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正打了个响指,便有个灰衣人从街旁走出,牵着那匹赤霄白马离开。临走时,他对灰衣人说道:“这马若是不听话,就用打魂鞭收拾吧。”白马快步踏起四蹄。
方正回过身来,看向墨鹤白衣少年,问道:“这位是?”
“辰尘,我兄弟。”箫何抢过话,左手顺势朝辰尘左肩搭去。
辰尘轻轻一挪步,躲开了箫何。
箫何也是随机应变,故意抖掉了手上的竹扇,假装是弯腰去捡扇子,起来还特地理了理衣裳。
方正打圆场道:“二位,前面不远便是那名满天下的清欢阁,不如由我请客,也当做赔礼道歉了。”
箫何一听却不乐意了:“吃饭可以,不过一定得我请客。”
方正道:“为何?”
辰尘在旁说道:“小事而已,方公子无需赔礼道歉。”
方正正欲开口,箫何拍着他的肩膀说道:“辰尘说得对,小事而已,哪儿用得着方公子赔礼,所以还是由我来请客吧。”
方正笑道:“请客吃饭向来是我们方家的规矩,箫公子这样让我怎么办。”
箫何道:“难道只许方家请客,就不许我箫何请客了吗?”
方正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思前想后,还是觉得自己请客才过意得去,可箫何已经扇着竹扇走到前头去了。
——————
深巷里藏一条小石路,两旁古榆成荫,走到最深处方见一道圆形石拱门,上头刻着“清欢阁”三个字。深入圆石门,才发现别有洞天——层墙镂空,图案各有千秋;木桥流水,步廊风铃悠悠;亭台楼阁,才子佳人谈笑(不过走的是后门估计看不到)。
石门后有一潭小池,池中布满菡萏,如美人出浴,大多是含羞的。鱼戏莲叶间,亦或齐聚在木桥下的角落。木桥上“咚咚咚”走过一位身披赫赤长衣的男人,躲在桥下的鱼群纷纷散开,惊起层层叠叠的涟漪。刚走下桥,从长廊处迎面飞来一粒瓜子,司空寅稍偏头躲了过去,瓜子从围墙上镂空的缝隙里穿出。
靠坐在廊柱边上的袗玄男人继续嗑着瓜子,扬起声音说道:“瞧瞧你,鱼都给我吓跑了,不会走正门吗?非往我这儿窜。”
司空寅停下脚步,挑衅地笑道:“不服啊?来打我啊!”
袗玄男人冷呵道:“怕了你不成!”
转眼袗玄男子出现在司空寅身前,一掌推出,司空寅立马一拳迎上,拳掌一触即分,两人各自后撤一步。拳势与掌风久久对峙,迸发出排山倒海之气浪向四周涌去,方圆之内花草树木无一幸免,差点被连根拔起,幸好屋顶上及时跳出一白衣老者,手挥拂尘止住了愈加强烈的气浪,欲摧的树木在被惊掉一堆老叶后重新挺直了腰杆,老者叹了口气,独自离开。
司空寅与袗玄男人你来我往又是几个回合,拳脚间衣袍乱舞,力道却是收敛了很多。直至传来一声女子咳嗽,两人才就此作罢。
袗玄男人扯来放在廊沿上的一壶白玉酒,抛给司空寅,说道:“多少还是有点长进。”
“王重阳,你打架还是这么水。”司空寅举壶而饮,跳上廊顶飞去。
王重阳一把瓜子全砸过去,骂道:“别给老子踩坏了!”随后走回原来的位置,自言自语道:“又来几个走后门的。”
与此同时,辰尘一行人行至古榆小巷。小路上连缀着鳞片般的六边大理石,树影夹天,走在其中很有曲径通幽之感。
辰尘一路都在关注着脚下的石路,沉思地说道:“这条小路大有玄机,从巷口路过的人一般都发现不了。”
方正挠头道:“的确,当初我小的时候是误打误撞才走进这条路的,没想到清欢阁还藏着这样一处入口。”
箫何一笑:“我倒没有注意过,反正是跟着我爹来的,也是走的这条小巷。”
说着说着两人又不约而同的看向辰尘,辰尘一愣,淡笑道:“看着我干嘛?我又没来过。不是跟着你们两个才走进来的吗?”
“到了。”方正道。拐过最后一道弯,清欢阁出现在了眼前。
袗玄男子正在门口浇着花草,三人走近后,他开口道:“方小子,许久不见啊。”
方正回道:“不是因为‘万朝会’嘛,闭关修炼去了。”
袗玄男子停下浇水的动作,说道:“那等你一举夺魁的好消息了。”
方正笑道:“二掌柜也生意兴隆!”
“生意兴隆就算了吧,有够累的,我还巴不得人少点呢。”袗玄男子放下浇水壶自顾自道:“一个个都当甩手掌柜,就我一人看门……”
突然袗玄男子一偏头,望向后面的箫何,喊道:“臭小子,怎么,不记得我了?”
