕竟也是之后的事情了。索性就放松这一刻吧。
“紫嫣,你这么聪慧,应该能猜到是为什么,何必要安慰朕呢?”龙非然苦笑着,道,“你应该能猜到,朕的生母,一定身份卑贱,甚至连侧妃、美人都称不上。一个奴婢,怀了太子的孩子,若想要让她的孩子生下来,想要让她的孩子被人认可,她就只有一条路,那就是,将这孩子,送给有身份、有地位的主母来养。而她,也必须去死。”
“只有死人,才不会说出真相,只有她死了,她的儿子,才是真真正正的嫡出。”
“可笑吧?朕就是在这么一个谎言之中,长到了十六岁,一直以为自己是天生贵胄,一直以为自己血统高贵。可是……呵呵,也是讽刺吧。”
不过,这又能如何呢?芳淑已经死了,除了太后之外,没有人知道真相。而他,既然坐在了这皇位上,便仍旧可以自欺欺人下去,仍旧可以时常认为自己就是真龙天子、就是天生帝王之命!
这皇位,是他的生母用性命换来的,所以,不能输,绝对不能输!绝对不能让龙陵夜或是龙陵玉给抢走,绝对不能!
“陛下,英雄不问出处”,程悠若道,“况且,不管怎么说,陛下是先皇的长子,是先皇唯一的子嗣。而先皇在仁宗皇帝在世之时,是太子,所以陛下注定是皇太孙,注定是这皇位唯一正统的继承人。”
“而且,还有一句话,臣妾不知当讲不当讲,恐怕是会冒犯了先皇……”程悠若忽而有些犹豫地说着。
“爱妃但说无妨,朕都和爱妃毫无保留,爱妃又何必如此顾忌?即便爱妃真的言语有失,朕又怎舍得降罪于你?”龙非然道。握住她的手,好像是要从她的手心里感受到温暖一般。
程悠若知道自己的手是热的,但是心却是冷的。她的温暖,从不会真的给他这个人。
“其实也可以说,是陛下的出生,救了先皇”,程悠若道,“毕竟以当时九王爷的实力来说,如果先皇没有生下皇太孙的话,这太子之位,未必能保得住。说到底,都是陛下的功劳,陛下又何必如此妄自菲薄?”
龙非然看着她,在黑暗之中,看不清她的表情,只听得到她的语气是关切的。他知道她是在安慰他,便也故作轻松地随意笑道:“爱妃好像对九叔颇为赞许,怎么每每提起他,都是说他当时势力如何强盛?”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程悠若听着,却是心内一凛,未免提起些警惕来。
多亏了这黑暗,能完全将她的情绪掩盖下来,笑道:“毕竟这也是不争的事实,九王爷的英勇,在天一国中,的确是一段佳话。只可惜,到头来也不得善终。如今陛下享有国祚,这便足以说明陛下是真龙天子,而他不是。”
“陛下,其实很多痛苦都来自于自己的内心。只要自己心里过去了,便没有人能左右些什么”,程悠若倒是循循善诱,道,“譬如陛下的生母一事,除了陛下和太后、当然,现在还有臣妾。这天下间,除了这三个人之外,没有另外的人知道。陛下何不想开一些?哪怕是为了做给旁人看,也要和太后亲近一些才是。”
“朕也曾想过”,龙非然苦笑道,“可是杀母之仇,如何能忘?”
程悠若更是觉得他很可怜,这点儿杀母之仇,就让你忘不了。可是你杀了我全家,此刻,我不还是在你身边么?其实过程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结果。只可惜,你没有这种隐忍和魄力。
当然,这还不是最可怜的。最可怜的是,太后对他的确是一片慈母之心,当时之事,也只是皇室争权夺利的结果。他生命中感受到的母爱,全部来自于太后,可而是到头来,却发现这一切都是毫无根基的,甚至只是一场阴谋一般可笑。想必他心里的挣扎,一定极其强烈。
但是在这番挣扎之后,他始终看不透、看不开,让自己陷入了仇恨的怪圈儿,而不能反之以感恩的心态去对待。
“陛下心里的苦,臣妾都知道了”,程悠若也不再劝说,反而道,“以后臣妾再不想着拉拢陛下和太后的关系便是。”
娇嗔道:“都怪陛下,应该早些和臣妾言明才是,也不至于臣妾今日闹出了这样的笑话。还害得陛下心情不悦。”
其实她完全可以继续劝解他,完全可以将他心中对太后的怨恨化解开。因为此时他对太后的仇恨,也只是建立在一番错杂的情感之上的,并不如何牢固。只要有人能够说破这一层干系,能够打破他的心结,这番仇怨和就化解了。只可惜,她不愿意这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