“当然记得,”箫何极力保持着微笑,“怎么会忘了你呢,老王?”
王重阳挑眉一笑:“哎呦,没想到还挺记仇。”
箫何不想理会他,把头扭去另一边。王重阳笑着从箫何身旁走过,拉辰尘到一旁神神秘秘地交谈了一阵,最后袗玄男子还笑得很开心。
王重阳笑着走进圆石门,停在木桥前五步处,道:“今天的人好不容易要少点,准备选哪个地呀?”
方正答道:“‘秋高气爽’楼吧。”
王重阳一拍脑袋:“那可真不好意思,刚被人占去。”
方正笑了笑,道:“那就‘秋水亭’吧。”
王重阳大袖一挥,成片的木牌在周身铺开,片刻后搜寻到刻字“秋水”的木牌,飞入了他的手中。王重阳再一挥手,片片巴掌大的木牌流水般收回袖中。
“你们自去吧,我就不奉陪了。”王重阳转身便不见。
跟随着木牌不绝如缕的灵气牵引,跨过木桥,直入长廊,经过一片菊园,来到了一座题字“秋水”的小亭。亭边静淌着一条小溪,沿溪畔小路走来一名扎着福丸头的黄衣少女,抱有小厚一叠宣纸,放在了亭桌之上。
“客官请点菜。”黄衣少女双手背在身后相互拉着,笑容可掬道。
宣纸上写着各样菜名,方正往辰尘与箫何的面前推送,说道:“二位先点吧。”
箫何又将这叠宣纸向辰尘处挪了两寸,道:“辰尘你随便点,我请客,不用客气。”
方正摇头道:“不成,我觉得还是应该我请客。”
箫何摊开竹扇,轻叹一口气道:“我说方兄,不就是一顿饭吗?谁请不一样啊。——所以,还是我来请吧。”
“三位公子,”黄衣少女说起话,两边的笑靥便跟着绽开,“二掌柜说了,这顿饭记他账上。”
箫何表现出一脸不信:“他个老抠门能有这么好心?”
黄衣少女迅速朝身后瞧了一眼,然后用一只手掩在嘴侧,压低嗓音道:“别这么说我们二掌柜,虽然他好像特别抠门,可人是真的好嘞!”说完还情不自禁地眨巴两下眼睛。
“秋槿——”忽然传来王重阳的声音。
被唤作“秋槿”的少女“嘿嘿”一笑。王重阳继续传音道:“你们就不用再争了,都说了我请客。”
辰尘也不想两人因为请客再争下去,好像自己在中间怪尴尬的,于是说道:“那便在此谢过二掌柜的好意了。”接着对箫何轻声说道:“箫何,你下次请也没关系的。”
箫何只好收起竹扇,说道:“那好吧。”
方正也说道:“既然二掌柜亲自请客,那方某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辰尘随手捻起几张纸,说道:“点菜一事就交给你们了,我随便看看。”
宣纸上以流云行书写着各样文墨雅气的菜名,单从书法上看,完全是挂在墙上的墨宝,可这宣纸偏偏小的秀气,似乎挂在墙上怎么也显不出大气。辰尘所拿的第一张上,写的是“清水出芙蓉”“花团锦簇”“蜩腹蛇蚹”……
辰尘拂水般揉了揉头:不会还有“乌云托月”和“鱼跃于渊”吧?翻开后面的几张,果不其然纸上出现了几个熟悉的名字。要说自家师父没来过的话,他是万分不相信的——难怪回来莫名其妙做了一桌“菜”,估计是偷师学艺来的……
方正箫何也没客气,最后点了四道菜,分别是“风吹草低见牛羊”“蜩腹蛇蚹”“白玉盘”和“绿翡翠”,以及一壶“秋高气爽”茶。
亭前清溪映鱼影,园中小菊听风吟。
秋槿收好宣纸,哼着小曲儿走了。
剩下三人闲聊,其中方正突然问道:“箫公子,冒昧一问,你和二掌柜是有什么恩怨吗?”
箫何深深叹过气,沉声说道:“那是小时候的事了,也就是我十岁和我爹来这清欢阁。当时我一直都跟在我爹背后,谁知道那姓王的一见面就骂我。”箫何越说情绪越激动。
接着辰尘问道:“他骂你什么了啊?”
“他,他对着我说,这小子怎么忸忸怩怩的,跟个涂胭脂粉儿的小姑娘似的。”
辰尘“噗哧”一笑:“这你就一直记恨人家?”
“当然不是,”箫何激动地从座上起身,“之后我爹出去办事,就把我留给姓王的照顾,结果他骗我去门口那池中取一朵莲花,说是那莲花有辅助修炼的好处,只要我徒手摘到便送我了。然后当我马上碰到一朵的时候,姓王的突然一石子打在我脚上……”
这时菊花茶端了上来,辰尘送到箫何手边,开解道:“先坐下喝茶。”
箫何应声而坐,心中仍是充满着怫郁之情,喝过一口茶后,才舒畅了许多,转问道:“辰尘,你和姓王的认识吗?”
“不认识。”
箫何疑惑不解:“那他跟你聊得那么开心?”
辰尘端杯喝茶放下后,不紧不慢道:“王掌柜只是问我看出了什么。”
箫何与方正异口同声地追问道:“什么看出什么了啊?”
“就是我们来时那条小巷,,之所以不易被发现,其实是因为那里是一处阵眼。”辰尘说道。
方正身子不由得靠前,好奇地问道:“那这到底是座什么阵法。”
辰尘顿了顿喝茶的动作,缓缓说道:“锁清秋。”
方正咽下口中的茶水,刻意压低声音说道:“是,是我想的那个吗?”
辰尘平静颔首。
方正一时间头脑翻腾,如酒酩酊,震惊地完全说不出话,接连灌了几口,杯中的确是茶水,方才镇定下来,并询问道:“可传说中‘锁清秋’不是一件法宝吗?为何又成了法阵?”
辰尘答道:“我在一本古籍上看到过,它原本便是一座法阵,不过后来有人将它练成了一件法器。”
方正复问:“法阵还能够炼化为法宝吗?”
“应该是可行的。”
箫何听得不甚了了,单手托着茶杯,问道:“这个‘锁清秋’是属于哪个品秩的法宝啊?”
方正眼神投向箫何,字字分明地说道:“上—古—玄—器。”
箫何骤然瞪大两眼,不经意间呛了一大口茶水,急忙勾下头,咳声不止。还没等完全缓过来,又抬头确认一遍:“真的假的?”
“骗你干嘛。”方正揉着眉心。
箫何一头栽下,又继续咳了起来。
“没事吧。”辰尘递去一张素白手巾。
“没事,”箫何笑着接过,“缓一缓就好了。”
一行人端着菜肴走上来,一道道摆在桌上——
第一道“风吹草低见牛羊”是切得大小厚薄均匀饱满的牛羊肉,上面缀满了成片的香菜,不带腥膻,一股鲜香。
第二道“蜩腹蛇蚹”是一排节节环生的白嫩笋条,隐约中现出几道绿纹,外表紧紧包裹着一层浓醇的汤汁。
第三道“白玉盘”便是一小圆盘的蒸蛋,放下时,如水一般晃荡不止,白里透黄,宛如皓月当空。
第四道“绿翡翠”是份上绿下白的白菜,浴水而出,点点油亮。
箫何此时已重新坐好,依次看过四道菜后称奇道:“我还以为这个‘蜩腹蛇蚹’真的是蝉和蛇的肉,没想到竟是竹笋,而且还是我们终南山的。”
方正挽袖欲动,笑道:“清欢阁菜肴向来冠绝天下,二位再不开动,方某可不客气了!”
箫何见状,也赶忙举筷。
辰尘先小尝了一勺“白玉盘”,盘里的蒸蛋光滑圆润又平整,他下手时甚至有些于心不忍。蒸蛋入口即化,不咸不淡的,似乎还混有些糯米香气。不等吞咽,就已经顺着咽喉流下了。不得不承认,这里的菜肴的确是极勾人胃口的,——不像某位做的,尚不中看,何谈……吃,估计再好的食欲也会被扫得荡然无存。
——————
清欢阁深处藏座小庄园——一间木屋伴一地良田,屋后还有一处花圃,相簇着各种各样的奇花异草。花前站着一位黑金色长袍男子,正悠哉游哉地为一堆魅蓝色蓓蕾浇“水”。淋浴后的含苞花朵摇摇摆摆,竞相绽开蓝色火焰,可不到一阵,它们又纷纷缩了回去。
“拿‘醉八仙’浇花,恐怕就你一个人了。”后面一位藕荷裙,扎着两条麻花长辫的少女说道。
玄袍男子不再浇花,只是俯身低头察看。
藕荷裙少女背着手,蹭到男子身旁,笑眯眯道:“阁主,不去找你家小曦月,这么老往我清欢阁跑。”
男子抬起身:“我又不是神仙,哪知道她在什么地方。”说罢坐到长椅上,握起小桌上的碧色茶水,品过后说道:“喝了那么多茶,还是这‘柳如意’喝不腻,果然,人间有味是清欢啊。”
少女也坐下,手指卷着一边的长辫,打趣道:“您这话让那些自诩神仙的人脸往哪儿搁啊?”
“对了,需要你帮我个忙,”玄袍男子放下茶杯道,“帮我去玄武域老王八那里要一瓶‘望川秋水’。”
麻花辫少女利落干脆地应道:“不去。”
“那你教我做菜。”玄袍男子仰头闭眼。
少女甩辫离开,留下一句轻飘飘的“切”。
悄然间一点黑乎乎的小虫沿枝茎爬出,刚踩上魅蓝色的花瓣,就被头顶随之而来的“醉八仙”瀑布打落泥土,随后“刺啦”一声消失殆尽,冒出一缕黑烟。
玄袍男子重新躺回椅子上,翻看起一本封面写着“食全食美”的册子。